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我一路马不停蹄地杀到南海,守门的小厮告诉我说翘楚前些时日已经出门去了,也不知道去了何处。我略略想了想,又马不停蹄地杀去玉清。
见到司命后,本神君忙抽出空闲来佩服自己英明。
司命正专心致志地写着命格,身边施施然歪坐着一个穿着花里胡哨的神仙,右手拿着半合的扇子,轻飘飘地挑起司命一缕发丝,脸上荡着慵懒笑容。
正是翘楚影大太子。
翘楚看见我,如是早预料到了一般拖着嗓子道:“命格看完了?”
我咬咬嘴唇:“方才在路上,粗粗翻完了。你是故意的吧,把这个命格给我瞧。”
翘楚扬扬眉,好整以暇地瞅着我。
此时司命方抬起头来。我隐隐记得司命的性子,写命格时耳朵便受不住声响。果然他一边洗笔一边嘟着嘴格开翘楚的扇子道:“你们有话出去说,莫扰了我写命格。”
翘楚领我顺着折桥走进湖心亭,放眼一看四面环水。一池芙蕖开得灼灼芳华。
几只毛色油光水滑的仙鹤款款立着,对着水面梳理羽毛,鲜红的喙穿梭在雪白的羽毛间。
他展颜与我笑道:“是不是故意的又何妨?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这个。”
我扯着他的袖子,嗓音不大镇定道:“他去历劫,没饮孟婆汤么?怎的还记得……他的命格不是、不是司命写的罢……”
翘楚点头:“唔,确实是有这个事情。按程序来确实是要先饮孟婆汤的,也应该照着司命的命格历劫。”他半侧过身子,面向我苦笑道:“奈何我留了把柄在他手里,他既然开了口,我也没有二话。司命跟孟婆这两人可是出了名的犟脾气,本太子出面,好歹也便是说成了。孟婆汤世世都未曾饮过,司命也只是顺着时候做了记载。”
我又梗着嗓子道:“他也不曾跟我说过……”
翘楚当即换成一脸痞相:“唔,陵光佳人委实娇憨可人。那小子本合计着一回来就跟你把婚事给办了。只可惜你纠结在那些区区小事上,这么许久也不见绕过这个弯儿。他有些沉不住气,就跟我合力推了你一把。”
我听罢有些不甘心,勉强问道:“虽然叫命格给了我,我若是看不到季远之那一世,你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翘楚轻笑出声,道:“墨机那小子果然将你陵光佳人摸得一清二楚。我开始一直担心,这册命格比起司命原先的倒不大受看了,只怕佳人你看不到他最后那一世。你猜猜墨机跟我说什么?”
“他说,‘陵光的性子,纵然是百般无趣的戏本子,她也要前前后后翻个透彻,过后再把它骂个畅快淋漓。而我,只要她看完就够了。’你说说,他这可是实话?你倒是愿意同他闹别扭,殊不知他这仙劫叫你给平白添上了多少刺激与艰辛啊……哎哎哎,你怎的哭了?”
我抬手摸了摸面皮,染了满手水泽。
翘楚叹道:“我从小跟他处在一处,也不见他对谁这么上心。此番他倒是算的很精巧,历劫这事儿牵扯了许多人,自然不方便说出来。他既然算准你的性子,叫你自己瞧命格便是件一石数鸟的事。”
“我当时以亲身经验对他讲,男女之间小吵小闹实在常见,委实不用如此费神。那小子却跟我说,陵光若是不知道凡间的事,这别扭怕是要闹上千千万万年。”
我抬手胡乱擦了擦眼泪,结巴道:“这次,又叫他,给耍了个团团转。”
翘楚满意笑道:“陵光佳人快别哭了。墨机那时跟我说,你若是知道了这前前后后免不了一顿哭鼻子。他说你如果哭了就让我稍稍提一提肿眼睛,你保准不哭了。”
我擦泪的手一顿,虚了虚眼睛道:“他这样说?”手里暗暗挽了个花,准备召出绫子。
翘楚笑得愈发满意,瞟了一眼我施法的右手道:“他也说了,我若是多嘴把他的话告诉你,就要小心你召唤五火红绫烧了我的衣裳。”
半晌,真的是半晌,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翘楚眯着一双桃花眼笑得很自在。
丝丝愧疚化为熊熊怒火,我恨声道:“我找他去。”说罢念了个决,一朵祥云翩然而至。
翘楚拉住我的胳膊,悠然道:“那小子还说,叫你去找他时一定记得两个字:冷静。”
* * *
墨机看见怒气冲冲的我,倒没有过于惊奇,放下茶盏不紧不慢的点评道:“陵光,你倒是十分喜欢半夜来找我。”
我不听他的揶揄,大步上前一掌拍在他桌上。一盘子上好的茶壶茶盏震了两震,皆不大争气地碎了,茶水顺着桌子淌下来,湿了他的袖口。
他将目光放在碎瓷片上停了片刻,才慢条斯理地移向我脸,抿嘴微笑像是在等我下文。
我深吸一口气道:“孟婆汤味道如何?神农炎洞到底有多热?司命的命格好不好演?”
