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怔忡道,“姨母别拿我打趣,我哪里会教她什么!自己都不成话,没的把感月教坏了。”
“那不能够。我们感月能像你一样,我也知足了。”匡夫人摆手道。
布夫人忙来打岔,“你别捧她,回头该摸不着北了。感月要教什么?天真烂漫,我瞧就很好。”
感月仰着脸抱怨,“姨母不知道,我母亲/日日瞧我不顺眼。我做什么都不对,说我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说我吃饭出声,走路外八字……我愁都要愁死了,那个家就是个鎏金鸟笼子,我都烦回去。”
布夫人和匡夫人相视而笑,“可怜见的,那就不回去了。留下给我做女儿,和你如濡姐姐做伴儿。”
正聊得兴起,门上婆子进来通报六公子过府了。布夫人抬起眼,那边容与已经由小厮领着进来了。
匡夫人出嫁后便没再见过这个兄弟,忙站起来相迎。这许久他容貌有了变化,但是再怎么风姿亭楚,眉眼间到底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她由衷的笑起来,欢欢喜喜叫了声六郎。
容与快步过来行礼,“二姐姐,长远未见,这一向可好?”
匡夫人连连点头,“好得很,你好么?”自己也觉问得傻,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能有什么不好呢!她扶着他的手臂摇了摇,“好兄弟,长得这么结实!”
感月见她母亲这么强悍的人又哭又笑的,纳闷的转过脸来问,“大姐姐,那个人是小舅舅么?”
布暖嗯了声,“是小舅舅,大舅舅还没进京呢!”
“这样的的相貌,真没见过……”感月红着脸往她耳边凑了凑,“若是上家里来求亲的人能有舅舅这等倜傥,就是个傻子,那我也嫁!”
两个人吃吃的笑,那边容与视线扫过来,虽淡淡的,也由不得让人心尖上一颤。
匡夫人招了招手,“感月过来见过舅舅!”
感月忙不迭整整半臂踅身过去,欠身道个万福,“感月给舅舅请安。”
容与宽和的笑,“免礼。”对匡夫人道,“这是头一回见感月呢,都长得这么大了。我下了值匆忙来的,身上没带见面礼。她喜欢什么,下回再补上。”
感月是个直爽人,也不见外。指着他蹀躞带上的短剑道,“别等下回了,舅舅把这个送我吧!”
匡夫人真要恼火了,一点女孩子的矜持都没有。长辈一说,还真顺着杆子往上爬了!当下低喝了声,“没规矩!仔细我告诉你父亲,看他不揭你的皮!”
感月吓得吐舌头,容与解围道,“值什么,自己家里孩子,见外了倒不好。”自管自说着,解下那匕首递过去,“当心些,出锋利,和你们女孩儿用得妆刀不一样,别割着手。”
感月欢天喜地的捧在怀里,深深躬了个身道谢。布暖一旁看着,心里惘惘的。舅舅就是舅舅,但凡自己家的孩子,对谁都是一样的。
布夫人原本是绝对杜绝容与进门的,但有不知情的在场,她也不好做得太过了,怕引人猜疑。便转过身道,“难得团聚的,我打发人备茶点,咱们进屋里坐下聊。”
众人附议往花厅里去,布夫人打前头走,容与不动声色的坠后一些,看准了时机把红绸裹的东西望她手里一塞,“珠花穿好了,我特地给你送来的。”语毕在她腕子上飘忽忽一捏,侧过脸耳语,“可想我了,嗯?”
第十五章 多情休休
她揪着那红绸布,像被烫了一下似的。他这么明目张胆的,她赫然红了脸。近来似乎越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动辄像只熟虾,被人看见是极其可疑的。看来以后要擦些胭脂,做做掩护也是好的。
这都怪他!她又羞又愤的想,做舅舅的人这么不成话,带坏了孩子!她抬手掖了掖脸,滚烫的,脑子也昏沌沌没有方向。其实真想发火,为什么他总是这样?看见她镇定自若就使坏要让她乱方寸么?可气的是她连恼羞成怒的底气都没有。她就像个傻子,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调侃戏弄。
“我才没有想你。”她说的时候颇心虚,甚至自己还认真的回忆一遍。她才发现他没再出现的几天里,的确会一次次不自觉的念着他。她摸摸发烫的耳根子,真是太不幸了——不幸被他言中了。
他笑得很奇怪,是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一个时刻清醒的严谨的人,脸上会出现类似于浮滑的神态,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布暖的唇角抽了两下,“怎么?”
“我可什么都没说!”他状似无辜,耸着眉毛仰着脸,快步赶到前头去了。
她懊恼不已,他分明是故意的,就是要她不自在!她嘟起嘴,使劲把手腕子在隐花裙上蹭了几下。抬起眼来恰巧遇上感月诧异的目光,她心上重重一跳,刹时有点着慌。因为不知道她看见多少,万一好奇之下当着大人的面提及了,那她岂不是没有招架之力么!
