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真是明君,但时局仍然走到了这一步,大军悬在塞外,功业未成,宁藩反旗已亮,宁王世子一人伏诛,余下父子兄弟仍在江西,顷刻图穷匕见,若问皇帝有什么决策出错致使如此,实在并没有,群臣心中,仍旧只想得出那个词:天意啊。

天意,奈何。

“方卿,拟旨。”

第一道是传位诏。

第二道是进封朱成钧为代王,复代王府两护卫。

第三道,召泰宁侯大军回朝。

第四道则在皇帝嘴里沉吟着:“汪家,汪家……”

方学士努力平稳着颤抖的手腕,目视皇帝,等他的下文。

“——罢了。”最终,皇帝没有说出这第四道来,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住了床榻边仓皇到脸色惨白的朱英榕,向着跪了一地的人道,“太子年幼,朕,只能托付于诸位了……”

话音落,皇帝的手,颓然垂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啊,终于把皇帝的盒饭发了。

半架空半靠史实有点不好,我虽然再三说服自己我是架空,仍然下不了手黑不该黑的人,怕他半夜找我= =

☆、第 133 章

这一夜有许多人彻夜未眠, 有一些人永远闭上了眼,再也不会醒来。

天, 终于渐渐亮了。

彻夜未眠的朝臣们仍然不能休息, 要做的事太多了,说是千头万绪都嫌轻巧。

天色放了晴,耀目的阳光照在宫城层叠的飞檐垂脊上,大行皇帝的丧仪, 幼帝的登基大典,整个京城戒严,过筛子一样继续打捞叛兵的漏网之鱼, 待到这最要紧的三件事终于理出个头绪,一件件有序铺开的时候, 奉天殿屋顶上的积雪已经化尽了, 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璨璨生辉。

春寒料峭的二月初,登基大典的各项礼制筹备完毕, 朱英榕着衮冕, 祭太庙, 告祖先,御奉天殿,在响彻午门的钟鼓声中,成为立国以来最年幼的一位皇帝。

大位虽定,京中被蓟州卫搅得人仰马翻的人心并没有跟着安宁下来。

不论是位高权重的朝中大臣,还是最普通不过的贩夫走卒,都没有准备好在外患未平, 内忧又起的情况下,再来面对这个幼主临天下的局势。

于是于诸般事务的忙碌之中,渐渐不知从哪刮起了一股风声:皇帝年幼,不能临朝决事务,当自宗室择一长辈在京坐镇摄政才好。

这个说辞在暗地里流传着,最终化为了一封奏章,正式出现到了朝堂上。

朱英榕是事后才听说的。

他确实年幼,如今的政务皆由皇帝留下的内阁班子代为处置,大臣们怕他这根幼苗再冻着饿着出个意外,连大朝这种做做样子的朝会都不敢叫他去上——也是吸取之前郊祀险些遇刺的教训。

新君太小,每日吃饱饱穿暖暖,在文华殿里听学士们讲一讲经义,好好长大就够了。

至于这种一看就居心叵测的奏本,在内阁就被打回去了,根本到不了朱英榕跟前。

但持这种言辞的御史言辞渐渐激烈起来,乃至有参劾方学士等是为了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天下的目的才不允的,这话太重,方学士等受不起被与操莽一流人相提并论,以人臣身份,也不便再隐瞒,便到文华殿来请罪来了。

当然,请罪不过是个名头,实际是讨个说法。

朱英榕对父亲留下的顾命大臣们很敬重,好声好气地安慰了几句,待到方学士等人自觉颜面有光,站起来了,他想一想,问道:“方先生,这些人是不是受了谁的指使?”

方学士叫扣上那么顶大帽子,心里也有火气,直接道:“臣以为多半是。”

“那是谁呢?”

方学士犹豫了一下:“这个臣暂时还不知,也不敢妄言。”

但另一个姓陈的学士拱手道:“皇上,臣以为代王盘旋京中多日,如今京中叛兵已平,当令代王返回封地了。”

朱英榕一怔:“代王叔?”

