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同现存所有官员们的共识。

或明或暗的各路人马往京里撒去,朱成锠有切身利害在,尤其使劲,而费尽力气,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皇帝大半个月没有上朝了。

这看上去似乎还好,因为大朝本来就不是天天就有,而不那么正式的小朝会一直照常,只是听说皇帝龙体微恙,所以地点从惯常的文华殿移到了乾清宫里。

内阁的几位学士仍然能见到皇帝,将一些政令带出来。

皇帝病着,不想见太多人,一些中枢之外地方上的政务延后处理,似乎都说得过去。

但细想,又仍觉有些违和:大同不是普通地方,是边关重镇。

京里到底是怎么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皇帝是怎么了?

诸多压抑不住的猜测开始在大同上空飘散出来,直到时间来到了六月中旬,一声丧钟惊动了天下。

皇帝早已于上个月十三日心疾发作,未及抢救,骤然离世。

山陵,崩。

太子远在南京,汉王虎视眈眈,内阁的大学士们因此秘不发丧,伪装一切如常,直到太子从南京赶回,才将皇帝驾崩的丧讯公布出来。

太子朱宣钦躲过了叔叔汉王的暗算,顺利登基,稳定了政局。

**

六月暴雨如瀑而下,东三所的屋顶上,朱成钧摊开手脚,静静躺着。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里了,我有点想哭。。但请大家不要难过,就当胖皇帝是历史上的仁宗吧,之前的小天使猜得对,本文皇帝的更迭基本跟随了历史。我之前没回答,因为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让他多活十来年,把儿子的寿数活掉,最终还是决定算了,那样会带来很多问题。

仁宗是一个很好的皇帝,在位只十个月也留下了圣名,他若有知,也无憾了。

接下来,少年们就要长大了。

☆、第 48 章

从得到丧讯的那一刻起,楚翰林就停了课, 将两个伴读放回家去。

大雨久久不歇, 溪流般的雨幕从屋檐上砸落下来, 徐氏望着门外阴沉的天气,心中忐忑,道:“皇上怎么去得那么突然呢,不会出什么事吧?”

展见星搬个板凳坐在旁边, 她亲眼见过皇帝, 还受过他的赐药, 此时心中闷闷的,勉强压抑住了, 安慰徐氏道:“娘,没事。太子殿下已经赶回来了, 京里有人做主,乱不了的。”

徐氏叹了口气:“唉,这就好。”低头继续缝起一件素衣来。

皇帝驾崩, 天下素裹,徐氏丧过夫,当时的孝服还在, 翻出来穿上就行了,展见星这三年长了个,从前那件已经穿不下了,只能现做。

好在素服不需要做得精致,粗针陋线, 缝出个形制便行了。

哗啦啦的雨声中,徐氏做好了,叫坐着发呆的展见星站起来试一试。

刚罩上身,劈啪脚步声响,一个湿淋淋的人迎头撞进门来。

徐氏唬了一跳,险些把还连在素服上的针戳展见星身上去,再定睛一看,才认出来竟是秋果。

秋果已淋成了个水人,跑进门时眼都睁不开,呼呼先喘着粗气。

“这孩子,这种天往外跑,怎么也不打把伞?”徐氏忙转身去拿了布巾递给他。

秋果胡乱擦了一顿,才缓过气来,道:“婶子,我出门时带了伞,遇上一阵风刮跑了,我没空追,只好就这么跑来了。”

展见星问他:“九爷怎么了?”

“展伴读一猜就是。”秋果冲她点点头,“这么大的风雨,九爷上了屋顶,不肯下来了。我找楚先生去劝都没用,再要求别人,我们这位爷在府里哪还有说得上话的人呢?没办法,我才厚着脸皮来这了,请展伴读去一趟,劝劝九爷。”

展见星一惊,又觉确是朱成钧能干出来的事,她就扭头向徐氏道:“娘,我出去一趟。”

徐氏看一眼外面,心中很担忧,但也知道这时候拦不得,只能连忙转身去找伞。

展见星接了伞就要走,徐氏想起来,又忙道:“等一等,针还在!”

