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侍立的婢女没能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蓝笙手上剌剌一抖,筷头上挑着的几粒青豆咚咚滚了满桌子。他竟连话都答不上来,只是傻傻的瞪着她。

她搁下筷子,正色道,“你不必觉得惊讶,被女人瞧上又不丢脸。我同你说,你明日不去,我就一直缠着你。我说到做到,你若无动于衷,我就要觉得你也瞧上了我,故意拖着是为了多和我相处。”

这是什么理论?他真的没有招架之力了,她这种跳跃式思维折磨死人。他别过脸去,“你别逼我,这事我没法答应。”

“随你的便。”她无所谓的态度,“我明天回去同我母亲说一声,搬到白石园来住。”

蓝笙一时语窒,正巧阳城郡主从门口进来,打量了他们一眼道,“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来看看小娘子还在不在。”

感月忙起身福下去,“我不请自来,叨扰殿下了。”

阳城郡主摆摆手,看了眼案头更漏道,“这样晚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有不便。有话明日再叙,我给娘子安排了下处,随我来吧!”

感月只得纳福道是,临走瞥了瞥蓝笙,目光如电。

阳城郡主裙带逶迤,到底是天潢贵胄,身上自有骄傲而端丽的派头。昂着她高贵的脖颈,走了几步沉声道,“你们前头的话我都听见了。”

感月吃了一惊,她在蓝笙面前反正是没脸没皮的。但这位郡主是长辈又上了点年纪,未必能忍受她的口没遮拦。她心里突突跳,不知道会不会引起她的反感。万一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受了调戏,下令把她扔进大狱里怎么办?

“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和晤歌说话的。”郡主缓缓回过身来,“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感月吞吞口水,谦卑道,“请殿下赐教,奴愿闻其详。”

阳城郡主面上平淡无波,慢声慢气道,“你也知道你表姐与晤歌有婚约,她一再的悔婚,论理我不在暗里下绊子已经很对得起她了。你今日来的目的我也清楚,才刚晤歌不答应你上堂有他的道理。人言可畏,长安城里别的什么都不缺,独缺茶余饭后的谈资。谁愿意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呢?就算坊间平民尚重名声,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

感月心凉了大半截,看来这回是没希望了。回过头想想,也确实强人所难。

她正沮丧时,不料郡主又道,“他不愿去,我倒可以代为出面,不过你要答应我个条件。”她的眼光在她脸上来回巡视,“你比起你表姐,姿色略逊一筹,不过尚还过得去。半个月后的大婚务必要如期举行,我不能叫人看我郡主府的笑话。暖儿那头是不成了,短期内我也没有称意的人选。如果你愿意,就代姊出嫁。我派人查了你的身家,马马虎虎还能凑合。晤歌脾气犟,娶生不如娶熟。他瞧着暖儿面子肯定不会为难你,至于后面能不能和他做真夫妻,就看你的造化。怎么样?你不是瞧上他了吗?这个条件能不能答应?”

感月不敢置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么?她试探道,“若是不能呢?”

阳城郡主一哂,“我蓝家世代单传,不能到你这里绝了后。三年无子嗣就是犯了七出,理应被休弃。”言罢又和颜悦色,“但你若能收住他的心,我一样疼你。”

这买卖实在动人心弦,她没有拒绝的理由。能嫁给蓝笙,冒点风险也值得。何况她还是胜券在握的!于是咬牙作就义状,点头道,“在商言商,很公平。那么一切就按殿下的意思办。”

第三十七章 冰壶凉簟

更新时间:2012-11-20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超乎寻常人想象的,就比如蔺夫人。

儿子获罪下狱,换做别的母亲早急断了肝肠,唯有她是稳如泰山的。手上小木鱼笃笃敲着,嘴里絮絮诵经,眉舒目展,完全跳出了三界外。

尚嬷嬷对她的做法很不满,平常没见她少问事,到了这当口装起佛陀来,端的是矫情可恨!便不是亲生的,这二十八年的感情总是有的吧!连她这个乳母都心焦,她好歹是六公子名义上的母亲。这些年又母凭子贵享了无数清福,怎么就不念一点好,还有心思在这里礼佛?该说她遇事冷静,还是说她狼心狗肺呢?活得这样自私,将来且有报应。吃什么斋,念什么佛,修什么功德!人心不善,还指着死后登仙境么?不叫她下十八层地狱,是阎罗王瞎了眼!

她满心焦躁的等她一卷经念完,趁她合什参拜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询问,“夫人是怎么打算的?”

蔺氏不答话,等佛前敬过了三遍酒,方慢吞吞道,“什么怎么打算?”

尚嬷嬷真有点错愕,“叶家告了六公子的事呀!六公子这会子收监了,夫人准备怎么应对呢?”

她不说话,牵着袖子拿铜剔子拨拨荷叶灯上的灯芯。沉默了半天道,“他收押在皇城内,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办法?叫他别和布暖纠缠他偏不听,如今我也没法子,听天由命吧!所幸沈家还有容冶,他大哥哥官做得不小,总会设法营救他的。”

尚嬷嬷简直要佩服她的功夫,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是大唐第一高手!叫人家怎么救?其实成败只在她一念之间,只要她证明六公子不是她亲生,那么和布家大小姐就不存在伦常上的约束。告他犯了《户婚律》,更是无从谈起。可是她这样狠毒!她狭隘的认为一旦把她的秘密抖出来,她会没了儿子,没了家产。

其实她应该相信六公子,他是个重情义的人,绝不会因为没有血缘就弃她而去。反倒会感激她的养育之恩,更加的仔细侍奉。她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小人之心呢?说她有远见,真真是活打了嘴!她这一生最大的成功便是建立在养了个好儿子上,若是连根基都毁了,她以为她还守得住这万年基业么!

