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妄莲手上的梅花已落尽,只剩下一根枯枝,他顿时便没了兴致,低眉看了看苏明眸波澜不惊的面色,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庭院里,千寻提了水站在槐树下,一时间竟被突然出现在树上的人惊呆了……
那是一个穿着古代衣衫的少女,胭脂色的衣袂在夜风中悠悠的打着旋,她就这么坐在树枝上,醉眼迷离的对着千寻灿然一笑。
千寻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眼底有细微的恐惧之色。
“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树上的女子伸了个懒腰,徐徐问道,“唔……我似乎睡了好久好久了,这里是哪里,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你穿的那么奇怪?”
她一连问了许多问题,短暂的惊吓过后,千寻这才缓慢说道:“你是鬼吗……还是妖怪?”
那女子听了她的话一点也不生气,只是用衣袖掩口笑了起来,笑眯眯的眼睛煞是可爱,“你这个小姐真是好生奇怪,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啊……我是酒妖啊!”
“酒妖?”千寻一愣,难道又是因为她的“特殊体质”招来了妖怪么……
酒妖少女折了枝树叶丢到她的头上,轻快的歪头问道:“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这里是善坊啊……你不知道这是哪里,那么你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千寻无奈的拿下头发上的枯叶回道。
“我睡了长长的一觉,被吵醒之后随便逛逛,看到这里没关门就进来了啊。”
原来这酒妖是私闯民宅的……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啊,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我家小姐……好烦好烦!”酒妖少女耷拉着眼皮,显然是真的不知道,无辜极了。
她想了想,又抬起头眨着眼看向千寻,“对了……可以把你刚才画错的伞送给我吗?今夜月光好盛,实在是有些难受呢……”
受不了她眼中的哀怨,千寻叹了口气,“还是先去厅堂里坐吧,你这样穿着古代的衣服坐在槐树上太吓人了……”
房梁上,君妄莲忽觉鼻间无端端钻入一股醇香,他施施然坐起身,用手撑起下巴看向门外,只见千寻和一个陌生少女从庭院里走进来,她们越是走进,那股醇香越是浓郁。
熟悉的香味……是酒香呢。
“啊……是三百年的秋露白啊……”他挑眉看着千寻旁边的陌生少女,笑意盎然。
“……那个,我刚才在庭院里的槐树上遇到她的,她是……”千寻拿起刚才那把不小心被沾到墨汁的伞,话说到一半就被苏明眸打断了:“她是酒妖。”
“全部猜对了,我的名字就是秋露白——阿秋。”酒妖少女欢天喜地的撑开过她的“新礼物”,虽然只是一把有瑕疵的纸伞,她却很是开心。
君妄莲摇了摇腰边挂着的山青色小葫芦,摘下来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酒,可惜道:“三百年的秋露白味道一定很好吧……”
阿秋眯着眼睛咧嘴一笑,“想喝真正的好酒?只要找到我们家小姐,就是找到天底下最好的酒了,你要是喝过她酿的酒,就知道以前你喝的那些酒都不是酒。”
“哦?你们家小姐是谁,她酿的酒,难道会比宫廷玉酿‘公子醉’还好?”君妄莲奇道。
阿秋一笑,不置可否,“‘公子醉’?和我们家小姐的酒比起来,太淡。”
君妄莲从房梁上飘下来,实在是好奇,世界上竟还有比著名的宫廷玉酿“公子醉”更好喝的酒,“真有那么好喝?”
此时苏明眸也是一笑,说道:“我听说有一种十分古老的酒,酿造方法极其独特,《续神仙传·玉可交》里曾有记载——‘酒是灵物,必得如口,当换其骨,’名为‘换骨醪’。不知 阿秋姑娘说的可是这种酒?”
听到苏明眸的话,阿秋拍手笑道:“先生说对了,正是换骨醪!我家小姐最善换骨,酿的是天下第一好酒也!”
“那你家小姐去哪里了?”千寻听到这古怪的酒,也来了兴致。
君妄莲赞赏的看了她一眼,这正是他现在最想问的问题。
阿秋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说完她看了看屋檐外的明月,又问:“中秋快到了吗?”
“明夜就是中秋了。”千寻说,“你又害怕月光太盛吗?”
