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对来人的第一眼观感便是——这人有双很大很大的脚。

“王爷请节哀顺变。”大脚的主人还有副好嗓子。

趁父亲和大哥起身还礼的空档,肚子饿得咕咕叫的皖妲也跟着仰起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人的下巴。

“辛苦秦世子远道而来。”罗瞻道谢,对于这个器宇轩昂却不显招摇的年轻人,罗瞻一直都很欣赏。

“自蜀道途径燕州时听闻噩耗,方转过来,幸是赶上了。”秦恒低道,并顺便向罗定睿拱手——他们俩这几年常见面,彼此早已熟悉,尽管罗定睿不想承认,但这小子确实是个不错的家伙,明明是个野心颇巨的人,却收敛的刚刚好。

“爹爹,还不可以吃饭么?”皖妲忍不住扯扯父亲的裤脚,因为他们看上去很有聊下去的意思。

罗瞻这时才想到脚下的女儿,弯身将小丫头抱起来。

与对面这个年轻人比起来,这丫头委实小了点。

皖妲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俊朗的年轻人就是他的未来夫婿,而对方却知道她是谁。

一个六岁的娃儿,你很难把她当未婚妻看待,虽然漂亮精灵,可仍是个孩子。

“这边饭凉,你去后面吃行不行?”男丁吃饭也在灵堂解决,天冷风大,饭菜一打开就容易冷,担心女儿吃了肚子疼。

小丫头看看父亲,再看看父亲对面这个俊哥哥,计算着留在哪边比较划算,爹爹这边似乎还要聊好久,她又很饿

最终她还是聪明地选择了去后院吃。

而秦恒则由罗定睿的领去了后院的厢房,大人物自然不能在前厅吃流水席啦。

“咦?你怎么在这里?”皖妲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桌旁的秦恒。

“小小姐,这边是客人用饭的地方,咱们回东院吧。”香坠儿提着食盒,想拉小丫头走——女眷们都已吃完午饭,小丫头只好自己一个人吃。

“就在这儿吧,东院还有好多婶婶要哭。”虽然母亲说那哭是为了显示孝顺,可在她看来有点奇怪,都哭了好几天了,明明没眼泪了,哭给谁看呢?

香坠儿有些为难。

“不妨,让她在这儿吧。”秦恒看着小丫头已经自行坐到了桌前,笑笑替她解围。

“坠儿姨,我自己来,你快去帮娘忙去吧。”小丫头私自在食盒里藏了“违禁物”,不想被香坠儿看到,看到又会被没收,因为母亲不许她吃太多甜食。

香坠儿还是忍不住想阻止,恰好外面有丫头来找,也只好暂时放任她了,只留了个小丫鬟在门外守着——

唉,这小小姐在罗家最受宠,尤其王爷,万事由着她,所以显得有那么点没规矩。

待香坠儿一走,小丫头爬跪在椅凳上,打开食盒前问秦恒道:“你也没吃饭?”

秦恒笑着摇摇头——罗定睿亲自去安排去了,他们一会儿还要谈些事。

“算你一份吧。”小丫头大方地将自己的食物分一半出去。

食盒里都是些江南菜,酸酸甜甜的东西——在口味上,皖妲跟母亲没什么两异。

看着小丫头专心摆弄碗筷的模样,秦恒心道:这丫头也许是被宠坏了,在陌生人前毫不畏缩,但这并不表示她像个乡野丫头,看她端菜、放菜,配茶水的一整套就能看得出她的出身。

“只有一双筷子,怎么办?”摆好菜后,小丫头有点气馁,不过最后她还是好心地把筷子让给客人。

“你吃就好。”他怎能忍心让这么个可爱的娃儿饿着?

皖妲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自己最喜欢的糖醋鱼递给对面的秦恒,“我娘说不能跟别人用一双筷子,放心,你吃完我会用茶洗的。”母亲说跟别人用一双筷子是极不礼貌的,所以在用前,她先解释好,省得他嫌她没礼貌。

秦恒看着递到眼前的鱼,有些想笑——但他仍是吃了下去,尽管那糖醋味实在太浓。

他刚把鱼吃进口中,罗定睿便领了仆人进门,“秦兄,让你久等——皖妲?你怎么在这儿?”