匆匆把素服上的针取下,打了个结收尾,徐氏捏着针,满心不舍地站在门口,目送他们没入了风雨之中。

风雨如晦,如天泼地。

单薄的油纸伞起不了多少遮蔽作用,等走到代王府门前的时候,展见星的衣衫也湿了一大半。

她再湿,比不上朱成钧。

离老远秋果就“哎呀”了一声,然后伸手用力指着:“展伴读,你看,九爷还在上面!”

雨幕朦胧,展见星眯眼看去,只像是屋顶上有个什么障碍物,等再走近十来步,才能认清是个人。

虽然已经知道,她还是又一惊:“这都多久了,该生病了!”

“可不是嘛。”秋果哭丧着脸,“都怪我没用,劝不听爷。”

展见星加快脚步走到屋檐下仰头,大声道:“九爷,雨太大了,你快下来!”

屋顶上毫无反应。

朱成钧无遮无拦地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一样,任由暴雨冲刷过全身。

展见星又喊了两声,还是没喊来一个眼神,她不费劲了,直接问秋果:“有梯子吗?”

秋果为难地道:“有倒是有,我先前也想爬上去,但才架过去,就叫九爷踹倒了,爷那个脾气,你也知道,我怕勉强狠了再出大事。”

展见星道:“不妨事,你拿来。”

秋果答应一声,跑到廊下角落去,他才用过,梯子就在那里。

湿漉漉的竹梯一架到屋檐就被朱成钧发现了,他终于直起身来,往下看了一眼。

展见星已经在往上爬,竹梯沾了水没空擦,很滑,梯子上没法打伞,豆大雨点打得眼睛也睁不开来,她一概不管,只是一节节阶梯上去。

秋果紧张地在底下使劲扶着——他怕朱成钧情绪失控,又一脚踹下来。

展伴读这个瘦弱的身板,可禁不住摔的。

展见星快爬到顶端的时候,朱成钧终于动了。

他坐起来,靠近了屋檐,掉转身往下一沉,抱住朱红的廊柱一下滑到了地上。

展见星在梯子上,感受着脸被雨点砸得生疼:“……”

“展伴读,你快下来吧!”秋果大喜,在底下叫。

展见星郁闷地一节节又踩下去。

朱成钧没进屋,在廊檐底下看着她,表情非常平静,无悲无喜。

他整个人像从河里捞出来的,单衣紧紧贴在身上,站那里直往下滴水,展见星看他一眼就皱了眉:“你到底淋多久了?快进去换衣裳。”

秋果匆忙把梯子放到一边,又急急去找干衣裳。

展见星把朱成钧拉到屋里的时候,他已经手脚很快地抱了两身出来:“展伴读,你也湿透了,快换一下吧。”

两身衣裳都是朱成钧的,展见星犹豫一下,没了风雨后,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那种冰凉的感觉更鲜明了起来,她也怕生病,就答应着接了过来,躲到她睡过一晚的小书房里去换。

秋果忙着帮朱成钧换衣,朱成钧自己无知无觉的一副木然之态,没人多问她,她顺利地换好了,又把头发用布巾简单擦了一下,收拾好了,重新走出来。

朱成钧身量比她高点,袖子有点长,她一边把袖子往上卷,一边去打量朱成钧。

朱成钧也换好了衣裳,他坐在椅子里,没穿鞋,赤脚踩在地上,秋果要拿布巾替他绞一下湿透的头发,他伸手夺过,终于开了口:“不用你,换衣裳去。”

秋果还要坚持,话没出口,打了个喷嚏,他抹抹鼻子,连忙去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朱成钧抬了眼:“看什么?我没事。”

他这会儿看上去似乎确实恢复了正常,展见星到他身边坐下,低声道:“九爷,你难过,可以说出来。”

朱成钧道:“我不难过。”

他这么说,展见星也不好说什么了,静静陪他坐着。

过片刻,秋果换完衣裳出来,小心地道:“九爷,展伴读,我去厨房要些姜汤来,虽是夏天,这雨也淋不得。”

朱成钧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他就去了。

“你爹死的时候,你难过吗?”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朱成钧忽然问道。

这问话堪称无礼,但展见星能理解一些他现在的心情,回答道:“当然难过。”

“怎么样的难过?”

