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贤在一旁气定神闲地磨墨,墨同砚台摩擦的声音模模糊糊有些暧昧,白岂略略弯下腰,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悬于宣纸之上,随意挥洒。若是画到得意处,二人竟旁若无人地相视一笑,何其肉麻何其肉紧。
我将手攥成拳头,放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白岂抬头,笑嘻嘻道:“你可算来了,师父闭关养病之初交代过我,叫我看着你,千万不能让你去镜湖见混沌。你这次竟还把盘古幡弄来了,证据确凿,我叫你来好生同我编个谎,将师父对付过去,若是责罚下来好歹也同我没什么关系。”
一句话噎得我险些背过气去。
他更是笑逐颜开道:“左右你是从上清跑过去的,委实是我的责任,说罢,想要什么好处,我若办得,你便好生同我商量商量。”
我磨了磨牙:“盘古幡归主,混沌还好好地在塔底压着,我倒不曾觉得有何不妥,更何况若是有了盘古幡……”
正说着,门外云拓道:“神君,墨机君来了。”
我话未说完,一口咬上了自己的脸巴子。
白岂大声道:“快请进。”又转过头来揶揄我道:“你看看你那副不淡定的形容,不就是私会别的男人被墨机君知道了嘛,又没做亏心事你怕甚。”
鱼贤捂着嘴咳嗽了两声,退出房间。
我发自内心地感叹:哥哥的道行果然深不可测。
墨机进来,眸光扫向我,直接道:“你把盘古幡拿到了?”
我有些心虚,回避了他的眼神,将头扭到一边:“嗯,当时五公主急着要治淑侧妃,我就去试了试运气。”
墨机静默少顷,又道:“混沌如何?”
白岂在一旁兴高采烈地代答:“还关着呢,阿光委实厉害,盘古幡竟如当初遇见青鸾神君一般,一下就认了主。”
我暗叫糟糕,只怕墨机察觉出了蛛丝马迹。耳听见他那边是异常的安静。
半晌,墨机声音平淡地说:“现在是杀了混沌的好时机。”
我听见自己尖着嗓子大叫:“不行。”
屋里四只眼睛立马射向我,淡金色的那双尤其锐利。
本神君无限悲催地抚着额头,觉得有点晕,又慌慌忙忙地做起了亡羊补牢的勾当:“上天有好生之德,他现在既然不能作恶,终日关在塔底,且留着他的性命也是无妨……”
墨机忽而笑得一脸灿烂:“陵光你紧张什么,我不过是说笑,要不要杀他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几日不见,你竟然变得这么不禁逗了么。”
想起晌午洛云也曾说出同样的话,怒火轰的一声烧了心。
“我的确不禁逗,我眼拙,看不出你们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我可不是你的云妹妹,你捡个石子给她她都能供起来当宝贝,你随口说句什么她都字字紧紧牢记在心,自然比我经得起你逗些。我陵光不才,没有英雄救美的桥段,又不愿与你天天腻在一处,也比不得你云儿妹妹对你上心。我俩的婚事我不急,你也不急,可我看有人倒是替你急得很。左右人家姑娘家与你苦情至此,又与我‘姐姐’、‘姐姐’叫得亲热,本神君大度,也提前同意你纳了她去。这样我还不吃亏,省的到时候你二人一道同外人说我不禁逗,我陵光好歹在三清也是有些风度的,到了那时候我才是吃亏吃大发了。”
墨机笑眯眯道:“说完了?舒服了么?”
本神君煞是有骨气地红着面皮白了他一眼,甩了甩袖子快步走出去。
只可惜凤凰一族天生便有一对灵敏的耳朵,本神君的这对灵敏的耳朵,便是相当不争气地听见身后白岂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些讷讷,迟疑道:“阿光她这般……该不会是醋了吧……”
我醋你祖宗。
然后是墨机,他的声音夹杂着浅声轻笑,使得声调略略飞扬。
不用回头我就能想象他现在的样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定是一闪一闪的,眉毛略略扬起,嘴唇勾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真是可恶的模样。
我听见他说:“唔,怕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辗转回到学校了...