皖妲十分担心桌上的甜食会惹来大哥的“叮嘱”,一紧张,便将筷子咬在了嘴里——还没来及清洗的。

“你怎么来客房?”罗定睿皱眉看着妹妹小鹿般的双眸——别以为装可怜就可以逃脱训导,罗家人虽然在私下都有些不羁,但有外人在时,还是相当有礼的。

“大婶、大嫂她们哭得太厉害,我吃不下,别的地方又都有人,只有这儿没人。”声音里带了些楚楚可怜。

秦恒不禁看向小丫头——怎么?她不把他当人看么?心里虽觉得好笑,但嘴上还是替这小未婚妻解围:“先让她吃吧,好像真是饿坏了。”

罗定睿也想不到好办法,错误既已铸成,也只好由着她留在这儿了,转身招呼了仆人上酒菜,自己也在小妹身旁入座。

小丫头正好被两个大人夹在中间。

“秦兄这次的蜀地一行可有收获?”罗定睿抬手给秦恒倒满一杯酒。

“蜀中不愧天下粮仓之名。”秦恒端起酒杯,与罗定睿对饮。

“可有什么打算?”再给他倒上一杯。

“四处见识而已,打算不敢有。”笑得很温和。

这小子,明明打算多得是!“滇南如今的局势慢慢平稳了。”被这小子扫平了不少小团伙,听说还立了什么田亩法度,真让人牙痒的成就。

“近段时间是安稳了不少。”秦恒伸手夹过一块红烧排骨放到皖妲手前的碟子边上,因为余光可以看到她正对着排骨垂涎三尺,却因为不能起身去夹,只能望菜兴叹,作为大哥哥,他有必要做做好事。

小丫头看看排骨,再仰头看看他,在确定不是他要吃后,很干脆地笑纳了。

因为他的动作太自然,连罗定睿都没察觉到。直到小丫头有了“非分之想”——筷子伸向他的酒杯,秦恒很自然地以手盖在了酒杯上,没让她得逞,小丫头也终于让罗定睿逮了个正着。

罗定睿轻拉回妹妹的筷子,对她投一个威胁的眼神。

小丫头又乖乖地吃自己的去了。

恰好这时有人禀报前院有东齐的使者来,罗定睿只好起身与秦恒暂别。

大哥一走,小丫头抬头问秦恒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什么?”皖妲很好奇,他明明跟大哥聊得很起劲,没在看她啊。

秦恒笑笑,“想让别人猜不到,你得先管住自己的眼睛。”眼睛里的渴望太多,当然会让人察觉。

小丫头还小,听不大懂,“那你知道我现在想吃什么?”

秦恒执起一旁的茶壶,给她倒了杯香茶。

真神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她明明都没有看过去,“可我没看茶,你又怎么知道的?”

“基本的推论。”将茶杯柄转到她那边,免得她被烫到,“你已经放下筷子,自然不会再吃,能让你还坐在桌前的只有这香茶了。”

唔,原来如此,“你很聪明,你是我大哥的对手么?”

这他是好奇了,“怎么说?”

“我大哥很少对人这么客气,除了袁大叔那些长辈,他一向不会待人这么周到,他既对你这么好,你又不是长辈,只有是他的对手了,因为待好朋友是不用客气的。”朋友是自己人嘛,对手是外人。

秦恒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后脑勺——这小丫头挺聪明。

在罗定睿回来前,客房来了位不速之客——君锦,听香坠儿说小丫头赖在客房不走,她特意过来看看,这丫头被她爹宠坏了,担心会做出些什么没规矩的事来,以致在客人面前丢脸,谁知一进门就见女儿与一个年轻人聊得正欢快。

那年轻人长了一张俊气的脸,虽带着一丝文气,却又不像文人,看人关气,这年轻人小小年纪,到能把霸道之气隐忍成一种风度,颇不容易,看来定然是哪家诸侯世子了。

“娘!”顺着秦恒的视线,小丫头发现母亲正站在门口。

君锦先向年轻人点点头,再对女儿招手,“又没规矩了是么?”

