我腾出划舟的手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道:“现下莲花方开,莲子还要再等等。”
他又道:“等到莲子熟了,子汀想吃。”
我道:“唔,到时候我捎一些给你送去。”
晚上吃罢芙蓉糕,子汀含笑睡下,嫂子醉酒,眼神迷离。我同执明师兄一道将他们娘儿俩背进卧房,盖上云被。
复回到庭院,我新沏了一壶茶水,递与执明,问道:“师父可好?”
执明饮下一口:“师父甚好。陵光,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想要问问你。”
我点点头,唔了一声。
他道:“你可去过蓬莱仙岛?”
我道:“不曾。”
他又道:“曾听说过蓬莱仙岛地势很是玄乎,众仙均是只知道那岛的大体方位,但若非水族,一般是寻它不着,可有这一回事?”
我点头:“是听闻有这么一说,师兄怎的问起这个?”
他低头研究了研究茶盏里的茶叶,半晌才缓缓道:“是这么回事,师祖伯凌虚子自打万年前回到太清,与我坐下有几个水族的仙童来往甚密切。我念及他老人家约莫是无聊得紧了,也便由着他们去,嘱咐他们多多带老祖宗出去转转。
前些日子我去拜望老君,又去敖广龙王出办了些事,回来时行经东海某处,忽而觉得祥云之下瑞气腾腾,再仔细分辨,还有几缕微弱的仙气跟一缕不强不弱仙气。那股子瑞气自然是师祖伯的,剩下几缕被师祖伯的仙气盖着分辨不清,我也能猜得出大约是那几个水族小仙,我原以为他们是在你的岛上,便准备顺道过来看看,奈何飞了甚久也寻不到那岛的位置。心想他们约莫是在蓬莱仙岛上了。”
我了然:“大抵如此。”
执明又道:“晚些时候我去问过那几个童子,他们是说与师祖伯去了那里,至于作甚却是不敢说出口。其实颇叫我挂心的是那缕不强不弱的仙气,你怎么看。”
我道:“老祖宗去岛上自然有老祖宗的道理,我们这些做后辈的顺应着些便是了。”
执明抿了抿嘴,缓缓道:“陵光,我说了你听后莫激动。我觉得,十有八九,墨机没死。”
手一抖,洒出半杯茶水。我淡定地念了个诀把衣裳烘干,干着嗓子道:“哦?”
执明道:“那缕不强不弱的仙气,浑厚中隐隐透出凌厉,既是渊深,又是淡泊。乃是龙族之气。老祖宗重返三清乃是在混沌一战中,而墨机死于混沌爪下,这般看来我的推测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我听见我嗓音益发嘶哑:“可、可是,你也可能是看错了,也可能是岛上莲花仙子……”
执明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今天我过来,想顺道拐去蓬莱,却未曾寻到。若是师祖伯真要救墨机,定不只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我眼看你长大,知道你这面儿上虽妆点得光鲜,心里有苦也不愿说出来。我若不是摸了十之七八,也不敢贸然告诉你。我听师父说你同师祖伯相熟,你先莫要怨他不告诉你,还是问问为好。”
师兄话方说罢,我便踉踉跄跄地跌上一片云头。
* * *
老祖宗背对着我坐着,听闻我进门的动静,缓缓道:“是丫头吧。”
我抬手摸了一把眼泪,道:“老祖宗,你带我去、带我去蓬莱……”
老祖宗转过身,睁开眼睛笑了笑,道:“你怎的不问我,起初为什么骗你?”