笑容在墨机脸上荡开,他的唇仍抿得紧紧地,不似要说话。
我咬咬牙,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墨机精巧的眉眼笑得更深,映着月华很是受看:“嗯。”
我将牙咬得更紧:“无耻。”
他垂下眼眸,睫毛在面颊上洒下一圈阴影:“嗯。”
本神君不才,在这个当头眼睛里蓄了一包水。面上还是勉强作出强硬的模样:“笨蛋。”
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站起来缓缓走到我跟前执起我握得紧紧地双拳,又十分耐心地将手指掰开,最后将我的双手包在他的手心:“嗯,嗯。我是,我是。”
我一个没忍住,流下泪来,颤声道:“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墨机将我拉进怀里,力道掌握的甚好。夹着笑意的声音犹如晚风轻拂:“我当初以为,你不需要知道这些琐事。”
我一时间找不到话语,只好由着他抱着,脸上的两条泪痕却是没干过。
到后来哭的有些迷蒙,索性闭着眼睛由着眼泪流,全身的重量都依在他身上。
迷迷瞪瞪之际,感到墨机略略松了松怀抱,唇上立刻贴上两片温润,很软也很温暖。暖暖的温度叫我想起千万年前,我还蜷身在母亲腹部柔软的绒毛里。
脑海里是一片空白,心里划过一丝轻颤。
方才我哭了许久,唇有些发凉。他的唇像是一种召唤,我大胆地将其含住,想汲取一些温暖。墨机低笑一声,眯着眼睛寻到我的下唇轻轻啃咬,慢条斯理地厮磨着。我一口气憋了许久,想要松开牙关呼吸,他的舌轻轻一挑便滑了进来,细细扫过齿列,又缓缓撩拨。
我感到血液全部冲向脸颊,两人的呼吸交错,都有些不平稳。
广寒仙子水袖一舞,凉风习习。
衬着我的脸愈加滚烫。墨机撩得我忍无可忍,张嘴想反咬他一口,他微微撤出让我扑了个空,在嘴角慢条斯理地吮舔一番又缓缓蹭回来撬开我的牙关。
我微微虚着眼睛,天上繁星点点仿若是纷纷落雪,缓缓坠落。
他好整以暇地厮磨了良久,才细细吻干我脸上的泪再度将我锁进怀里。
我瘫在他怀里,感到嘴唇有些发肿。
耳边传来墨机低哑得嗓音:“陵光,今晚别走。”
作者有话要说:……我啥都不说了……
……更得慢点大家见谅了……吻戏好难写……
新来的药童
他那厢话音方落,我这厢便身形一歪,毫不客气的咳嗽了起来。
赶紧手忙脚乱地稳住仙根。
说句扣心窝子的话,我此番急急忙忙地从玉清赶来空冥,诚然是揣着破镜重圆的小心思。但以我的经验,但凡遇上破镜重圆这类事情,大多会落得双双情难自禁的下场。本神君方才,呃,方才也便是情难自禁了罢。
不过话说回来,凡间的戏本子上破镜重圆的戏码是怎么演的?