秦恒起身,对君锦深深一揖,这就是那位有名的罗夫人了吧?果然雍容华贵,小丫头的俏模样看来是出自于母亲这边,幸好,“西峦秦恒,拜见夫人。”

“”西峦?秦恒?难道他就是忍不住多看了这年轻人一眼,后道: “这丫头缺管教,世子莫怪。”

“小姐尚年幼,本就是多动好奇的年纪。”

君锦暗道,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年轻人,难怪武安这么看好他,是做夫婿的好人选,长相、气质都非常好,只是那眼中隐含的点点欲望她多希望女儿的未来是在一个普通男人身上啊——

几句简单的寒暄之后,君锦领着女儿回东院而去。

在游廊尽头,君锦蹲到女儿跟前,“皖妲,答应娘,不要离开太远好么?”

“我为什么要离开?”小丫头不懂。

“等你嫁人就要离开了啊。”

喔,点头,“我不嫁人不就不用离开了?”

摸摸女儿的柔嫩脸颊,傻丫头啊——

唉,生女儿也不好,因为她总是要离开家到自己的家去,就像她自己,“那你要答应娘,一定用尽自己的力气让自己过得幸福,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都要幸福。”

小丫头还是不懂啊——

☆、七十四 半城安宁(下)

出殡之日,罗家男人都要在前院忙碌。

按照延州习俗,作为客人的秦恒也是要出门送老太太一程,他到不必穿孝,只在左臂上扎一条白布孝带便可。

从西院出来,因为不想走正厅的大路——罗府人见到他都相当客气,低头作揖之类的,不是他嫌烦,实在不愿在人家忙碌时,再给他们增添额外的麻烦,所以他选了条僻静的小道——西院、中院之间种了一小片梅树,自梅林穿过去,可进前院。

清晨,正是细雪纷纷之中,走在僻静的梅林之中到颇有几分诗意。

行至梅林深处时,他停下了脚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但见他后退几步,转头看向右侧,梅枝遮挡间,有个小身影正趴在镂空的花墙上,似乎在偷窥些什么,因为穿着一身孝,在四周的白雪掩映下,不仔细,还真看不出来有人在那儿站着。

在走到离小家伙半丈远的距离时,他停了下来,因为不想吓到她。

小家伙似乎也感觉到了背后有人,转头看时,却是大哥那个好朋友,她咬唇,思索着是赶他走还是让他留下来一起看,在刹那的思考后,她无声地对他招招手——她太矮,要跳着才能看到镂空花墙外,而他的个头高,可以请他帮忙。

也许是因为太无聊,秦恒走过去,箍住小家伙的腰,让她能偷窥到墙外。

“你是男的,你觉得那个姨姨长得好看么?”皖妲指了墙外不远处,与她母亲站在一处的白衣女子,悄声问秦恒。

平心而论,那女子不错,于是点头,“嗯。”

皖妲转头仔细看着他的脸,“跟我娘比呢?”

跟罗夫人相比一株牡丹,一株墨兰,不好作比吧?他知道这丫头想听到什么话,但他不想骗她,所以没答。

“她以前要嫁给我爹的。”一句话道出“家丑”。

原来,小丫头是在跟母亲一起同仇敌忾?

“娘却还对她那么好。”

罗夫人不愧大家闺秀,深明大义。

“我问娘为什么要对她好,难道希望她把爹爹抢走么?我娘却说,她同情那个林姨,因为她一辈子都得不到想要的,所以——我也不打算跟她过不去了。”可怜人嘛,本来她还打算找机会整整她呢,她家爹爹独一无二,没人能抢走!

秦恒笑笑,因为觉得这小丫头天真可爱,对他这个陌生人也能说出真心话来。

“可那姨姨老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爹和我娘——”这是最让她挂心的,杀敌就要斩草除根——这是所有罗家人的思维模式,所以这两天她一直在想怎么“除掉”这个漂亮阿姨,本想让大哥娶了她,可大哥有尤儿姐姐,二哥又不爱跟女孩子玩,三哥太小,敬恩哥哥又长得不高,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人选终于在昨天给她想到了,“你觉得她漂亮对不对?”没来得及让秦恒思考她眼神里的慧黠,小丫头接着道:“那你把她娶走吧。”

秦恒笑道:“你不觉得我们年纪差得有些大么?”

“不会啊,我爹比我娘大十岁呢。”快速找来参照体。

“是么?”

“是啊。”

“所以你觉得十岁也不算太多?”