“奴婢看来,这事倒不是太难。”尚嬷嬷气不过,索性把话挑挑明,“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要劳动夫人大驾,您是定盘的星,只要您一句话就能逆转乾坤。夫人呐,乱/伦的罪名着实太大。笞六十、徒一年、流千里……这顶帽子扣下来,六公子这些年的道行就毁了,沈家的荣耀也就到头了。您不能坐看着这件事情发生啊,总归想想办法。老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保得住六公子,夫人日后更是福泽绵长。公子心里谢您,愈发的孝敬您。”

是吗?谁能做得了他的主?蔺氏背转过身去,天底下没有不想亲娘的儿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算还留在她身边,心思也是两样的了,她仍旧竹篮打水一场空。有时候妇人之仁很不可取,念旧情固然落个好名声,但是接下来且有一杯苦酒喝喝的。她不能把自己逼到绝境,万一人财两空,她下半辈子没了依托,到时候向谁去诉苦?

她开始厌恶尚嬷嬷,跟了她三十多年,知道的事多了,倒在她面前倚老卖老起来。她冷淡的望她一眼,“你这算是心疼你那奶儿子,倒忘了正头主子是谁了?你是我蔺家带来的陪房,不是他独孤家的家奴。怎么不在我这一头,反倒替别人长威风?你受了他独孤氏多少好处,竟连我也敢教训?”

尚嬷嬷心里虽不情愿,但主仆的名头在那里,也不好多作辩驳。只得欠身纳福道句不敢,“奴婢一门心思替夫人打算,夫人万万别误会了奴婢。”

蔺氏斜眼一哼,“若要我别误会,还是多干活少说话。有些东西烂在肚子里头,对大家都有好处。我的脾气你知道,想办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不想办的,任你说破天去,还是做无用功。我劝你别操那份闲心了,有我一口饭吃,自然短不了你的。你若是打定了主意同我唱反调,那我可要对不住你了。你也有了年纪,不如回你老家种地去吧!”

这是何等的冷情冷性!她宁愿毁了这个儿子,都不肯把她的秘密公诸于众。也是的,逆伦毕竟不是贪赃枉法,不会抄家充公。府里如今家私巨万,单凭那些库存的钱粮,也够她锦衣玉食享受到死的了。她不稀罕儿子,没有儿子也可以活得很滋润。尚嬷嬷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指望她全然指望不上,要紧的时候只有自己上堂作证。蔺氏舍得抛下六公子不问生死,她这个做乳娘的却不忍心。孩子吃过她一口奶,说起来比和那蛇蝎毒妇更亲近。她不能眼巴巴看着他获罪,她要想法子救他。

外面人奔走求告,牢里的两个人倒很安稳。

刑部的牢狱也分三六九等,公亲有天字号的单间,里头床榻桌椅皆全。衙内的守军因着早从南衙十六卫换成了北衙飞骑,容与进了号子,享受的待遇要比一般人高出许多。但是这种有章有程的地方男女分开关押,连面都见不上。不如临时的牢房,木桩子一分隔,左边女人右边男人,并没有太多避讳。

容与唯恐布暖害怕,特要求往那下等典狱里去。两个人就近羁押,探过手就能够着对方。

“还好么?”他觑着她,“害不害怕?”

她和他十指交握,“有你在,我不怕。”

他会心一笑,“好丫头,这才是我沈容与的女人!临危不惧,有勇有谋。”

她融融笑起来,“勇倒是有,谋么,愧不敢当。”又四下打量,每个木栅里都有人。那些囚犯满脸悲苦,或靠或躺,几乎没有交谈的。她压下声来,“有生之年能同你一道下狱,想想真是极难得的。”

他哭笑不得,“这样好么?叫你受委屈,我于心不忍。”

“我喜欢的,快乐同你分享,痛苦也和你一起承担。只要度过这个难关,往后就再也拆分不开了。”她的脸上没有忧愁,笑得像朵花一样。因为她不是独自一人面对,有他并肩站着,她心里是踏实的。他是个万事都有把握的人,似乎天底下没有什么能令他苦恼。知闲娘两个有这举动,他事先一定早料到了吧!既然有了准备,就不会坐以待毙。她相信他,他这样睿智,绝不能让自己落进窘境里。

他五指稍稍用了些力道握紧她,“明天的会审你不必多说什么,一切有我。只是这案子结了,后头接下去还有公务上的纰漏要清算,我一时是回不去的。”他叹了口气,“别人都怨功名难取,殊不知想卸下顶上乌纱,反而更加不易。”

她听他这么说,重又变得忧心忡忡,“两下里夹攻,我怕你抵挡不住。”

他的拇指在她虎口那一方皮肤上揉捻,垂着眼睫道,“我是不碍的,只要你稳妥了,我还愁放不开手脚么?你安心等我,或者要些时候,但不会很久的。等我办妥了便来接你,咱们抛开这长安繁华,到属于你我的世外桃源去。”

她面有难色,“你会回来的,是不是?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