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神君这一口气又被他堵回去,不是一般两般的憋屈。

我抬头瞪着他,提着还剩下的半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墨机,我来是有正事。”

墨机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一脸了然笑道:“成亲之事委实应该好好商量商量,只是我俩既然有了先前的一回,倒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我冷哼一声,别过头道:“墨机君倒很是惦念凡间那场镜花水月。”

墨机径自坐下,缓缓斟上一盏茶,抬到唇边:“镜花水月?小陵光,你好端端的,我也好端端的,何来镜花水月?”

我咬咬牙,有些话是该说明白了。

“墨机,我素来憋不住话,你且听我说完。”我垂下眼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凡间那一场,是你的劫。现在想来,于我也算是一场历练。”

“那时候,我喜欢你喜欢的正是炽烈,你却撇下我去了。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只道凡间那一场我待你并不好,心里也满是歉疚。头几年的日日夜夜,更是睡不得吃不下。”

墨机渐渐收了笑脸,正色盯着我。

“过了这么些个年,季远之给我留下一个疤,我却以为我参透了‘情’这个字。这本戏本子,本在季远之死的时候就该结了,也好在日后给我留下个念想。可是,你却徒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身子已经是不自觉的颤抖,声调也不由抬了几分。

“你真真将我心口的一道疤撕得鲜血淋淋。我本以为你饮下了孟婆汤,已经忘了我就是你凡间那一世的妻,谁知你却还记得我。再次见到你我就应该已经明白了,凡界种种不过是我陵光的一场醉梦,但我心里头总还想着,你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惦念于过往,能把这前前后后给我一个解释,而后我方知道我又错了一回。”

“季远之从未对我生过情,我们凡间一世夫妻,回到了仙界,怕是什么都不算了。你回来逍遥的做你的战神,我也不必如痴子一般守着那块龙鳞!”

“既然如此,你我不如就从此陌路,你又何苦要纠缠!你是过于清闲了了么?我避你不及,你却跑来提亲,你叫我怎么办!我把龙鳞扔了你又找回来,你叫我怎么办!前些日子还说了那样的话,你叫我怎么办!”

吼着吼着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一阵风过,墨机把我牢牢锁在怀里。

我震怒地伸手推了推,他确抱的更紧。

头顶的声音好似一如往常的平淡,又好似沾染了些许情绪:“我一直以为,凡间那一场,你只是在报恩。”

我放弃挣扎,把脸埋在他怀里,冷笑一声狠狠的说:“墨机,你太自信了。你现在还以为我会像当年一样么?”

墨机声音有略些急:“陵光,我现在已经回来了。”

我涩着嗓子咬牙道:“我陵光那一世在你手上输的奇惨,你指望着今日,我们还能向以前那样相敬如宾的做夫妻么?我告诉你:不!可!能!”

他身体微微一僵,我甩开他的手冲出了院子。

阿虚的屋里没有夜明珠,夜里更是幽暗。月光透过水帘,在院子里洒下的淡淡光芒有些波动。我泪眼朦胧辨不清位置。

推门进去后,老祖宗的声音响在某个角落:“丫头,你怎么来了?”

我忙寻了声音摸索过去,一把扯着他的袖子道:“阿虚,我心里难受,想喝酒。”

他顿了顿,伸手擦了擦我脸上的眼泪,招来小童搬过来三坛东海清酒。我忙操起酒坛子往嘴里送,老祖宗也未出言劝止。

醉酒睡的迷蒙,隐约听见有些许声响。模模糊糊不甚真切。

阿虚不知在对谁说:“……她的脾气如此……你小子倒是……”一句话听了个没头没尾,我却懒得计较,翻了个身继续睡。

隐隐,感觉有个熟悉的怀抱将我抱起来,我挣扎了一番,那人却没放手。然后抱着我晃晃悠悠地走着。

就这样晃晃悠悠地一直走,一直走。

一双红肿的眼泡子

这小螃蟹君忒伶俐可爱。

我顶着一双红肿的眼泡子看他熬药时,嘱咐道:“药汤里的二两黄莲是关键,切记莫要少了数。二殿下眼瞧着就快好了,更应该仔细些,莫让病拖着坏了身子。”

小螃蟹睁着晶亮亮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神君说的极是。”