展见星不太想回忆那个时候,可是又忍不住被带入了回忆之中,她出神了一阵,道:“我没有爹了,天塌了。”

“天不会塌的。”

展见星很快回神,微微笑了一下,释然:“对,天不会塌的。”

丧父以后的日子,她和母亲撑起来了。

“你现在想起你爹,还难过吗?”

展见星点头:“很难过,所以我不敢多想。”

失去亲人的痛苦往往不在那一瞬间,在于往后的每一个日夜,一抬头,一转身,那个人都不在了,永永远远再听不到他的一点声音。

“哦。”朱成钧往回倒在了椅子里,“那我不该问你。”

“没关系,我不敢多想,但也要想一想。”展见星道,“不想,我怕日子长了,我都不记得了。”

“忘掉比记得更难过?”

“是的。我记得,就好像他还在,虽然不和我在一起。”展见星往地面比划了一下,“可能在这底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了温柔的笑,因为这个想法确实让她好过了不少,她读圣贤书,并不笃信鬼神之说,但有时候给自己留点安慰,并不是件坏事。

朱成钧望着她:“皇伯父也去这底下了吗?”

展见星摇头,指了指天:“皇上是真龙天子,和我爹不一样,应该是去上面了。”

“哦。”朱成钧仰起头,对着屋顶发了会呆。

展见星迟疑一下,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九爷,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脱,世人早晚都有这一天。你还有先生,还有我,还有许异,还有秋果,许多人都关心着你,陪着你。”

朱成钧喃喃道:“对,我还有你,你来陪我了。”

展见星试图纠正:“九爷,还有先生,还有许异——”

她肩膀一沉,朱成钧把脑袋歪了过来,整张脸抵上她的肩窝,她底下的话顿时便说不出来了。

她有点手足无措,只好僵硬地坐着——说实话,她不会劝人,陪着说说话还行,朱成钧倘若哭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提着心感受了一刻,好在肩膀处仍是干的,只有他头发上残存的水气侵染了过来,她慢慢放下心来。

“九爷,过去就好了,都会过去的。”展见星安慰着,这话语很贫瘠,但是她自己的经验。

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熬着,等过去。

朱成钧动了动,似乎从喉间出来一声:“……嗯。”

**

桃红又是一年春。

时光走过了一年半,邸报上年号从洪熙改成了元德,大同走马上任了新知府、新知县,从上至小都是剧变,但落实到每一个小民头上,日子又似乎一切照常,不论龙廷上坐的是哪个皇帝,他们都得奔忙自己的生计,更关心田里的青苗青了又黄。

对朱成锠来说,也没什么变化——他仍旧做着他的光头宗室。

这就尴尬了。

倒也不是朱宣钦格外不给他这个堂兄面子,新帝登基,照例大赦天下,当初代王府就是这么赦出来的,依正常程序,这会儿还他一个王位,似乎正在情理之中。

怪只怪朱成锠自己出了个昏招。

那一年他正在为李蔚之自杀的事头疼,忽然听见皇帝驾崩,如闻仙音,全身的劲都懈了下来,天子更迭之际,谁还有空理会一个小小县令之死?