我凄然一笑:“老祖宗,你这是在笑我不聪明么?是他、是他叫你骗我的罢。”
老神仙噎了一下,忽而朗声大笑道:“哈哈,丫头,我低估了你,你活得还算明白。”说罢站起身拢了拢袖子,“来,边走边说。”说罢去卧房里叫来了睡得稀里糊涂的菱桓。
事后想想,我当时也忒着急了些,并未问清楚为何师兄座下的菱桓小仙睡在老祖宗房里。不过这便是后话了。
老祖宗说,墨机并不是怨我才跑去寻死的,乃是我自作多情了。
彼时老祖宗接住那厮时,见他尚存一丝神识,遂唤出灵纹翡翠准备为他续命。他勉强说道,现在不能救我。老祖宗道,只怕过了这个时候,稍不注意便魂飞魄散了。墨机已经不能支撑人形,只好化作巴掌大的一条小黑龙掉进老祖宗手里,密音老祖宗道,只有我死了,她才能杀了他,三清之难方解。
是以,老祖宗总结道,墨机那小子胸怀天地,放眼三清,而不是为了儿女情长闲来无事跑去自我了断的,此乃大智慧。
他知道我心软下不去手,知道我再跟他怄气,也知道那时混沌唯一的弱点便是本神君老子我。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其间老祖宗笑道:“丫头,你生气么?”
我望着眼前飞快飘到脑后的云海,苦笑一声:“生不出来。”
老祖宗将他揣进袖子,存在翡翠的结界里头,顺道顺走了慌乱中无人顾及的盘古幡。本打算利用那五棵菩提树的阵型替他施法,可巧遇上前来迎接的央歌大弟子执明,与他坐下的菱桓小仙。
那菱桓小仙乃是水族之后,原身乃是株菱草。
老祖宗敏锐,看出他的真身,登时诞生出把墨机送去蓬莱仙岛的念头。
好在老祖宗诞生出将那厮送去蓬莱仙岛的念头。
墨机情况不甚好,三魂七魄已经去了一半。方才打斗之中又未及时稳住仙根,依照老祖宗的话说乃是命悬一线。
待上到岛上去之后,老祖宗把墨机,像当年北海水君治师父那样,存进白莲花心。小心翼翼地拿灵纹翡翠包着,顶头上照着亮澄澄的盘古幡。
心想着,这么一回,若是能缓过来,应是要个八万年左右时候,才能将魂魄养周全。好在蓬莱仙岛的莲花是好物,盘古幡素来凝神,他又是龙族,继承了衔烛之龙的血液,这才将时候缩减不少。
若是换作他人,只怕是混沌那一爪子下去就已然没命了。
老祖宗说,不告诉我,也是怕他万一缓不过来。说是留有一丝神识,好歹能给了我一个念想,若紧接着又说那厮没挺住仙逝了,只怕比当初一直以为他死了还要难受万分。
我泪眼婆娑地点头,又是千恩万谢。
总而言之,墨机算是争气。
天已大亮,菱桓回头与我道:“素瓷元君要小心些,岛上乃是万年如一日地冰天雪地,神君若是受不得请先行用仙气护体。”
老祖宗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继而叹出,笑道:“丫头,这时候啊,蓬莱岛上的莲花开了,你要好生瞧瞧,我听菱桓说啊,放眼三清没有一处比这里开得妙。”
我感到我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白雪皑皑。莲花本开在盛夏,为何在寒如严冬的这里开得这般绚烂?
卯日星君正是当值的时候,头顶乌云渐渐散开,一束,两束光照进仙岛。连天芙蕖映日而开,周围冰雪更显晶莹亮泽。
我看见最大的那朵白莲,方才花瓣还鼓鼓囊囊地包着,阳光一照竟裂开一条缝。
我不敢呼吸,直勾勾地瞪着。
那朵白莲开得缓慢却璀璨万分,每次张开花瓣都像是一次缠绵的诉说。
花心里卧躺着一个样貌甚好的少年,身上随意穿着莲花茎一般嫩绿的衫子,微微敞开领口,露出挂在胸前的翡翠。他还闭着眼睛,还未醒。
我往前走了两步。他睁开琥珀色的眼睛。眉还是一样的眉,眼还是一样的眼。
少年静静地看着我,缓缓勾起唇,然后唤了一声:“陵光。”
我哑着嗓子道:“这回等得久了些。”
他继续笑:“怨我?”
我摇摇头,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踩着睡莲叶子走到他身边:“我信你,你总不会撇下我的,你总是阴魂不散的。”
他笑的益发开了,执起我的手将我带进那朵硕大的白莲。
“墨机,我同你说你可要依我,以后我们就住在东海往东六百里的岛上,那岛我取了个名儿,叫浮生岛,纵使荒凉了些,好歹种上了半塘子白莲花,近些天都开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