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玄乙追上他,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子,又问:“为什么你会说梦话?你天天做梦?”

他立即把袖子用力抽回:“梦乃最常见之事,谁人不会做梦?梦中有所经历,自然会开口说话。”

凡人竟然这样有趣,还能天天做梦。

神族是没有梦的,若是某日忽然梦至,便意味着不是大喜便是大凶之兆。她记得当年阿娘带她回翠河畔的那个晚上,阿娘便做了梦,醒来告诉她,她梦见了翠河的清清河水,之后她就陨灭了。

玄乙继续飘在他身侧:“那你昨天做了什么梦?说的是什么梦话?”

扶苍冷道:“我梦见在捉一只厉害的女鬼。”

说完他忽然停在了一栋朱红楼前,楼门微敞,内里清气磅礴,气息十分干净。他并不进门,也不说话,只在门外躬身行礼,连拜三次。

拜完后他用眼角余光打量身侧的女鬼,她既不害怕也不逃走,只是似乎对周围的景象不再兴致盎然,正低头玩袖子。

居然连地仙也不管她?扶苍心中忽有些起疑,转身一面走一面问道:“你究竟是什么?”

玄乙慢悠悠一笑:“你猜啊。”

他冷着脸闭口不言,走了一段见她始终在身侧跟着,他便皱起眉头:“别缠着我。”

玄乙倏地停下脚步,不错,她确实不可以再缠着他,这趟下界是为了替他了结因缘,却不是重蹈覆辙的。可是这因缘究竟要如何了结?她全然没有头绪。

……果然还是只能跟着他看看。

她化作一股清风,远远地跟在他后面,他没有回那个庭院,反而出了青帝庙,庙门前停了一辆马车,周围熙熙攘攘挤的全是女子,因见他出来了,便“嗡”地一声叽叽喳喳吵开,很快又被数名身着甲胄手执长戟的凡人侍卫驱赶一空。

马车沿着长街慢悠悠地前进,此时朝阳初升,这乱糟糟的凡间城镇到处是行人,浊气滚滚,唯有扶苍所经之处清气横溢,干净无比。

拐了几个弯,马车停在一座庭院前,玄乙把身体藏在繁密的枝叶后,只露出两只眼。扶苍下了马车,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几本书——这里是凡人听课的地方?这么小这么破烂,连个观景湖都没有。

见他进了门,她便悄悄趴在屋檐上从窗户缝里偷窥,这里倒与合德殿有些像,铺满了书案蒲团,许多年轻凡人坐着说笑打闹,粗粗一看竟全是男的没有女的,看来以前齐南说下界女子地位低微的事是真的,居然连听课都不给,太过分了,那她们以后长大了要怎么在凡间担任职位?

很快便有个白胡子老头儿进来,跟白泽帝君一样,也是捧着本书在那边念,听得她昏昏欲睡。所幸下界时间过得快,没一会儿那白胡子老头就走了,这寒碜的地方也没有仙童送饭食,弟子们自己带了食盒,互相炫耀菜色。

玄乙见扶苍不在屋子里,便化作清风在里面把每个食盒看了一遍,随即嗤之以鼻地偷了几颗肉丸塞嘴里,顺手再捞走几粒糕点。

无视弟子们惊惶地“我的茶点呢?”之类的话,她窜出大屋,见清气在后院浮动,她便悄悄凑近,见他斜卧在回廊上,还是看书,身边却躺了一只肥花猫,他一面看书一面用手去挠它的脖子,挠得它咪咪乱叫。

他不吃饭?听说凡人不吃东西会饿死,玄乙也不清楚他们究竟多久不吃会死,犹豫了很久,终究万分不舍把顺来的糕点挑了半天,选了个最难看的,轻轻丢在他衣服上。

扶苍倏地坐起来,四处张望,似是没看到什么人,他将那糕点顺手喂给一旁的肥花猫,低声道:“你饿了罢?”

他是把这只猫当成那头蠢狮子吗?

玄乙为难地在剩下的糕点里再挑了半天,选出第二难看的,轻轻一抛,这次他反应奇快,迅速伸手接住,同时视线也落在了把身体藏在树叶后的那道纤细身影上。

过了良久,他似是有些无奈,开口道:“你还在。”

不,她不在。玄乙朝后缩了缩。

扶苍也不过去,顺手把那粒茶点又喂给猫,玄乙登时恼了,将茶点一股脑全丢给他,她就不信他能全喂给那蠢猫!