他这番推测没错,整个京城在严密又紧张的运转之中,连御史都没空来参他,而等到之后,之后自然也就算了,以畏罪自尽结案了事。

朱成锠千不合万不合,在松懈忘形之后,为了讨好朱宣钦,把好形象印到不相熟的朱宣钦心里去,他上了书,诚恳地表示想进京为皇伯父奔丧哀悼。

态本身没表错,但表错时间了。

内阁为什么隐瞒皇帝丧讯一个多月不发?为了防汉王啊,汉王的封地可比在南京的太子离京更近。汉王是什么?藩王宗室。

朱成锠呢?也是宗室。

不管他是不是像汉王一样有反心,在这个时候表示要进京,大同本身又离京城那么近,他这封书一上,都马上挑起了朝廷犹在紧绷的心弦。

于是,他成功把自己的王位“黑”掉了。

于展见星来说,她暂时没空理会那些了,料峭春风中,她和许异站在了县学门口,等待着入场。

他们将迈上漫漫科举征途的第一关,小三关中的第一关:县试。

作者有话要说:先剧透一点点:不会有土木堡,我写不了这个,败家子一下子把大明精锐全送进了锅里,我写的过程就能气死。我们小虐怡情就好。

~~

本来想直接开时间流逝,想了想,还是把上章的结尾添上去,让情感充沛完整一点。

小九已经将友情给了星星,现在亲情也寄托了一部分,等到将来,大家懂得,星星还将承担起爱情。

在这样三合一的完全寄情之下,小九不要说狂野到三十岁,八十岁他都不会消停的。他大概会像恶龙看守宝藏一样看着星星。

星星:……累到脸瘫。

☆、第 49 章

大同作为一个军事重镇, 在文事上就相对弱了点, 不说比那些科举大省,就是在山西行省内部排, 历年所中进士及举人也是倒着数的, 不但不及平阳及太原两府, 连不大有名气的泽州都能压它一头。

此刻在县学门口排队的考生们也就远不如展见星在江南曾见过的那样壮观,拢共两百来号人, 大多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过三十岁以上的就少见了,这是因为大同作为一个文风不盛之地,科考这条路本来就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考个几年,发现没戏,就爽快放弃另谋生计去了。

考生虽不多, 但都年少, 少年人心房不重, 现场便也很热闹,许多人排着队就和前后搭起话来了, 你问问我的年庚,我问问你哪个乡的,叽叽喳喳, 没个停歇。

许异也是好说话的,探头和前面一个少年交流起来,展见星默默站着, 她穿着一件月白夹袍,因浆洗过好几水,显得半旧,看去便是一个普通的贫寒少年。

但她寡言的沉稳在这些嗡嗡的考生里又显得出挑,这出挑在于,会莫名地觉得她书读得很好。

“喂,你是不是叫展见星?”

等待的间隙里,展见星没事做,正在脑子里随便想一句四书自己给自己出题破题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句鬼鬼祟祟的低问。

她停了思路,转头,只见身后是个十七八岁的胖大少年,因他这个体貌惹眼,展见星可以确定原来排在她后面的不是这个人,不知他怎么临时挤进来的。

她点头:“我是。仁兄有事吗?”

胖大少年往她身前凑了凑——展见星不惯与陌生人距离这么近,要往后闪躲,胖大少年一把抓着她手臂把她扯回来:“等等,我有点发财的事和你商量。”

展见星:“……啊?”做生意跑错场了吧?

胖大少年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周围的人都投入地各自说着话,放了心,低声道:“是这样,我其实书念得不错的,但我有个弱点,不擅长破题,等会儿进去看到试题以后,你帮我想个破题——”

他见到展见星的目光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开口想说话,忙加紧道,“不叫你白帮!我给好处!你开个价,十两?二十两?都行。我到时候把脚往前伸伸,你听我咳嗽,机灵着点,把破题的小纸条塞我鞋里就行。”

展见星整个凌乱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科考可能会出现舞弊之事,但再没想到考场还没进,先被人明刀明枪地找上来了。

“不行,我不能帮你。”她先明确拒绝了,又忍不住问,“你知道座位号了?”

考生的位次连同姓名是一起印在答卷上,拿到答卷的那一刻才会知晓自己的位次,这胖大少年言之凿凿地把整套作弊程序都想好了,还直接找上了她,显然,对于他们两人的座位号都提前知道了。

但,知道的时间应该不长,不然打听到她家里去和她商量,比在这熙攘的大门外要安全多了。而且,他只能通过这种现场作弊的方式,也可见他并不知道试题,这个座位号大概只是买通小吏一级的人才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