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恩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是轻轻一叹:“如果连那份掩饰的洒脱都没有,剩下的,不就是谁也骗不了的悲哀吗?”
千寻哑然,顿了顿又轻声道:“其实这些歌都是你写的对吗?”
顾恩一愣,“你怎么知道?”
千寻抬起杯子尝了一口温烈的酒,然后看向顾恩,“因为每次媒体采访柳莫宠的时候,他都说不出这些歌的创作理念啊,如果真的是他写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旋律的意义?”
顾恩低眉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只是说道:“这些音乐是古琴的作品,我并没有去思考,因为这些旋律都是来自那些在山间默默存在了百年的树——音乐,就是他们听到的故事,只是我偶然将有故事的树做成了琴,于是他便能用音乐诉说罢了。”
千寻没有说话,却是从心底里佩服着眼前这位琴师,他拥有的不止是一双灵巧的手,还有一颗听得到美好故事的心。
说话间顾恩的酒杯又空了,漠然满上,细细的银练像是注满了不知名的诱惑,只想叫人痛痛快快的喝一场,好填满一心不知名的虚空。
倒了酒,他不禁问道:“你想不想,听听新唱片的歌?”
千寻默然点了点头。
顾恩将随身携带的古琴拿了出来,一挑琴弦,整个寂静的夜晚都被这样清澈的琴声惊醒了……开口却是千寻从来没有听过的歌声,比不上柳莫宠的风情,只是听起来如叮咚流水,拂过他温柔的嘴唇,拂过她的五脏六腑,随意自在的席卷一切,爱着、恨着、寻找着尽头,制造一场情深不寿的海啸——
谁借我一生痴许
只为今生与你别离
谁掀起一世回忆
挥袖偷转相思无期
你几时在梦里笑得太痴妄
过往的韶华只看你独赏茫茫
远去的时光叹你不老
赐我琉璃刻容颜眉梢
偷拿流年换你芳华如初
愿看一眼
毁我一世万劫不复
……
林间的风声、水声、蝉叫声都各自“寂寂”的回应着他,这一天、一地和小几上穿肠的“毒药”都仿佛转换成了十几年前的清冷月光,悠然的洒在他的周围,寂静的陪着他唱。
暮然回首,还是记忆里的稚嫩和流光……
“你是喜欢我吗?”
“我当然喜欢你,如果莫宠是女孩的话,我一定要娶你的!”
“如果你喜欢我,就要永远陪着我,永远不许背叛我。”
“我答应你……可是,下次不要再在悬崖旁边推我了,我很怕会真的掉下去,就再也不能和你玩了……”
“我不会推你下去的,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救你回来的。”
……
蓦地回过神来,一切又变回原样。
顾恩伏在案上,似乎已经沉沉睡去了。
千寻只觉得心头一动,伸手便想抚上顾恩的发。
林子里却突兀地传来了响动,她伸出的手愣愣的停在了半空,屏息听着夜里的动静。
只听见几个奇怪的声音在林子里此起彼伏,好像是几个人在交谈。
其中一个声音清晰起来,像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在说话:“我家主人为了柳先生,可是费了大力气,不但偷偷挖了饮水老人藏在老树下面的酒,还找来了千年的老参,现在,就缺几个白玉琉璃双龙纹杯,这下,我正要去潘先生那里借呢。”
另一个声音似是一个少年,“我的姑奶奶,潘先生家的那套白玉琉璃双龙纹杯早在百年前就已失窃了!”
“失窃了?那可如何是好,我家主人难得轮一次设宴款待柳先生,没有这套杯,那岂不是要失礼了。”
“没有潘先生的杯子,不如现下到百枝寺借谢医生的将军盛龙杯吧!”
那年轻女人叹了口气,道:“也只有这样……柳先生这般人物,怠慢了可怎么是好,‘煞’我们可是惹不得的。”
少年打了个响指,颤声接道:“不要再说了……我又想起了几年前设宴不周的陈独眼的下场了,我们还是快去找谢医生吧……”
千寻屏息听完,脸色已经变了几变,想起了客来庄里杨问说的那个段子,瞬间有些不敢相信,骇然间左肩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一个声音淡淡传来:“这么好的兴致在雨中喝酒?”