好辛苦的过程……
并蒂桃花
我终究不认为本神君这般是在无理取闹。
况且哥哥将盘古幡归主的事情呈上天庭,诸事皆在定夺之中,便有各路神仙巴巴地跑来上清,想要一睹最后一枚神器的风姿。
我被他们搅得头晕眼花,自然是躲进了一处僻静,丢下一摊烂摊子孝敬白岂哥哥。
凤栖山上有一片凤凰花树林。近些天来三清风日甚好,凤凰花花说开便开了。
然凤栖山断不如往昔。早些年我还是个小小鸟的时候常过来玩耍,待到长大一点又多半来这里同少离切磋,眼下除了山脚的药田多半能觅得一丝半缕仙踪,整个凤栖山,怕是已然冷淡下去。
我既然心事繁杂,这般冷淡的山头自然是绝好的去处。
掐指一算,设下仙障裹住这片林子已然三日有余,这三日除却夜不能寐我也处得算是颇为滋润。
说起夜不能寐,自然不是我所愿,因着摸了盘古神器,一时间青鸾的记忆汹涌而至,我既不愿意多加思量,那团郁结便囤积在脑中无处宣泄,一到睡觉的时候,松懈了形容,郁结散开便如看戏一般通通叫我身历其境的过上一遭。
几回一身冷汗地惊醒后,我几欲拈来云片,直直奔向玉清司梦处,恳请他用他的神兽梦貊吞掉我的梦魇。可潜意识里清清楚楚地明白这并不是梦魇,乃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夜夜如此何其纠结,因此到了晚上本神君索性打坐悟道,不睡了。
实在困乏便寻一处山泉润湿衣衫,清清凉凉颇为提神。如此这般,也倒是颇为顺畅地能让我的别扭一直闹下去。
其间便有了如下这么一个小插曲。
说白日里我吊在树丫子上头养神,抬头看了一回天却瞅见不远处天上,一条银光闪闪的小白龙正在云中翻滚,且翻且行,颇有气势。
正是少离那小子。
我约莫也是无聊得紧了,才将仙障拉开一条缝朝他随口喊了两声。心里本不觉得他腾云在天上能听见我蚊子一样的声音,可那小子在我头顶盘旋了一阵,竟化作人形稳稳妥妥地站在我面前了。
他皱着眉头上下将我打量了一番过后问:“躲在这里是与我哥闹别扭了?”
竟能猜到此处叫我我有些哑然,遂腆着脸皮讪笑道:“少离君修行得甚好,我那蚊子一般的声音也叫你听到了,不才本神君委实佩服啊佩服。”
他鼻子里轻声哼了哼,又道:“少说这些,你叫我是何事?”
诚然本神君只是闲得发慌,看他腾云也颇为悠闲便随口唤了两声,当真没什么要不得的事情,只好道:“我俩也有些时候没有在一处闹腾了,我看今日你也无事,不如就此切磋切磋,打发打发时间?”
少离自动忽略掉我的媚笑,背过身去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没心情。”
我连忙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袖子道:“好少离,我委实是闷得慌了,你便同我打一架解解乏罢,你若点头我便帮你追莲生,如何?”
他紫色的眼珠子有些翻滚,咬着牙道:“你,莫同我提起她。”
我茫然道:“你们又怎么了?”
他磨着牙齿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冲我吼道:“哪有她那样的,我既然已经决定不再招惹她,她竟自己跑来找我,送我了首莫名其妙的诗。我本身与她便只是路人,我所为更不是为了她,所以以后同她也再无瓜葛。你请劝劝她专心些做你的药童。”
我凉声道:“你说这话倒是不肉疼。那你在上清那般殷勤不是为了莲生却是为了谁?难不成为了我?难不成你还要说你喜欢我?”
他一惊,转过神来定定地看着我,小声道:“怎么可能。”听听,这话底气多不足哟,还是喜欢人家莲生姑娘吧。
本神君向来秉持救人身不如救人心的道理,朝他痛心疾首道:“少离,你总是这般口是心非的。喜欢便是喜欢,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他脸一红,犹豫道:“你……知道?”
我大大方方道:“是啊。”
我倒是记得他喜欢莲生的事情是当初他自己个儿亲口告诉我的,何时他的记性已然如此不济了?
少离听到这话脸上一阵色彩斑斓,再接着眼里饱含万千思绪地将我看过一番。
奈何本神君纵使有一层颇为厚实的面皮,被他这么看着也是浑身难受,遂道:“你这么瞧我是作甚?”
他略略侧过身,眼神飘忽不定的望着别处,轻飘飘道:“原来一直以来在你眼里,我不过是在无理取闹罢了……”
少离这厮,一直以来于我都是万分有精神的,总是能提起十分的兴致同我抬杠,今日他这副萎靡不振的形容实在是难见,本神君不禁抑郁:我本是心里头憋屈的那一个,他怎的作出一副比我更憋屈的形容?!