我慈爱地抚了抚他的头,笑道:“瞅着我这么一双眼睛没被吓着,真真有些胆识,改日随我一道去上清历练历练。”

今日早上一睁眼便觉着有些不舒坦,原是昨夜哭得伤了些,哭肿了一双眼泡子。我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只是吓坏了房里的两尾小鱼儿,心里略略有些计较。

而后我便移步去瞧少离,这方才发现,我不单单是吓坏了我院子里的一双小鱼苗苗,这一路上的各路小仙皆震惊于本神君的这双眼泡子。这才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了,我虽不太计较这些,但是吓到这些花花草草委实是作孽。

给少离探脉时,那小子倒是很给面子,扯开了他那副万年死僵脸,乐呵呵地对我说:“陵光,你今日这双眼睛真是颇具喜感。”

我喜感你祖宗!

螃蟹瞟了我一眼又急忙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形容。我继续操着一副和蔼神君的调调道:“小螃蟹有什么话且说就是。”

小螃蟹欢欣鼓舞地抬起白白胖胖的脸蛋:“神君这眼睛不难看,我们族人,现了真身,眼睛可是神君的两倍圆,三倍大!”

本神君瞅着他天真无邪的笑容,实实在在地吃了回哑巴瘪,不禁有些哑然。

小螃蟹又拿手绞了绞衣角,红着脸羞涩地接着道:“青虾妹妹也是一副水灵灵的大眼泡子,贝螺妹妹总是笑话她丑,说我没眼光,我却欢喜的紧。”

我愣了愣,脸上竟不知道摆出个什么表情体面。

这才几岁的娃娃,竟开出了一枝这么旺的桃花!

下午闲暇的时候,却见一尾黄澄澄的小鱼苗苗颠颠地跑过来,腾红着脸对我说:“正殿、正殿有个穿白衣裳的漂亮神君,来、来找您……”

本神君认识的人里头,也就只有哥哥白岂的这双桃花眼有这瞧一眼就能勾了魂的本事。

遂翻手念诀,凝出一块冰来微微敷了敷眼,这才提步过去。

正殿外头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了一群鱼姑娘虾姑娘,个个伸长了脖子挤着挤着往里头瞧。你推我搡,欲拒还迎,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好不壮观。

隐约听见一说:“还是太子好,虽说那位看不见的瞧着和善。”

又一说声音略大些:“我倒觉得白衣服的受看些。”

再一人叱道:“白衣裳的一脸桃花,靠不住。还是瞧不见的让人安心。”

好端端的大门,就如此这般地被这群丫头堵得死死的。

我单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一群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们便噤了声,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一人宽的道道,我颇受用,抬脚迈进去。

眼风往里头一瞄,原是阿虚,白岂和墨机三人端端坐着。

这么活色生香的画面,也难怪欢喜了这群小宫娥。

白岂一看见我这双惊世骇俗的眼泡子,忙冲过来抓着我的肩头地叫道:“陵光,你这眼睛,你、你来一趟东海,怎么变得、变得这般丑了!”

啧啧,不就是肿了个眼泡子么?

我格开他的手,缓缓道:“哥哥,门口有位珊瑚小仙子已经瞅了你半响了。”

哥哥方才意识到自己这副形容委实有失礼仪,遂正了正神色,作出一副风流神君的形容道:“我是过来看看,少离若是没什么事就接你回去。”

我略略生疑:“哥哥几时起这般注意我了?上清出什么事儿了?”

白岂搭了搭我的肩,眨着着眼睛笑道:“没什么事,只是阿光啊,为兄对你一直很挂心。”

我恶狠狠地朝他眯了眯眼睛,耳听见阿虚一个没把持住笑喷了一口茶。

皱眉想了想,这方才觉出哪里不对劲,遂问道:“鱼贤呢?怎么没跟你一处?”

白岂立马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形容,哼哼唧唧了半天,哼不出一个字。

我恍然道:“你莫不是做了什么惹着他生气了吧?”