千寻回过头,一袭长衫的苏明眸持伞站立在雨中,面容素净,双眼竟是出奇的澄净,好似也被雨水清洗过般。
原来下雨了,竟不知道……千寻看了看伏在案上的顾恩,颤声道:“苏明眸,柳莫宠真的是‘煞’……”
说完,千寻便像是喝醉了般直直的倒在了苏明眸的怀里。
苏明眸抱住千寻,是百年前曾熟悉的温度……
回过神来,他抬眼看向“熟睡”的顾恩:“你要的东西找到了。”
每年七月的鬼节,就是山中鬼怪狂欢的时候,在这天夜里,就是性最喜寒的妖怪,也会逃进这夜色里,争着要御风而行,威风凛凛。
昏暗的夜色里,顾恩站在当年柳莫宠死去的悬崖旁,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这里的时候,被深渊下黑暗震慑到不能自己,一遍一遍的看着那个巨石林立的悬崖,一遍一遍的在深渊的黑暗中轮回,风呜呜的呼啸而过,哭得惨烈至极。
山间似乎有悲怆的古琴之声飘渺而来,不知在为什么样的故事悲哀……
顾恩安静的站在悬崖边,空旷的崖底忽然一遍遍的传来妖怪们的呼声——
“煞回来了……”
它们躲在山林里偷偷回望着,惊声道:“是煞回来了!”
他回过头,只是凝声道:“就是这里,拜托了。”
身后的人影渐渐显现,苏明眸长身玉立,含笑点头,眼里那条河依然宁静的流着,没有喧嚣,没有尘埃。
顾恩沉默着,似是在等待,山间依然一遍又一遍的传来——
“煞回来了啊——”
只见苏明眸手中的伞向前一指,从容笑道:“你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微风将薄雾掀开,悬崖边的一块巨石上,映出了两个浅浅的身影。
顾恩抬眼望去,不禁“啊”了一声,惊奇的看着巨石上的人影——
只听一个极为轻佻的声音叹了口气,道:“苏老板……以后不要再让我做这种事了,这家伙果然在那群妖怪那里,可是山上的妖怪虽然大摆筵席,他们的酒却难喝死了,根本就不是什么留下美酒嘛……。”
顾恩心底一沉,贝雷帽下的双眼竟是惧色。
君妄莲带来的人,居然是柳莫宠。
他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明眸笑道:“你的骨灰盒是他藏起来,自然要问他了,现在我帮你找到了他,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是了。”
顾恩看着躺在君妄莲身旁的柳莫宠,紧闭的嘴角突地带起一抹微笑,道:“不需要了,我已经知道在哪里了。”
听罢,巨石上的君妄莲叹了口气,“你若是这么快就知道,当初又何必找苏老板……真是麻烦。”
说罢伸手解下挂在腰间的青木小葫芦,将剩余的酒全数倒在了柳莫宠的脸上。
只见躺在地上的柳莫宠咳了几下,苏醒过来。
顾恩心里一惧,双手颤抖起来——
“你这只爱撒谎的煞,难道想变鸟跑掉么……?可怜了善良的小寻。”
君妄莲伸了个懒腰,懒得再像苏明眸一样绕弯子。
顾恩猛的抬起头来看着他,“你……你怎么……”
“你爷爷我是神仙,又不是那个破买伞的,早八百年前就知道你才是煞了,你居然用琴声迷惑千寻,害她以为遇到了妖怪,你以为这样我们就会信你吗!”
苏明眸摇头叹气,懒得拆穿君妄莲。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顾恩的肩,淡淡道:“十几年前,死的人,是你对么?”
顾恩低着头,天旋地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就在这个悬崖,同样的黑夜里,那刺穿黑暗的声音——
“莫宠,不要推我下去……我真的很怕死……”
“顾恩,你知道人死了会变成一种很好玩的东西么?”
“……什么东西?”
“‘煞’,能上天入地的煞,你想不想,变得强大无比?”
“不……我不想死……”
“你不是说喜欢我,永远不会背叛我吗?只要你变成了‘煞’,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了!”
“可是,我害怕,我不想死!”
“那不是死,那是另一种重生你懂吗?一点也不会有痛苦的,我帮你,只要一瞬间,你就可以重新活过来了,到那时候,你只要每天喝一点我的血,你就会越来越听我的话的……”
……
“顾恩。”
那个声音又回来了……又回来了……
顾恩抬起头,那双暗夜里的眼睛是柳莫宠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耍花样,怎么?你就那么想杀了我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会想杀了你……是你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私的恶魔……你比真正的鬼还要可怕。”
顾恩沉默的笑着,犹如山间冰冷的雨水。
柳莫宠“哼”了一声,冷冷道:“那又怎么样,我用血喂了你十几年,你早就是我的鬼了,只能为我做事,我早知道你不会怪怪听话,你以为你的骨灰还被我藏在哪个地方么,笑话,我早就将它撒在悬崖下的河里了。”
顾恩抬起投,震惊的看着柳莫宠,终究是没能忍住,眼里的冰冷的泪霎时流了出来——他颤抖着一字一顿道:“……这是真的吗?你毁了我的骨灰,毁了我回忘川的机会……我、我本只想给你一个教训,让山上的妖怪们演了场戏,骗苏老板替我找骨灰罢了……本不想杀你,而你,这么多年来,不过是将我当成一个玩偶……让这个玩偶死,让这个玩偶替你杀死那些纠缠你的女人,让这个玩偶替你写歌让你功成名就,最后你不喜欢了,就毁了这个玩偶……明明你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玩偶……你竟然还……”
明明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你比任何人都明白我……
顾恩闭上眼睛,早已经死透了的心随着绝望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一把破败的死灰。
不过是想得一场解脱。
柳莫宠紧紧抿着嘴,只是心底微微一动。
最后,却变成了无谓的挣扎,被抛入了山川。
“你,去忘川吧。”
顾恩抬头望去,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只能听着。
“苏明眸说过,这条河是流向忘川的,你的骨灰,很早以前应该流去忘川了。”
“你肯放过我?”