少顷,少离又道:“陵光,我总以为你不知道的,原来你是无心。”不等我应答他便化作真身腾上云端去了,风势强劲带起山花枯叶一阵乱飞。
待周遭的风静下来本神君松开捂着脸的袖子,只看见小白龙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云海之中。本神君一脸茫然,这算什么?!片刻之后又气急败坏地踢开面前的石子:你少离同莲生的事,扯着我说些不明不暗的话做什么?!
既然在少离那小子处讨了个无趣,我索性踱到溪边洗一把脸,驱驱烦躁。
溪水叮咚之间,隐隐听见身后有人的轻踏之声。
忽而的转身,看见一个人。他穿着天青色的袍子站在灼灼盛开的凤凰花中,面带淡淡笑容,眼睛映着卯日星君闪着点点金色光芒。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缓缓道:“我第一看见你的时候,你便坐在凤凰花盛开的林子里。”
本神君看了看头顶的仙障不禁有些郁郁,方才拉开的缝不曾闭合,想必便是在那个时候叫这厮钻了空子。
还有,他方才说,说什么来着?在这里见过我?不大可能,我左思右想,实在不记得曾在这片林子里见过墨机,若是初见,还是要追溯到三千年前。
墨机又做出一副观赏风景的形容自顾自地说:“少离彼时斗不过你便叫我替他出气,凤凰花林子里面,我第一次败北,便是败给了你。”
本神君愣了愣,有这等事?
若是在平时,本神君的性子断然是兴致勃勃地叫他将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与我听,往后也好拿过来酸一酸少离,但是此情此景……我暗自掂量了一番,又掂量了一番才道:“你说这些作甚,左右我并不想知道,你好歹省下些口舌。”
墨机听了并不恼,反而笑道:“那时候你不过是三四万岁的光景,乃是一个黄毛小丫头。约莫五千年以后,父君生辰,宴请各路神仙。”他将打量风景的眼睛挪到我身上,接着道:“那时候,我从西海影千介处回东海,才在岸上碰见了被獐精刁难的洛云,也便是顺手将她救了。”
我当真不明所以了,又对他突然提起洛云的事有些生气,闷声便道:“司战神君请便吧,小神并无闲情听你的情史,神君公务繁杂,也不必在小神这里耽误时候。”
他笑得有些无奈,垂眸望了望脚下的绿草,又抬首转向我淡淡说:“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去凡间找血玉?”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又为什么不愿饮下孟婆汤水?”
细心一想便能想出端倪。
我于他动了情乃是在得到血玉之后。后来知道他去找血玉是为了帮我,我虽惊诧却也是生生受了这个事实,前前后后都未曾想过他究竟是为何愿意在神农炎洞拼尽肉身,又是为何不愿饮下孟婆汤水。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心里如同被什么填满了一般,慢慢溢出了些什么。
那边见我形容不复方才的正义凛然,隐隐透出些瑟缩,便笑道:“想明白了?我还有件事要同你说。”
我顺从地点点头。
他笑得一脸阳光灿烂:“我的弟弟少离,方才对你的那通坦白,你怕是没觉察出来罢。”
我讷讷:“坦白什么?”
他笑眯眯道:“少离他喜欢你。”
平地一声雷,将我劈得外焦里嫩。
我何日、何日修来的好福分,攒到今日竟给我开了一株并蒂桃花?!
他少离往日里对我的那番咬牙切齿,敢情都是闹着玩儿的?!
再想想方才那一段对话堪堪是我同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半晌。少离他当真?!少离他难道?!少离他居然?!
还有莲生?!莲生怎么办?!
墨机伸手压住我张牙舞爪的手道:“你莫急,也不必愧疚。少离在你这里曾犯下一个错误却浑然不觉。想来却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利用这点亏了他,是我不够君子,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对你放手,你如今知道了,介意么?还有,现在少离又几欲在莲生那里放下同样一个错误,我想,他与你姑且就此作罢也好。”
我酡红着脸道:“他不曾说,你、你又怎的知道?”
墨机款款走到我跟前,抬起手勾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四目相接。这个姿势委实煽情,本神君红着面皮有些挣扎。他既不松手,反倒声音飘渺地在我耳边道:“什么事情,能瞒住我?”说罢顿了顿,声音愈发飘渺道:“我的戏本子里,从来没有洛云。”
我顿了顿身形,眼角的余光瞟见他身后的凤凰花灼灼其华,在微风中仿若一只只几欲振翅高飞的凤凰鸟。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缓缓道:“你的戏本子里,有谁?”