他更加无奈,只道:“我不爱吃这些,别丢了。”

玄乙停了一会儿,低声问:“那你爱吃什么?”

扶苍淡道:“我什么也不想吃。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玄乙完全无视他后面的问题,只提醒他:“凡人不吃饭会饿死的。”

扶苍看看她藏在树影里的身影,双眼眯起,忽然道:“我想吃街北角荣兴斋的牛骨汤面,不要辛料,不要葱花,牛肉要三分肥带筋,切成巴掌大,三片足矣。再配上街南角门上有三根木板那家店里的千层酥饼,要三块,上面的芝麻不可太多,也不可太少,不要葱油的。”

等了半日,她才开口:“……你还是饿着罢。”

扶苍轻轻笑了两声,身旁的肥花猫吃饱喝足已在他腿边睡着了,他摸了两下,忽觉她又丢过来一样东西,他下意识接住,握在手中冰冷无比,竟是一团白雪,被巧夺天工般捏出一只九头狮的模样。

“这是什么?”他把玩这头白雪九头狮,那突兀的九颗脑袋非但不讨厌,反而叫他觉得特别可爱亲切。

“给你玩的。”玄乙把手绢铺在地上,坐着低头继续捏白雪,这次捏他家里那两条金鲤。

头顶稀疏透过叶片的阳光忽然被挡住了,她抬起头,这已成凡人的神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对面,忽又蹲在她面前,见她额上落了片叶子,他便伸指轻轻取下来。

“这次捏什么?”他问。

旧影重现。

玄乙闭上眼,笑着低头飞快捏好一条金鲤,托在掌心问他:“好看吗?”

他看看那条金鲤,目光又落在她面上,微微颔首。

她便将那条金鲤放在他手上,低声道:“那这次送给你。”

第九十章 春林初盛

那天直到夜里熄灯睡觉,扶苍都没再见到那个女鬼。

她送的白雪九头狮和白雪金鲤,他放在枕头边用手指慢慢把玩。她的道行一定非常高深,白雪在三伏天也不融化,一丝丝阴寒之气从上面钻出来,让闷热的夏夜变得阴凉。

她为什么突然粘着他送他东西,然后又突然消失?将睡非睡之际,这问题划过他不大清明的脑海,随后他本能地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书生和女鬼的各种缠绵香艳的故事,待要生出一丝警惕,却又睡着了。

睡到半夜又被冻醒,扶苍睁开眼,立即见那已经消失的女鬼趴在床边,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他惊得迅速翻身坐起,万般无奈,千般狐疑,犹带沙哑睡意地开口,声音里多了一分冷意:“人鬼殊途,你再缠我也无用。”

谁知她双眸璀璨若星,只是充满期盼地望着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再说梦话?”

梦话?扶苍生平第一次觉得好生无力:“……不是每次睡觉都会做梦说梦话。”

她便点点头,轻道:“那你下次要说梦话的时候记得叫我。”

……这怎么叫?她在故意装疯扮傻么?

扶苍揉了揉额角,声音更冷:“你还是一直跟着我?”

她飘然飞至月窗:“没有,我马上走了。”

他信才怪。扶苍被她弄得全无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日,忍不住“喂”了一声,几乎是一眨眼,那团冷气就扑在脸上,她俯在床边有点开心:“要说梦话了吗?”

他吐出一口气,看了她半晌,带着无奈说道:“真要说梦话是没法叫你的,你这都不懂?你直说罢,缠着我要做什么?”

玄乙犹豫了一下,坐在床边蒲团上,清清嗓子:“我来给你道歉,对不起,你原谅我罢。”

说完她盯着他的眉间看,还是没看到光点。

扶苍侧卧过来:“为了什么道歉?”

玄乙轻道:“我一直缠着你,抱歉。”

他的视线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既然知道道歉了,为什么还继续缠着?”

玄乙不说话,见他将白雪九头狮和金鲤放在枕头边,她便拿起来摩挲,忽又问他:“你喜欢这个吗?”

扶苍淡道:“还行。”

玄乙将金鲤放在掌心滴溜溜地转,小声道:“那我不缠着你,每天送你一个这样的玩意,你……愿意原谅我吗?”