“不,中秋之夜,我家小姐有约。”她转头一笑。
☆、二
听说“美人尖”古董店最近丢了一坛名贵的酒,为了挽回损失,古董店的老板举行了一场奇特的赌局。
赌局是这样的,老板拿出了一坛酒,只要有人猜出了这坛酒的酒龄和名字,就能带走任何一件店里名贵的物品,不过,如果你猜错的话,就要留下一样同样名贵的东西,足够买下一个珍贵古瓷的钱,或者一块家传的上好玉佩——敢来参加这种赌局的,没有谁会在乎一掷千金,他们在乎的,是那坛酒值不值得。
柔和的月光一点点出现在云间,一年只能见到一次的中秋之月终于不慌不慢的降临了。
三忘河畔聚满了准备放花灯的男女老少,星星点点的莲花盛开在河面,犹如被红尘中的花神一层层镌刻上了属于放灯人的流年,一层乞求美好的姻缘,一层乞求健康的身体,一层乞求沧海桑田的回忆,愿他们随着水流到天上,流到月光里,可证那万种痴人心。
善坊里的几人站在繁华的人群里,各种热闹涌来,将他们拉了进去。
卖彩灯的小贩挂起了芝麻灯、鱼鳞灯、稻草灯,以及照着“月光马儿”的样子做成的彩灯,小贩热情的招呼着过往的行人,口中振振有词的说着几个难解的灯谜,引得路人皆停下来,等着看聪明人来解灯谜。
阿秋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好玩的景色,雄心勃勃的准备将那小贩的所有灯谜解出来,可是一听那灯谜,顿时也犯难了。
小贩说的灯谜是这样的:“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猜两个穴位。”
“穴位?”阿秋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想了半天道:“难道是天灵穴和涌泉穴?”
小贩得意的摇头,一幅你绝对猜不出来的样子。
千寻思考了一阵,却着实对人体穴位不了解,只好求救般的看向苏明眸,苏明眸淡淡一笑,向小贩道:“是位于脐中下三寸的‘水道穴’和位于食指本节前内侧陷中的‘二间穴’。”
小贩一愣,摘下一个彩灯当作奖品送给苏明眸,“猜对了!正是水道和二间,你是中医吗?”
阿秋坏笑道:“他是做伞的,你说的那些什么穴道,他都是从伞骨上摸出来的!”
小贩再次一愣……
“这个不算,你再出一个看看,我一定能猜出来!”
小贩看了看阿秋,拿下一个彩灯,咳了咳嗓子又念了一题:“内不空兮心不闲,猜一名词。”
话音刚落,没等阿秋思考,千寻便笑道:“这个我知道,是窍门!”
阿秋气呼呼的抗议:“唉……唉!这个不算!千寻你不准抢答啦!”
苏明眸无奈一笑,只好对阿秋道:“不如我给你出一题吧,谜语是‘雪封长安城’,请猜一个词牌名。”
阿秋眼睛一亮,终于遇到一个她知道答案的了,急忙忙答道:“好简单,是古都白嘛!”
几个人都被她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小贩边笑边摘下一个鱼鳞灯送给阿秋,“喏,这是奖品,虽然不是我出的题,不过既然大家都那么开心,就当你是解出了我的灯谜吧。”
阿秋开心的接过鱼鳞灯,“多谢老板!”
欢笑间,千寻看了看周围不见白衣玉灵,便问道:“君妄莲呢,他去哪里了?”
苏明眸微微一笑,看着长街的尽头,“他赶去参加‘美人尖’里的赌局了。”
“赌局?”阿秋歪头疑惑道,“什么赌局?”
“听说是关于一坛酒的赌局。”苏明眸笑意渐浓,“也许会是一坛难得一见的好酒。”
美人尖古董店内。
正厅中放着的就是赌局中的那坛酒,几个看起来像是行家的人围着那坛酒看了半晌,摇头的摇头,沉思的沉思,没有谁当先猜出来。
只听一个儒雅的中年人摇着这扇,猜道:“这酒色如琥珀,酒香如寒潭,应该是上百年的‘寒潭香’。”
美人尖的老板闭着眼睛坐在黄花梨木的椅子上,听到他的话微微睁开眼睛,很快又闭上了,“号称‘酒仙’的蒋先生,看得出来您的确对酒十分有研究,不过,还是没猜对。”
闻言,那位“酒仙”蒋先生一笑,叹了口气拿出一块通透的翡翠放在酒坛旁,摇了摇折扇坐了回去,失意之间却也极为享受这样的赌局。
蒋先生坐回去之后,另一位中年人也开口了,“蠕渌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白年味不败!我猜这应该是一百年的‘屠苏’,老大哥,我猜对了吗?”
这次老板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坐在椅子上一摇手,“老刘,你收藏的那副归昌世的《风竹图》可归我了。”
名叫“老刘”的中年人抓了抓头,不甘心的拿出一卷画放到了酒坛旁边,捶胸顿足的又看了几眼那坛不知名的酒,叹了又叹,最终只能坐了回去,策划着下一次要怎么把画赢回来。
大厅之内的赌家其实寥寥无几,最为打眼的当属坐在最后面的一老一少两位爷孙,两鬓斑白的老人家也安然的观察着赌局,沉默不语,倒是老人旁边的小男孩十分有趣,他头上戴着“兔儿爷”的面具,手上拿着玉杵,说不出的有趣,也说不出的怪异。
阿秋一直笑吟吟的看着那对爷孙,居然破天荒的没有说话。
千寻的目光一直在寻找着君妄莲的身影,而苏明眸却是微闭着双目靠在身后的墙上,似乎在专心的嗅着空气里的酒香。
“难得‘兔儿爷’肯从月亮里下凡来啦。”一句打趣的话响起来,君妄莲徐徐现身在他们身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酒的身上,并没有人发现。
听到他的声音,苏明眸笑问:“君大人你藏了这么久,猜出来了吗?”