心里蓦地一抽,脑海中隐隐浮现某个苍白瘦削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贴文。
月下应溪
我晕了晕,闭上眼睛。
双手攥着他的袖子稳住身形,道:“我若是告诉你,你看见的这个我,可能不是我……你会怎的想?”
再次睁开眼,我在他的眸子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身子有一瞬的僵直,松开手,将我拉开一段距离,死死盯着我看,并不说话。
方才他那一通话,带连着接踵而至的汹涌记忆,如同生鱼进了油锅,嘶啦一声在我脑海里炸开了。眼眶不由得有些润湿。
我这几日过得真的很辛苦。时常是望着天上的日头,树端挂着的凤凰花回想着以前。渐渐渐渐,已然分不太清楚那些记忆是我的,那些属于那个叫青鸾的女子。特别是青鸾末时的心碎以及对混沌未尽的心意,日子越久越觉得都如同是自己的一般。
哪怕记忆有了一丝一毫的不清晰,我也不会感同身受至此。
现下想起来,我估摸着若是再晚几日,我怕是已然把自己当做她了罢。
眼下本神君我真的是很委屈。我一直是觉得这件事同我是没什么关系的,是混沌他却生生将我扯进了他们的恩怨情仇,让我一同历着本不属于我的劫数。
我哑着嗓子道:“墨机,我原来,梦见过他……我碰了盘古幡……生生受了青鸾的记忆……”说罢有些后悔,因着我耳听见自己那声调竟带着软软的哭音。
他的眼神较之方才仿若平静了些。
我腿一软,跌在地上哭道:“墨机……你说……我到底是谁?”
他叹了口气,忽而怅然笑道:“我一直以为你不会与我说。”探下身,将我揽进怀里。将我的脑袋贴在他的胸口。
低低的声音从胸口闷闷地传进我的耳朵:“我一直知道你与青鸾的羁绊很深,深到什么地步却是不得而知。青鸾是青鸾,你是你,你们终究不同。”
我怅然:“我自然与青鸾是不同的。只可惜她的这段记忆如同我自己的一般,仿若所有所有事情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我日日夜夜不敢深寐,只怕让她反噬了本源。”
他过了半晌,才道:“陵光,我知道你的感觉,在凡间历劫的时候,我有段时日总记不得我到底是谁,也记不得到底过了多少年。”他深吸一口气,“倘若这当真是你命中劫数,便只能是生生熬过这个坎。你与混沌青鸾的牵扯里,我一直是旁人的。不过于我,你始终还是在凤凰花林子里头赢了我的陵光。”
他拿手抚了抚我的头发:“你何苦憋着眼泪,哭出来好会好些。”
郁结从胸口缓缓上升,堵在喉头。
我憋屈了这么多天以后,终于心安理得地伏在他胸口,放声大哭。
片刻后,我睁开红肿的眼睛,望着墨机吸了吸鼻子。
他低头眨了眨含着笑意的眼睛,贴近脸来吻干了我脸颊上的泪水,又在我的唇上啃咬了一番,叹气道:“哭过了,好受些了?”
我点点头,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善如流地伸手扯掉了我腰间的锦囊,取出里面的龙鳞,再缓缓挂上了我的脖子。
腾云回太清的时候他忽而道:“对了,盘古幡这件事,天帝今日已颁下了旨意,对混沌已有定夺。我便是方从太清回来。”
本神君我不由呼吸一滞,诚然我还没有没有想到混沌这一层,只好讷讷道:“圣意里说混沌将如何?”
他薄唇一张一合,轻声地缓缓吐出四个字:“混沌当斩。”
我听罢故作镇定地扯着他的袖子,迎着风扯起一副笑脸急声道:“这件事同我们再无关系,墨机,我们成亲罢。”
他愣了,而后淡笑着点点头:“好。”身后衣衫随着风舞了舞。
* * *
我随着墨机回了上清。
他既然有旁的事情,便不作多留,回去了空冥。我一转头,瞧见云罗上前拜了拜,说貔貅在我的听莲舫里头等了许久。
我既不知道貔貅这时候来是作何打算,却也不敢怠慢,便慌慌张张地奔了过去。
然天禄貔貅还是往常的那副形容,怀里抱着硕大的金元宝,身上穿着金光闪闪的衣裳。再往下看些就能瞧见他一直不离身的坐骑金钱豹。只是他的面色较之先前要好上很多。
貔貅看见我走近,便眉开眼笑地唤了声:“陵光姐姐。”
我拿捏出一副颇为大方的笑容,疑道:“四皇子殿下可是哪里不周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