原谅这个词太重,他并没有到这个程度,只是突如其来被一个美貌女鬼纠缠,生出警惕和排斥罢了。可不知为何,他有点不大愿意叫她如愿,她这付带着点不甘心与焦急的模样哪里像道歉。

“那要看我心情。”他支颐斜卧,抓起白雪九头狮,放在掌中颠颠。

玄乙皱眉看了他一眼,这家伙做了凡人还是这么鼻孔朝天牛逼哄哄的样子,她倏地伸手要从他手里抢过白雪九头狮,他反应奇快,把手一缩,她冰冷的手握在他手腕上,冻得他一颤,九头狮到底被她抢走了。

他现在这么弱!玄乙得意起来,伸指在他额上一点:“那你小心点,不然这回轮到我做莽夫了。”

额头上被触的地方也是寒意甚重,这样奇寒彻骨,她真的是女鬼。

扶苍忽觉自己方才与她说笑有点荒唐,一言不发地翻个身,用被子蒙住脑袋,冷道:“我要睡了,你走罢。”

不防她竟然爬上床,硬生生用手扒拉开他的被子,冰冷的气息凑近,她轻柔的声音像凉风一样:“你生气啦?”

他又睁开眼,看着她在月下犹如冰霜玉瓷般的面颊,突然有个冲动,想伸出手摸一摸这仿佛不存于人世的冰肌玉骨。手是伸出去了,终于还是被一丝理智战胜,指尖轻轻碰在她头发上,也是冰冷的。

莫名的丝丝柔软从体内生出,扶苍低声道:“没生气。”

下界朦胧的月光都溶在他眼里,仿佛那个目带温柔的扶苍神君又回来了。玄乙眼睛里有点刺痛,移开视线望向天边小小的银月,隔了一会儿,只听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没有名字。你睡罢,做个好玩的梦。”

就像突然出现那样,她突然又消失了,徒留风中一缕寒气。

隔日一早起来,扶苍刚推开门便见她轻飘飘地站在梨树上,见他出来了,她像一片羽毛似的落在他面前,摊开手,掌心是一柄白雪捏出的小剑,是他在上界时的佩剑纯钧。

玄乙将小剑往他手里一放,微微一笑,一句话也不说。

“这是?”扶苍不知她从哪里想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柄剑造型古朴至极,他从来也没见过。

玄乙好心提醒这个做凡人后有点蠢有点弱的神君:“这是剑。”

他当然知道这是剑。

扶苍不知该说什么,见她转身又要飘走,他下意识便唤住她:“你去哪儿?”

玄乙早已化作清风飘远,只留下余音袅袅:“不告诉你。”

扶苍有些不大专注地做完早课,用过早膳后便去书院,青帝庙前不远处依旧停了一群来看他的女子,不管侍卫怎么呼喝,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是越来越响。

扶苍立在马车前,四处看了看,那个女鬼到底躲在哪里?鬼使神差一般,他忽然问道:“你在吗?”

下一刻那团冷气便从青帝庙前的石雕后钻了出来:“怎么啦?”

真的出来了!扶苍一时又觉尴尬,犹豫道:“要不要……一起坐车?”

她偏头想了想,利落干脆地钻进车厢:“也好,我早就想坐坐凡人的马车了。”

扶苍默默无言地上了车,马车调转方向,缓缓往书院行去。他扭头看了看她,她正趴在车窗上,一会儿望见个什么东西便指着问:“那是什么?”

他不得不也凑到车窗边探头张望,一时倒有些忍俊不禁:“那是客栈,你不知道?”

别的她不知道,客栈她很知道,上回在青帝宫古庭已经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

“我知道,就是开了几个房间给人吃饭睡觉的。”

他笑意更深:“嗯……这样说也对。”

没一会儿,她又指着另一处问:“那是什么?有人在开宴席请客吗?”

扶苍望过去,原来是玉水桥上卖早点的,蒸笼一开白气乱窜。

“那是吃饭的地方。”

话音一落她已经化作一股狂风窜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抓了几只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也不嫌烫,张嘴咬了一小口,一面吃一面特别嫌弃:“难吃,难吃。”

扶苍简直被她惊呆了:“……你给钱了吗?”

玄乙奇道:“给钱是什么?”

扶苍揉了揉额角:“没什么,你吃罢。”

冷不丁她捧着那些包子馒头送到他面前,头也不回:“不好吃,给你。”

说完她自己先愣住,上界的恶习又冒出头了。玄乙慢慢把手缩回来,淡道:“我乱说的,你别当真。”

可他却把那几枚被她咬过的包子馒头接了过来,用白纸包好,见她盯着自己,他难得有些赧然:“我带去给花猫吃。”

玄乙又开心起来,因见沿途总有女子们远远追着马车,她问道:“她们在做什么?”