柳莫宠眉间一皱,隐隐藏着什么,一低头道:“你早就其心有异,要你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反过来要杀我,从今以后,你不用再喝我的血了,我死,你也不会永世不得超生。”
顾恩惨然一笑,却是无语。
煞,乃戾物也,养煞者,当以其血饲之,抚之,乃弭首,久矣,其戾必反噬其身也,其戾必反噬其身也……
君妄莲最烦婆婆妈妈的戏码,一点足尖消失在了夜色里。
苏明眸看着顾恩,朗朗一笑:“我送你去忘川。”
顾恩回头望向柳莫宠,只是听他低声念着什么,默默消失在悬崖边。
抬头看向天色,破晓了。
尾声。
爱,不是自私的占有,不是索取才是爱。
你可记得,我们正当天真的时候,在那清风拂动,暗香盈袖的林间,度过了过少个光怪陆离的夏夜,遇到了会下雨的潮湿怪、会飞的空手怪,会变身的易容怪……携手穿梭了多少次时光的海啸,我悠然抚琴,你在琴声中缓缓睡着,梦是静好。
我宁愿与你永远沉睡在大树下,不再醒来,不再长大,不再死去。
无奈,世情总是背离意愿,那么,当我清醒过来——
你既无心,我便休。
唐的世界
☆、一
夜深。
神鬼巷口一簇灯火影影绰绰地亮着,小女孩看到亮光,吸了吸鼻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原来是卖糖饼儿的唐爷爷。
空气里飘满了糖的甜味儿,小女孩忍不住使劲吸了口气,好甜。
“过来。”唐爷爷拿着勺子,笑着向她招了招手。
慈祥的声音好听极了:“想吃吗?”
小女孩点点头,糯声道:“想。”
唐爷爷将她的手放在木盘的竹箭上,慈声道:“想吃什么,转一个。”
小手推着竹箭,力道不大,最后只停在了一个极小的图案前,是只小狗。
女孩皱了皱眉,委屈得要掉眼泪,最后还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道:“爸爸……妈妈不要我了……连龙也不要我……呜呜呜呜……”
唐爷爷眯着眼睛拍了拍小女孩的头,“你转到的是一条龙啊。”
听到这里,小女孩哭声一停,仔细看了看木盘上的竹箭,果然指着一条威风凛凛的龙,她揉了揉眼睛,和刚才的不一样了……
唐爷爷笑眯眯地从锅里舀了一勺晶莹剔透的糖稀,“不要哭了,看爷爷给你画一条大龙好不好?”
唐爷爷的手像被施了魔法,手里的勺子仿佛变成了一支笔,软软的糖稀在他手下一挥而就,清暖飘雅的笔锋间,上演了一幅神奇的画像,犹如当空流云般,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出现了。
小女孩破涕为笑,不禁看得呆住。
昏暗的灯火里,唐爷爷手下的龙安静地躺在石板上,在小女孩一眨眼之间,瞬间翻了个身,不见了……
小女孩愣了愣,突然一个正气的声音从空中乘奔御风而来:“我带你去天上。”
女孩抬起头,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真正的龙,居然是一条通天彻地的龙!
她露出惊喜的笑容,好像瞬间掉入了每个孩子都会有的,那个瑰丽的梦中。
“龙……”
正在藤椅上酣睡的千寻忽然发着呓语,从梦中惊醒过来。
“做梦了?”一个清雅的声音问道,是苏明眸,他正执笔给油伞绘画,细长的指尖微微用劲,一枝傲然的梅便出现在伞沿。
“不记得了。”千寻揉眼回想,确实不记得了。
苏明眸放下手中的笔,仔细的看着千寻,双眼雅若明月,“你生病了。”
千寻抚了抚额头,烫得很,刚刚居然在善坊的院子里就这么睡着了,不着凉才怪……
眼光流转间,千寻忽然被回廊间的一幅画吸引,画上是一个很秀丽的林间小潭,影影绰绰的流水交织着雨后的轻雾,将原本有些暗沉的基调扭转成极有韵味的一抹青色,徘徊间清泉流入眼底,颇为赏心悦事。
这里……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幅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