白岂干笑两声,拉着我的袖管道:“好陵光,果然瞒不过你,鱼贤生正我的气呢,你回去帮我劝劝。”

本神君煞有气势地用鼻孔看着他的脸,哼了一声。

墨机“吧嗒”一声搁下茶盏,这才出了声,语调甚是欢快:“留下吃顿饭再走吧,前前后后辛苦陵光神君了。”

阿虚笑着瞅了瞅我,不置一词。

哼,好一个幸苦了我“陵光神君”。

一席四人,我左手边坐着墨机,右手边坐着阿虚,对面是笑脸盈盈的白岂,白岂跟阿虚间还留着个位置给少离。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戏本子里写的鸿门宴。

小宫娥们来来回回匆忙,眼前这饭桌立马被填了个七成满。

我抚了抚额,颇为无力。

在小宫娥忙着布菜的空挡里头,阿虚神神叨叨的拉了拉我的袖子,道:“丫头,听说你这眼睛今日肿的厉害。”

我抬手揉了揉,扯了一个笑道:“无妨,左右不影响视物,不必管它。”

阿虚笑了笑,摇摇头道:“那可不行,丫头可不能叫这一双肿眼泡子坏了形容。”说罢抬起手伸到我眼下道:“灵纹翡翠。”

我取下脖子里的翡翠呈上。

阿虚又坐近了些,咧着一脸笑道:“我这宝贝可巧能替你消消肿,脸过来。”

我忙推拒道:“老祖宗,回去嚼嚼草药便好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阿虚一脸正经:“我家丫头好好地来了趟东海,竟破了相回去,被人瞧了要说闲话,快过来。”

我嘟了嘟嘴,你家丫头闲话也不在乎这一句两句了。可这老祖宗毕竟是老祖宗,我心里头还是很敬重的,遂颇为乖巧地将脸伸过去,阖上眼睛。而后又煞是贴心地执起他的手覆在眼睛上。

阿虚小声念了个决,左眼睛上便传来阵阵清凉,很是舒坦。这舒坦劲儿一来,我这榆木脑袋才分出一丝清明,方感到阿虚这呼吸温温地喷在我脸上。

这这这,离得也忒近了些!我若是不红一红脸,实在是对不住在轩山养病的师父!

阿虚见我扭扭捏捏往后蹭,便低声道:“别乱动。”

这略带些沙哑的声音进了耳朵,本神君一个哆嗦,功德圆满地红了耳根。

治眼睛堪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本神君却油然升起一种历经百年的沧桑感。

眼睛一好,我忙往后靠了靠。心里头只想,这段时间委实过得跌宕了些,这番一过,本神君怕是又要少活个万儿八千年了。遂不由得摆上一脸悲容。

转头却见隔着满桌子菜的那头,白岂眯着桃花眼,一手摆弄茶盏一声甩着扇子,一副看好戏的形容。身旁墨机慈眉善目地对我笑了笑,道:“阿虚君委实深藏不露。”我翻了翻白眼,只当没听见。

阿虚翻了翻手里的翡翠嘴角含笑。

小螃蟹便卡在这个空挡,搀着少离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入座。

作者有话要说:吃饭……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我家墨机小子……当然不会由着小陵光难受滴……

番外-凤凰花(上)

少离小白龙素来调皮,仗着敖广龙王的宠爱,在三清算是个横行小霸王。

这日少离回到东海,面色很是不好,白白净净的衣裳冒出来几枚烧焦的黑洞,素来干净的小脸上更是青青紫紫地肿了好几块,很是狼狈。

出来迎接的几只小螃蟹怯生生地拜了拜,便急忙低着头退下了。

少离冷着脸甩了甩被烧掉一半的袖子,转身进了殿。

墨机正斜斜靠在软榻上,就着夜明珠的光专心致志地看着书册子。

听见少离进门便略略直起身来,微微凝神上下打量半响,才幽幽地飘出一句:“少离,你怎么成了这副形容?”

少离鼓着腮帮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咬牙道:“本来能让白岂再带我去一趟凡界,谁知道碰见一个疯丫头,没去成。”说罢又恶狠狠磨了磨牙。

墨机微微扬了扬眉毛,淡然道:“哦,那这丫头本事倒是不小。”

少离一把脱掉身上破破烂烂的袍子,扔到一边,冷冷一哼:“今日无非是她使诈,我才这般狼狈,若有下次,我非打的她哭都哭不出来!”