扶苍避开这个话题,把钱的事拿出来重说:“买东西都要给钱,钱就是这个。”

他从匣子里摸出一串铜板,玄乙捏起来看了看:“什么都能用这个买?”

“差不多罢。”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他基本没有什么需要自己亲自去买的。

他没注意玄乙眼里的精光,到了书院她便又消失了。平常的一天很快过去,晚上熄灯的时候,扶苍才躺到床上,忽听几声闷响,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砸在地上,他一翻身,骇然地望着屋子里多出的几尊巨大木箱,里面一堆堆的金条晃得他眼花缭乱。

那失心疯的女鬼蹲在床边仰头看着他,充满期待:“我绕了一天,听凡人说这个是最值钱的,我给你带来这么多,够不够?”

扶苍茫然加错愕:“……够什么?”

“买你的原谅。”玄乙十分严肃。

第九十一章 此毒穿肠(上)

扶苍觉得自己终有一日也会被这女鬼气成失心疯。

那些被她从各大钱庄偷来的金条,他逼着她再全部还了回去,等一切折腾完毕,天也快亮了,他一夜都没能睡成。扶苍揉着发疼的额角,看一眼对面优雅端坐蒲团的女鬼,她好像比他还无奈,低头默默玩袖子。

“是谁教你偷取钱财?”他简直怀疑她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要说她天真,行事里面还带了八分邪气任性,她怎么这样古怪?

玄乙使劲抠袖口纹绣,她最不耐烦被说教,脸拉了三尺长:“你说的钱什么都能买。”

扶苍差点被她气笑了:“会有人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你生前父母没教过你做人的道理么?”

她只知道怎么做烛阴龙神,确实不大会做人。

扶苍蹙眉盯着她,她可能不是女鬼,鬼都是人变的,她却一点也不像人,对人的一切最基本常识都不知道。或许她是妖?什么妖会这样奇寒彻骨,披霜带雪?

“为什么对我的原谅这么执着?”他再怎么避世独居,不通世事,也能看出她说的原谅绝不是指缠着他这样简单。

玄乙的脑壳也有点疼,她慢慢歪下去,俯在书案上,心里不知是焦躁还是害怕。

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连凡间这什么都能买到的最厉害的法宝“钱财”都买不来他的原谅。怎样才能原谅她?她还要与他在一起多久?这孽缘还要纠缠多久?还是说,他要的其实根本不是她的歉意?

“我在问你话。”对面的少年老成地板着脸训斥她,“坐没坐相,坐好了。”

这家伙都成凡人了还这么麻烦。

玄乙瞪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如果我不出现,你是不是就能原谅我了?”

扶苍忽地默然,他发现自己竟也不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玄乙心中烦乱,飞快起身,朝屋外飘去,低声道:“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别再怪我,也……别恨我了。”

恨?扶苍一惊,推门追出去,微薄的晨曦中,梨树枝叶犹在微微颤动,庭院里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无。

真的走了?他也不知是松口气还是失落,在庭院里站了半日,一转身,却见门前地上放着一团雪白的物事,扶苍心中一动,俯身捡起,却是一朵晶莹剔透的花,花瓣半透明犹如冰晶,其上遍布密密麻麻碧玉似的脉络,十分幽丽,他从没见过这种花。

扶苍静了片刻,忍不住张口唤道:“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他,一片寂静。

从这只女鬼出现的那一刻起,扶苍便有个直觉,他的清净日子大概到头了。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实在太准,她哪怕消失不见,也依旧把他清寂的隐居生活弄得乱七八糟。

连着一个多月,每天放课回来,门口便会放着一团白雪捏出的小玩意,如今他的书架上一层放着的都是这些,从九头狮到金鲤,从花瓣晶莹剔透的花到一只莫名其妙的白雪虾仁,他实在摸不透虾仁是怎么个意思。

她到底躲在哪里?他这双眼天生便可窥见鬼神,上天入地却怎么都找不到她,这情况竟然让他夜夜无法安睡。

这天晚上扶苍又开始做噩梦,无数怪诞画面不停在眼前闪烁而过,自小他就时常做噩梦,又总是记不得梦中情形,每次醒来都觉无比失落,而今日醒来尤甚。

他再也睡不下去,披衣坐起,忽见书案上有个东西熠熠生辉,竟是她发上常戴的金环。

仿佛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着,扶苍情不自禁将那枚冰冷的金环握在手中,巧夺天工,人间再也没有任何能工巧匠能做出这样的发饰。

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