秦恒笑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言道:“前院该起驾了,你不跟去送?”指指前院的号角声。

小丫头叹口气,“他们说女人家不能送葬。”

“你也不想去看?”他不觉得这丫头会乖乖待着。

“你要带我去吗?”她很精明的,知道这怪哥哥在拐她,于是顺水推舟。

弯身放下她,“走吧。”

小丫头乐颠颠地揪住了这“陌生人”的衣袖,送葬去——

而花墙外,君锦与林铃也一道出门——

她们见面好几天了,这会儿才有空叙旧——林铃至今未嫁,似乎也不打算再嫁了

出殡的场面相当大,据说这刘老太太是罗瞻的养母——也就难怪了。

一切事宜均是罗瞻亲自操办,他是真得把老太太当成了亲生母亲。

老太太的遗愿是魂归故里,一切程序完毕后,罗瞻要引着老太太的灵柩回林岭下葬。

“皖妲呢?”君锦在一堆女眷中找寻小女儿。

“赖在大公子的马背上不肯下来,大公子就带她一起送葬去了,说是到城门口再回来。”香坠儿早盯好了小丫头。

“等大少爷回来,让他把她一并带回燕州去。”又拉过岳尤儿,“尤儿,路上你多帮伯母照应一下那鬼丫头。”

岳尤儿应允后,君锦爬上马车——她跟云雨等人要去林岭。

马车刚出城门时,正巧遇上了罗定睿等人回来,一见到母亲,小丫头忙不迭地要从大哥的马背上爬下来,若非罗定睿手快,她真能摔下来。

“娘,我要跟你一起去,你说好带我去林岭的。”家里就她没回过老家。

君锦忍不住捏捏女儿冻红的脸颊,“那边冷,等暖一些,娘再带你去。”

小丫头嘟嘴,她的鬼精在于知道什么时候该任性,这会儿母亲忙,所以轻易不要惹她,真发起火来连爹爹都要惧让娘亲三分,更别说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了,所以尽管很不开心,但也知道不能任性地跟娘亲顶嘴。

望着母亲的马车远去,小丫头的嘴越嘟越高——

“丫头,回家了。”罗定睿大手罩在妹妹小脑袋上,轻轻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圈,将她的脸转到自己这边。

“不要跟你一起!”都是他害她没来得及跳到母亲车里,要是能上车,赖一赖不下车,母亲也就没办法了,反倒是站在那儿跟母亲讲道理,定捞不到好结果——跟应对爹爹的方法正好相反。

“这儿是玄武门,走回去很累。”罗定睿提示小妹任性的后果。

“哼。”最好累病了,到时爹爹就会动手揍大哥了,反正他也好几年没被爹爹修理,给他个机会好了——这就叫借刀杀人。

“敏之(罗定睿字敏之),听说延州有个万家楼很有名。”秦恒在旁插一句。

罗定睿、罗皖妲同时看向他。

被看得人一副颇为无辜的表情——

罗皖妲最终愉快地坐上了秦恒的马背——说不坐大哥的就是不坐,说话要算话。

罗定睿望着小妹对自己桀骜不驯的眼神,心中道:臭丫头,别自作聪明,以后真嫁给你背后这人,有你好果子吃,估计他把你卖了还替人数银子呢。

没错,秦恒的那句“万家楼”很自然让小丫头接受并兴奋了起来——对待一个爱玩、爱闹的聪明小鬼,你得想办法在顺着她心意的同时达到自己的目的。

“啊,对了,你打算娶林姨么?”小丫头仰头轻声问背后的秦恒,她可没把这事给忘了。

秦恒以手掩鼻,轻咳一下,顺便低道:“如果你能把这件事忘了,我会让你大哥同意带你去听戏。”

“”好像条件不错,“我已经忘了。”不过她好奇他怎么让大哥同意,大哥不喜欢听戏,更不会随便带她出门。

结果次日,大哥真带她出门听戏了,因为秦恒有人要介绍给罗定睿,那人的身份还是个不可以公开的,所以才带上她听戏,为了掩饰。

罗皖妲很少佩服谁,有她爹娘那对厉害角色在前面挡着,谁出得了头!可这次不一样喔。

而对秦恒来说,他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宠着这个小丫头,是种习惯吧,因为她身份特殊嘛,既然可以做到让一个人开心,干吗不做呢?

月老的红线真是好长好长不知这次修出来的是伉俪还是怨偶。

又回到了林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