搜捕叛兵这件事一直在朱成钧手里,这有他先前行事的余威,也有朱英榕的默许,叛兵在京城为祸不算十分深重,但造成了极深刻恶劣的影响,几乎将京中居民那份“天子脚下”的自矜彻底摧毁,官宦人家尤其损失惨重,朱成钧有事没事带一队人在京城大街小巷上溜达,官民们看见他还怪有安全感的。

加上许多国事繁忙,一时间,也没人想到该请他回封地了。

但陈学士这句话在此时一出,虽未明言,可是那个隐含的意思在场诸人都听明白了:陈学士以为,这个“摄政”的提议就是朱成钧搞出来的。

毕竟诸藩之中,只有他就在京中,最方便搞事。

朱英榕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陈先生的意思,朕知道了,待朕想一想。”

陈学士上前一步,强调道:“皇上,代王倘若知礼,应当主动前来向皇上辞行才是,他拖延至今,不知其居心何也。”

方学士迟疑片刻,倒是道:“臣看代王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人心叵测,老大人,不可不防啊。”

朱英榕沉默下来,他有些难以决断。

“让朕想一想。”他最终还是道。

**

诸位学士都退出去了,跟随他的属官们重新进来。

朱英榕忽然眼睛一亮,把别人都遣出去,独独留了一个下来:“展中允,朕有话想问你。”

朱英榕登基做了皇帝,展见星的日常和从前没多少变化,仍旧侍从左右,见问,她便凝神倾听:“皇上请说。”

朱英榕站起来,从宽大的御座上下来——他其实还没习惯坐那么大的椅子,会见臣子时,不得不摆出沉稳的模样。面对最常相处的属官,他就没那么拘礼了,烦恼地在殿中转圈,还咬了下嘴唇:“展中允,刚才陈学士过来,劝朕让代王叔回封地去。”

展见星:“嗯——皇上不很愿意吗?”

朱英榕讶然扭头看她:“你不意外?”

展见星道:“臣也才听见的,外面似乎有些人在议论此事。”

她知道,朱英榕就省了话,直接问她:“展中允,你跟代王叔读过书,你觉得,他有那样的心思吗?”

展见星已料到此问,坦然摇头:“别的臣不敢说,若论作乱犯上之意,臣以官职担保,代王断然没有。”

“朕也觉得他没有,他要是有,那时候就不必救我了。”朱英榕叹了口气,“其实我现在想起来那一天还有点害怕,我也想父皇,父皇——唉,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要父皇活过来。”

他有点赌气又伤心起来,连自称也不记得了。

展见星放柔了声音劝道:“皇上,您已经做得很好,先帝在天之灵有知,也会为您欣慰的。”

“嗯。”朱英榕瘪了瘪嘴,“展中允,我不熟悉代王叔,我也有点怕他,他、他拎着人头到处走,他自己就不害怕吗?”

展见星干咳一声:“应该是不怕的。”

朱成钧那种迥异常人的观念在少年时就已展露无遗了,人头对他来说,恐怕和馒头没什么差别。

“他是会带兵打仗的人,不害怕也对。”朱英榕自己又把理由想好了,然后道,“知道他在京里保护我,我其实也觉得安心的,他要是走了,谁知道宁藩会不会又从哪里策反出一批乱兵呢。但是——”

他思路顷刻间又拐了个弯,声音低了下去,“他真的不像陈学士说的那样吗?”

展见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她不是笑别的,只是忽然又从朱英榕身上发现了熟悉的影子——朱成钧犯起疑心病也是这个模样,这似乎是聪明人的通病。

“展中允,你笑什么?”

“臣笑了吗?”

朱英榕肯定地点点头。

展见星抬手摸了摸嘴角,她自己其实没有察觉。收了笑意道:“臣以为皇上想解这个惑不难。只需将代王召来,命他就藩,看他肯不肯痛快应声回去大同就知道了。”

朱英榕犹豫道:“——他要是真回去呢?”

于他小小的圣心来说,他还真不想叫朱成钧走,他被朱成钧从乱兵包围圈中救出的那一刻是清醒着的,只是吓呆了,朱成钧破竹般一路砍杀到他面前,挟起他又破敌而出,他在这个过程里既有持续受惊的惊恐,也有得救的放松,应激之下,才闷晕在了朱成钧的斗篷里。

但被救那一刻他的记忆没有丢失,深深印在心里。

并且这种记忆在日后回想起时,还很容易拔高。所以他正经和朱成钧没说过几句话,又敬又畏的印象倒是已经烙下了。

“皇上如果想留他,再留就是了。”

朱英榕想了片刻,下了决心:“你说得是。”

**

朱成钧这时候正在十王府里,他在京肃清叛兵这段时日就暂居于此,十王府离皇宫很近,接到了诏令,他不多时就来了。

朱英榕看见他有点紧张,让内侍上了茶,胡乱叙过两句话,就进入正题:“王叔在京有一阵子了?今日内阁的先生进言,说该替王叔将护卫拨下了。”