唔,先是要骂。姑娘家要作出泪眼婆娑的形容,将对方骂个白菜萝卜都不是,里里外外不是人,再道些这些年我如何凄苦你与我多么狠心之类的话,以表达内心之怨愤。儿郎便要耐心听着,一说一应顺着姑娘家的话,也要无限诚恳地将自己骂个不是东西。
然后便是和了。双双你拥我抱,相互就着对方的衣裳擦擦鼻涕,再掏心掏肺地说些分别之久你思念我我思念你,我们再也不分离之类的话。到了这个时候,气氛便是欢笑中略带伤感,悲戚中透着喜悦。
应情应景,春宵一夜也倒合衬。乃是后话。
墨机把我搂紧了些,抽出一手抚着我的背。
我边细细顺着气儿边寻思,我二人先开始的那几句,一说一应倒是妥妥帖帖地扣着戏路,丝毫不见带含糊。然墨机眼下竟无限含糊地省去了后面欢笑中略带伤感的感情酝酿部分,一下跳到“春宵一夜”上,便实在是有些不大镇定了。
说到底我们也是做了凡间一世夫妻,双修之事倒也有所为。何况三清向来仙风豁达,不必为此有所拘谨。然本神君到底是位女神君,遇上此事纵然不济也要推脱一番,以显出女儿家的矜持。
我就着他肩头的衣裳蹭了蹭眼泪,又无限哀伤地清了清嗓子道:“墨机,三千年里我都十分思念你,你思念我么?”
墨机唔了一声道:“我思念你。”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想好的话顺口溜出来:“那你定是有与多话要与我说了,我们何不坐下,就着圆月畅谈畅谈?”
他笑了笑,闷闷的声音从他的身体传到我的身体里。俄顷,耳边传来那厮低哑的嗓音,酥酥麻麻几近从耳垂一直颤抖到心尖:“陵光,你是怕了吧,嗯?”
血气上涌,腾红了本神君的一张老脸。
墨机又笑了笑,松开怀抱拉起我的手,将我带进往里屋。
我边走边想,好歹我也十分矜持地推脱了推脱。
然不多时,本神君便顾不得自身风度地后悔了。
墨机那小子除了外衫坐在床边,上身穿着一层聊胜于无的白纱袍。
屋里未曾点灯,却月华洒了进来。明明暗暗之间,他上身肌理尽数叫不才本神君瞧得一清二楚。再加之空冥特有的清冷空气,夹杂着什么花的丝丝悠甜。
我的娘嗳,司命待我不薄,这副活色生香的场面也忒要命了些。
他朝我坦然一笑,客气道:“你睡里侧罢,我记得你喜欢睡里侧些。我睡外面也能防着你晚上滚摔下床。”
登时,他那张云宽阔的沉香木床摇身一变成了洪水猛兽,万分得意地向我张牙舞爪。本神君抹了一把鼻血,干笑两声道:“那个,呃,咳咳,我看我还是睡客房去罢。”
墨机操着手靠在床边,噙着淡笑不置可否。
我又干笑两声道:“我是怕我把持不住,轻薄了你。”
笑意荡开,他掀开云被一角,又向我伸出手来:“那样也好。”
* * *
后半夜醒来时,我略略抬了抬侧睡时被压得酸痛的左臂。
身后墨机温暖宽阔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我这一动便有些牵扯,他也顺便整了整睡姿,横在我腰间的胳膊又将我往他怀里紧了紧。
浑如浆糊的脑子终于在此刻分出些清明。
隐隐记得方才被他折腾到动情不已时,眼里只留下他几近透明的淡金色眸子,浮动的床帐与摇曳不定的月华,霎时心里干涸了三千年的莲塘再度波光粼粼,开满万千芙蕖。
浮生若梦。我等了三千年,三千年后终于再度圆满。
就在这一瞬间,老娘我悟了。
我们凤凰一族向来是十分专情的一族。若是此生认定了的伴侣便是一辈子不再变更,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即便遇上不幸不能厮守,后半生也不再嫁娶。
而我这一辈子认定的,不过是他墨机。
再想起这些年的种种辗转蹉跎,真叫人平白生出些哀伤之情。
我轻叹一口气,将手覆在他横在我腰间的手背上,低声道:“我欠你九九八十一世,这么大笔债,需得何时才能还清?”
那边呼吸声顿止。
我大惊,却不敢回头,只好咽了咽口水小心道:“墨机?”