君妄莲笑了笑,“不用猜,这酒的酒龄在三百年左右,这个年代只有这一坛,喝过的人早都死光了,我可没喝过。”
千寻小声嘀咕道:“你不是千年老妖么……居然没喝过三百年的酒……”
君妄莲唇角一扯,没有回答。
这时,那位老人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酒坛,笑着向古董店的老板道:“我要是猜出来了,可以带走这坛酒吗?”
老板闭着眼睛笑道:“随意,只要你能猜出来。”
老人朗声笑道:“这酒是三百零三年的换骨醪。”
听到老人的话,古董店老板睁开眼睛从黄花梨木上坐起来,上下打量着老人和那个小男孩“兔儿爷”,半晌后才问道:“老人家好眼光,请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朗朗一笑,“这换骨醪便是我家祖上所酿的,我本以为早已经遗失了,没想到在您的古董店里,今日得以碰见,实属运气使然。”
老人的说话用词十分古朴,仙风道骨的气质一看便知是行家中的行家,让在座的各位赌家都甘拜下风。
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男孩“兔儿爷”突然道:“可以把换骨醪还给我了吧?”
古董店老板一笑,不以为意,“愿赌服输,请带走这坛换骨醪吧。”
“兔儿爷”跳上前去抱下酒坛,老人拱手道:“多谢。”
老板淡然一笑,丝毫没有失望的样子,他回头看了看桌上的几件大宝贝,今天赚到了那么多,又怎会需要失望?
那一老一少拿着换骨醪经过阿秋身旁的时候,老人意味深长的笑着说了一句:“秋娘子,可别忘了中秋夜的约定。”
阿秋笑眯眯的看着他们的背影,笑道:“竹老爹别来无恙。”
千寻吸了吸鼻子,“有酒的味道……”
君妄莲和苏明眸均是一笑,齐声道:“是竹叶青。”
☆、三
正是最好的月色当头,留下山上的琴瑟湖边,桂花犹自盛开在月下,带了点点幽冷的花香,有人铺好了茵席设宴,正所谓谢夜月而怜花颜,陈茵席而设坐兮,溢金罍而列玉觞——好一场中秋宴。
苏明眸他们来到时,竹老爹和“兔儿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几个人围着茵席坐了下来,在席子正中放着的是精巧的团圆月饼和用蒲包蒸熟的螃蟹,食物的香味让人垂涎,桂花之香如春风扑面,花与月的交心,构筑的是红尘之中一段风姿万种的奇遇。
“兔儿爷”掌着灯,就连起风时也不见灯火闪烁,在竹老爹身旁放着的正是那坛换骨醪。
“竹老爹,你和小酒童兔儿爷也被吵醒了?小姐呢?”阿秋伸手拿了一个月饼,浅浅咬上一口,温软的蛋黄有些粘牙,却极是好吃。
竹老爹抚着白须露出笑容,仿佛神仙隐士,素然风骨,“我们这样的妖怪,不管沉睡多少年,总是会有被人打开封口的一天,乃‘醒酒’也……其实我和小兔儿早已经寻找小姐的换骨醪多年了,沉睡的人只有你一个而已。”
说话间竹老爹瞥了一眼正在醒酒的换骨醪,说:“小姐一向姗姗来迟,不必多问。”
“兔儿爷”也插嘴道:“是啊,阿秋你直到现在才被人‘吵醒’,我和竹老爹几年前被开封后,可是跑过了这人间的许多地方,见到的都是你想也想不到的事。”
阿秋眯眼一笑:“有什么事我想不到的?”
“会飞的船你见过吗?还有跑得比世界上最快的千里马还要快的车、自己会亮的灯你见过吗?”
“兔儿爷”扶了扶脸上的面具,得意洋洋的一一说来。
君妄莲摇着蒲扇,听得不耐烦,“喂喂,我说你们几个妖怪,能不能说一点正经事,例如那坛换骨醪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们家小姐是谁?”
阿秋看了竹老爹一眼,竹老爹悠然斟酒自饮,兔儿爷面具遮脸,谁都没有说话。
千寻看向阿秋,却听身旁的苏明眸柔和一笑:“我想这换骨醪和你家小姐的故事定是很精彩的,不知这坛奇酒究竟有一个什么不醉不归的过往?”
阿秋略一沉吟,终还是难掩本性,愉快的笑了起来,“要说这坛换骨醪,倒真是有这么一个怪谈……不过我说我的,真真假假可没有根据,你们信不信无妨。”
一听阿秋要讲故事,“兔儿爷”顿时急了,小男孩到底是好胜心性,急忙抢白道:“我也有故事,我先说我先说!阿秋我先说了你才能说!”
阿秋不理他,自顾自地又吃下一块月饼,开始娓娓道来。
“兔儿爷”见抗议无用,只得悻悻作罢。
阿秋讲的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位名叫夜吟的宫廷酿酒师,在一场寂静繁华的夜里,夜吟捡到一个女婴。
从此后,他视她于女儿一般,给她取名为玉药,养育她,将毕生所学教予她,然而玉药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却有怪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