朱成钧的王爵在一连串的朝政变动之中已经进封上了,但先帝遗命中提及的两护卫还没有到位,一卫五千人,两卫就是一万,这么多兵不是说调就调得出来的,与其它政务比,这桩事不算急务,所以延到如今还没办。

朱英榕挑这个话头起来,是有技巧的,若将陈学士的话原封不动复述出来,那就是直通通撵人了,太不留情面。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朱成钧若是真的没有异心,他就该顺势接了这个话头——他的护卫不可能派到京里来给他,自然该他回去大同接手,如此正体体面面表了心迹。

朱成钧放下茶盏,点了头:“是,我该回去了。”

他站起来行礼,朱英榕愣了——虽然是他想要的结果,但也太干脆了!

他慢这一慢,朱成钧已转了身,要出去了,他忙伸手:“王叔且慢!”

“王叔,朕不是那个意思。”朱英榕反应也快,甩锅更快,心念一转,就道:“只是内阁的先生这么说,朕并不想。”

“朕是想问一问王叔的意思,若是王府里没什么事,王叔不着急回去,朕想留王叔多住一阵子。”

朱成钧转头:“哦,不是因为内阁告我想摄政吗?”

朱英榕:“……!”

展见星在边上不忍目睹地别过了头去。

方陈等学士刚刚在觐见过,紧接着朱成钧就被召来了,这么短的时间差内他不可能有机会打听到内阁说了什么,只可能是也听到了一点风声,然后据此风声推断出了真相。

这在朱成钧来说不稀奇,但是他知道就知道,何必当面揭短呢——小天子这个本能记入起居注表其聪警的弯子算是白绕了。

朱英榕讪讪地,小脸都有点发红了,朱成钧说得这么明白,他再想抵赖也难,只好撑着解释道:“但朕没信,王叔对朕有救命之恩,朕怎会疑心王叔呢。只是先生们德高望重,朕不能不与个交待。展中允与王叔是旧识,他便出了主意——”

展见星转过去的脸愕然地又转回来。

朱英榕浑然未觉,继续卖她:“展中允也不肯信王叔会有如此作为的,便说,让朕把王叔召来问一问,王叔必然恭谨,一说便应。朕方依言行事,王叔果未负朕所望,如此,朕与先生们也有交代了。”

展见星已忍不住抬手捂脸了——就算捂住,她也能感觉得到朱成钧直刺过来的目光。

朱成钧意味深长地道:“哦。”

朱英榕倒是有点惴惴,道:“王叔,你不怪朕?”

朱成钧随口道:“不怪。”然后才看向他,“皇上,我借展大人说两句话,关于摄政流言之事,我找到一点线索,要与展大人印证一下。”

朱英榕本身对“摄政”这个话题还是很谨慎的,内阁摄政,早晚还给他,宗藩摄到最后政是谁的可不一定了,忙道:“真的吗?展中允,那你快跟王叔去商量一下。”

展见星简直不想睁眼:“……是。”

作者有话要说:榜单居然可以治愈我的卡文。。虽然是短暂的。

☆、第 134 章

出了文华殿,又出了午门, 朱成钧脚步不停。

展见星眼看他还要往外走, 有点踯躅:“王爷,有话不能在此处说吗?”

朱成钧扭头:“心虚了?”

“我——下官有什么可心虚的。”

朱成钧转过身, 向她走过去。

他步子迈得不算快, 但那股直逼而来的气势惊人,展见星不觉往后退去。

朱成钧边走嘴角边挑起来, 似笑非笑:“还说你不心虚。”

展见星眼神一闪:“王爷,有人找你。”

“别找借口, 你要在这里说, 也可以——”

“老身请问, 前面可是代王殿下吗?”

苍老的妇人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朱成钧脚步一顿,才知展见星居然没诳他。

他转回身去, 挑起的嘴角同时放了下去, 只余一脸木然。

身后, 是一老一少两名女子,年老者衣饰不凡, 翟冠大衫,观其服制, 乃是一品公侯夫人, 旁边的少女则素净许多,着藕色衫子,白罗裙, 外罩月白色披风,十五六岁年纪,梳着垂挂髻,一眼望去秀丽可人。

两人从不远处的马车上下来,原要朝着宫门去,见到朱成钧,临时移了步伐过来,朱成钧正巧转过了身,未留意他们,展见星正面看见,为脱身顺势提醒了一声。

朱成钧看了一眼老妇人,认出来了,是先汪皇后的母亲汪老夫人,先时皇帝驾崩,命妇连着三日进宫哭灵,汪老妇人身份既尊,辈分又长,排在前列,他为宗室,与皇家之别不如外臣严谨,因此见过一回。

汪老妇人其实也认得他,在少女的搀扶下要行礼,朱成钧摆摆手免了,又还了她半礼:“老夫人请。”

然后他旁若无人地转头去问展见星:“你还要不要在这里说?”