奈何本神君困意绵绵地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应答,但听见那边呼吸渐渐平稳,应是未曾醒来过。遂不再理会,打了个哈欠也睡了去。
第二日一早收拾妥当,我信手抓了只雀儿捎了个口信给白岂,告诉他,他亲爱的妹妹本神君我要回来了,备上好酒好菜恭候着云云。
墨机走过来道:“我送你回去。”
须知空冥与上清本来就隔着一座小小的山头,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路程。再者墨机也有些公事需去一趟太清,但他这句客套却堪堪中了我的心思,叫我如饮了花蜜一般甜润,我揪着袖脚对他娇羞一番,贤惠道:“你可是要去太清?左右我摸得回去,你不必绕路。”
他点头应下,也不再坚持。
* * *
卯日星君当值当得甚好,日头不烈,仙云清朗。
我哼着小曲儿徒步越过墨竹林子,辗转来到空冥地界。信手拈来祥云一片,仙法微施,本神君一路稳稳妥妥地飘回上清。
凡间有句俗话说的甚好,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掐指算了算,此番我离开的这些个时日,虽不够让上清来个结结实实地改朝换代,在我听莲舫里多出一个两个新面孔倒也委实不在话下。
我说的正是眼前的这名陌生少年。
少年正背对着我站着,手脚麻利地料理几筐新草药。偌大一筐和着泥巴的藤藤草草,一转眼便已然青翠欲滴地排在石台上。
我瞧着很是满意,遂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衫,作出长辈的形容慈眉善目道:“这位少年,你来了上清多久了?我瞧你手艺不错,好生修养必有大前途。”
那少年这才搁下手里的伙计,缓缓转过身来。
他身穿着清亮的披着深蓝坎肩的月白色袍子,头发散在肩头由一根蓝绳系着。看起来却是一副随和大方的打扮,乌黑的发丝映着被日头晒得乌黑的脸,更显得眉眼英武不凡。啧啧,是副好模样。只是他竟也生着一双紫色的眼珠子,硬生生把我给瞧愣住了。
那人也不应答,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我。半晌后我讷讷道:“你这双眼睛倒生得像我一位友人。不过你的模样比他好,他细皮嫩肉,不似你这般英武。”
那人抽了抽嘴角,而后阴恻恻地一笑。
云罗正巧进了院子,看见我后无比欢快地跳过来大声道:“神君回来了!”
我和善地抚了抚他的小脑袋瓜子,唔了一声。
少年从鼻子里一哼,径自走到莲池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壶茶水。
我呆了呆,有些摸不着头脑。
云罗倒丝毫不介意,笑得愈发开了,紧接着说道:“莲生姐姐今日去了老君处。不过眼下也不忙,神君不在的这些时日,少离君日日过来照料凤栖山的药田,到了收成的季节还替我们锄了药草回来。”说罢指了指石台上青翠欲滴的一排。
眼下我正皱着眉寻思这名少年,便随口应道:“哦?今日怎么没见到他?”
云罗大惊,目瞪口呆道:“神君不是方才、方才正在跟他说话么?”
我长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缓缓将眼睛挪到那个悠然喝茶的少年身上,梗着脖子愣了。
我此番认不得他也是有道理的。
本神君见到的少离多是提着离风剑,凶神恶煞的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万万与这位发型纯朴,举止勤勉的务农少年没有丝毫相似。再者,他少离原先与白岂厮混时老是随着白岂,好穿着些素面衣裳,作出一副冷面桃花大少的风流形容。区区几日不见,这小子不单晒成了个包公脸还换了身件花里胡哨的袍子,别说,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来。
云罗十分谨慎地小声与我道:“神君不认得少离君了?”
我回过神来朝他咬了咬耳朵:“王八脱了壳换上一身鸟毛,你还认得不认得?”
云罗状似生吞了只一耗子。
少离缓缓放下茶盏,脸上仍挂着阴恻恻的笑容:“陵光,需不需得我拿出离风剑来助你回忆回忆?这么些年刀光剑影,你说忘就忘,委实叫我有些伤感。”
我一个没憋住扑哧笑出声来:“少离,你怎的、黑成了这副模样?”
流言
然少离却没有拿出离风剑,倒是遣走了院子里的几个小厮转而与我肃然道:“陵光,我不想与你吵架,此番我有要事跟你说。”
我点头提了提袍子,十分乖顺地对着他坐下,顺道给自己兑上茶。
他少离难得见我此般和善,眼下又还煞有介事地空下院子,定是有什么不凡的事情要与我探讨探讨。
我寻思究竟是何事如此憋屈,竟叫他不得不跟这辈子最大的冤家本神君我说。我若不坐下来好生听着,委实对不住与他方才讲的这么些年的刀光剑影。
少离待我坐定后神色竟颇为局促,道:“陵光,你我认识多久了?”
我努着嘴想了想,随口道:“一万五千年余了罢,怎的?”
他撇了撇嘴略略沉吟,然后不大自在地将脑袋扭到旁边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话。说罢拿着秋水紫眸飞速扫了我一眼,面皮上腾起两朵诡异的潮红。
我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抖抖面皮。而后颇为镇定地吞下一口茶水,耐心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