墨机拾起书来继续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又过了凡间半月余。

刚从太清回到东海的墨机,隐约瞧见水晶宫口一名小人拿着剑吟决施法。龙宫口的一丛蓝蓝紫紫的珊瑚被劈得稀烂。周围围了一圈怯生生的小童,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走进一瞧,却是少离。

墨机走上前去,笑得有些无奈:“少离,不守在空冥,怎么又回来跟珊瑚过不去?”

少离转过身,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哥哥,我想杀人!”

墨机略略讶异,轻笑一声。

少离“哐当”一声将离风剑扔到地上:“那个死丫头拿的那条红绫,我的剑怎么劈也劈不断!哥哥,我要用你的沧阳剑!”

原来还是那个丫头。墨机抚了抚他的头发,一脸了然道:“区区小事,你何必计较。”

少离小脸一扭,躲开他的手咬着牙道:“那个死丫头,说我是断袖,还使诈将我打伤不让我去寻白岂!我本来不理她,可她现在居然日日跟白岂身边娘娘腔腔的小童守在上清门口,见着我就拦!”

墨机沉吟了一会儿,才很小心地问:“你……打不过她?”

少离愣了愣,仰天哀号一声,顿时癫狂了。

东海龙太子墨机年纪轻轻便由天帝授命,做了司战神君,三清里头难免有些人不甚服气。碎嘴有之,刁难有之,刻意找茬的亦有之。

小墨机在东海断是没有受过这等精神上的折磨的。先前甚是颓靡了一阵子,但是渐渐渐渐,墨机小朋友便磨砺出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泰山崩于眼前仍能置之一笑。

这日日来来回回于东海与太清之前,虽是个瞧着体面神职,却实实在在磨掉了少年墨机的一些脾性,人也显得寡语老成,更多时候总是挂着一张似笑非笑的面皮,让人猜不出情绪。

只是虽是老成了些,可也终究脱不了“年纪轻轻”四个字。

墨机此番有些讶异,从来都是各路神仙提着一兜话跑到东海来告状的,何方神圣这回竟能亏了少离,叫他如此恨之入骨,实在是名人才。

上清里这名叫陵光的丫头,堪堪挑起了他的好奇。

墨机坦然一笑,一脸哥俩好的表情道:“明日我得了闲暇就替你去会会她,给你解气。”

少离皱着眉头想了想,忙一脸严肃地嘱咐道:“哥哥可要小心了,这丫头诡计多端,赢了她也就罢了,若是输了,她能辱死人的!”

墨机勾了勾唇。

输了也不过是叫她占占口头上的便宜,他墨机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个。

据少离说,头一天若是输了第二日他便不会去,这时候陵光必然会在凤栖山上打果子吃,那条断袖小鱼却仍然忠贞不二地守在上清门口。

墨机索性腾了云落在凤栖山,化成了少离的模样,省去一顿口舌。

凤栖山长着满山茂盛的凤凰花。

人间五月天,山花闹春闹得正厉害。一树树高高的枝头,开得血红的的凤凰花仿若朵朵红云,一直绵延到山下。枝头那一团团,盛开的花瓣又红又大,打着骨朵的花瓣紧紧包着,仿若只只几欲振翅的火凤凰。

地上是油油绿草,这一红一绿竟不冲突,更显得抢眼好看。

墨机就这样在朵朵红云里,看到了一个一身火红衣裳的小姑娘。

说出来也很奇怪。陵光的衣裳分明都是用凤凰花染的,墨机却远远就看见她骑在枝头忙忙碌碌地剥果子往嘴里塞,垂下的小腿来回晃着,吃果子的样子十分专心致志。

他一直走到树下,她才略略一顿,把手里剩下的塞进嘴巴,又就着裙子擦了擦。

小姑娘两手扶着树干稳住身体,上身倾下来,嘴角噙着狡黠的笑意。

“少离,你回去没养病么?怎的今天就来了?” 声调是愉悦的升调,说罢从枝头跳下来,红艳艳的裙子飘下来也是一朵凤凰花。

墨机心脏猛地一抽,如同着了魔障一般,愣愣地看着她,小声问道:“陵光……?”

陵光将脸伸到他眼皮底下,撇了撇嘴:“少离,你小子被我打傻了吧?不认得我了?也好,省的天天缠着我哥哥。”

她身后是绿茵茵的草地,头顶是开到繁盛的凤凰花,微风拂过还能闻到丝丝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