展见星对汪老妇人作完揖,刚直起身来,无奈道:“——请王爷头前领路,下官听王爷的便是。”

朱成钧能把宫禁当他家大门口,言行无忌,她自问没这份本事,那就只能认输了。

“王爷。”汪老夫人却未就走,而是唤了一声,然后拍了拍身边少女的手背:“蕙娘,你也当给王爷见个礼。”

朱成钧闻声回头,少女蕙娘含羞的目光在他雪白英挺的面容上停了一停,而后身姿袅袅地福身下去:“民女见过王爷。”

“这是老身族中的一个侄女儿。”汪老夫人把握时机介绍。

朱成钧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声:“哦。”

举步就要走,察觉展见星未动,不耐烦了,伸手就去扯她:“你发什么愣?”

展见星并没发愣,只是以为汪老夫人还要与他说话,才等在旁边,哪知他根本没有要接汪老夫人话茬的意思,她不便说什么,只得一边回避他伸过来的手,一边道:“知道了。”

跟着他匆匆走了。

蕙娘目中转为失落,但更多仍是羞怯地定在朱成钧的背上。

那背影英气又冷冽,高傲而不可接近。如同他高不可攀的身份。

亲王爵,数遍天下也没多少,还有护卫的亲王,更是凤毛麟角了,如今还在京里协理兵务,不但位高,而且权重。

“如何,伯娘没骗你?”汪老夫人橘皮般黄皱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她是先皇后之母,本来保养十分得宜,这副老态是这一二年间骤然生出来的。

外人只以为她是丧女之故,再也不知道,她在这中间担了多少心事。

蕙娘是汪氏族中一个远房堂亲之女,与汪老夫人已不知隔了几层,她被汪老夫人从族中精心挑选出来,但于汪家本支密辛暂时还一无所知,见问,只知晕红了脸颊,低声道:“伯娘别见怪,蕙儿年轻识浅,只是奇怪,这位代王殿下这样的人品,又怎会到了二十四五岁年纪,连个正妃都不曾娶过……”

“他们宗藩里的花样,稀奇古怪的多了,我也不能尽知。听说先帝下旨给他选过一回妃,不知怎么又不了了之了。”汪老夫人说着,又笑了一笑,“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许是代王那时玩心重,不想早早娶个王妃来管着他。但他如今这般大了,男人家岂有永世不娶亲的?蕙娘,这倒正是留给你的时运,你下些工夫,不要叫我失望才好。”

朱成钧的背影已远得看不见了,蕙娘心中空落,又生忐忑:“伯娘,代王殿下都未正眼瞧我,恐怕对我无意。”

“头一次见面,他要是紧着打量你,那像什么话?本也没想到能叫你们这么早就见上一面,依伯娘看,这就是有缘法了。”汪老夫人嘴上这般说,不过心里不是不遗憾,汪蕙娘又不是她的亲女儿,她怕什么朱成钧好色?立刻就看对了眼才好呢。

蕙娘没发觉,细细地应声道:“伯娘说的是,我都听伯娘的。”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一路缓缓向着宫门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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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展见星跟着朱成钧来到了十王府。

自朱成钧进京,她这是第一回来,但于陌生之中,又有久违的那么一点熟悉——朱成钧进京是勤王保驾来的,负责安排的宗人府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与他选的是最好最挨近皇城的一座府邸,恰恰也是他少年时曾住过的那一座。

十年过去,里面伺候的人已经换过了一波,但屋舍陈设宛然未改,曾经差点被朱成钧抱去卖掉的汝窑春瓶都还摆在原处,瓶里插着一支兰花,花姿清雅,独枝也显风骨。

展见星打量了一番,心里不由感慨。

她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在崇仁与朱成钧决裂之前,却花费了那样多的时间犹豫反复,因为他们之间的羁绊实在深刻而久长,决得了情,决不了义啊。

至于路遇汪老夫人之事,她此时已忘记了,久扮男装让她对平常的男女大防认知有些模糊,否则从汪老夫人会对着他们一个外藩一个外臣将蕙娘闺名道出便知不对了。

朱成钧更不多想,他环胸,往桌边一靠,扬一扬下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