她讪讪的笑,感月的神情在她的注视下渐渐平缓下来。仿佛心照不宣似的眨眨眼,表示很可以理解。她倒彷徨起来,疑心她到底自以为是的琢磨出了什么,令她感到大大的不安。
人都进了花厅里,她跨进门时顺手把珠花交给了来接应的维玉,打发她去了,自己方敛裙到一旁跽坐。
感月是大剌剌的样子,没等长辈发话,自己靠着凭几趺在那里,又惹得她母亲一通数落。
她极具反抗精神,嗫嚅着,“舅舅和姨母又不是外人,也不会计较那么多……”
容与脸上平常得很,不言声,只是接了婢女呈来的茶一口口呷着。
布夫人失笑道,“罢了,你总说她做什么,再过几年自己知道了就好了。”
两个孩子并肩坐着,完全是天差地别的两种精神头。不比不知道,一比下来就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无地自容。匡夫人死的心都有,士农工商里商的地位是最下等的,越是这样越要争气才好。偏自己露怯,把脸面都葬送在这里!
她愤恨道,“不成器的!看看你姐姐是怎么样的!还舅舅和姨母不计较?你见过几回舅舅?见过几回姨母?倒不拿自己当外人!”
大唐礼仪,坐是最考验耐力的。跽坐久了腿要发麻,痛得像要断掉。布暖心里嘀咕,要不是自小爷娘规矩严,她也很想和感月一样盘腿坐。现在是骑虎难下,没有人允许宽坐,她就得一直这么绷直了脚坚持下去。母亲是不会松口的,二姨母忙着训斥感月,也没空理会她。最后就剩舅舅……算了,她不敢去招惹他,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天知道眼睛一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二姐姐也别太急进,孩子嘛,慢慢教就是了。”容与道,漫不经心挑起唇角道,“是暖儿太一本正经了,才显得感月散漫。”
布暖听得发愣,怎么成她的错了?叫他这么一说,她居然觉得非常对不起感月。她愧疚的拿肩搡她一下,感月笑笑,不以为然。
容与搁下茶盏才又道,“你也别拘着,随意些吧!”
她如蒙大赦,忙稽首道是。抬起头看见母亲耷拉着眼皮不太高兴的模样,心下虽悬着,却也不方便说什么。
姐弟几个絮絮说些以前的事,两个小辈在一旁作陪,自聊她们感兴趣的话题。
感月问,“我听姨母说大姐姐许人了,下个月就完婚?我母亲说这趟就不回去了,索性等你大婚完了我们再启程,省得路上来回的跑。”
布暖黯然嗯了声,提起这个她就难过。母亲先前还说得好好的,看她自己的意思。后来她说不愿意嫁,谁知又推翻了前话,只说不许悔婚。她如今是茫茫然,实在走了窄道了。
“姐夫是做什么的?哪里人家?长得怎么样?”感月摇撼她,“姐姐快和我说说。”
她被闹得没法了,悻悻道,“长安城里的,是个云麾将军。长得倒是亭匀,可惜专横跋扈、盛气凌人、骄狂自傲……我讨厌他!”
感月有点呆呆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这么温婉的人,也有咬牙切齿的时候。但就算如此她还是美的,就让她更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触怒她,因道,“那当初为什么要许呢!谁做的媒?找那媒婆理论去!”
布暖更伤感了,“理论?找谁理论去?媒人都死了,这下子我是完了。”
这还真是个棘手的问题,感月想想,自己亲事上千挑万选也不是没好处的。瞧瞧大姐姐这样,还不如不嫁呢!尚未过门就仇人似的,将来过日子,岂不是要憋屈死了?
“九成是小舅舅牵的线吧?都是将军嘛!”感月说,冲容与努努嘴,“和他说了没有?求人家想想办法呀!”
“快别说,更没谱了!”他开口就是要带她私奔,哪里有舅舅这样和外甥女开玩笑的!她垂头丧气,要是真信他的话,那她的脑子大概真的是不正常了。
感月很感兴趣的样子,“你说的那个人挺有意思,下回引荐给我见见。”
布暖道,“你是说蓝笙么?”
“就是你那个夫婿呀,叫蓝笙么?”她喜笑颜开,“我还真没见过这样讨厌的人呢,正想会一会。”
布暖给她夹了块枣泥糕,随口应道,“那简单的,过两天老夫人寿诞他肯定会来,到时候介绍给你认识。”
那厢匡夫人也正议论容与的婚事,“长安这样多的闺秀,竟没有一个你瞧得上眼的?过年二十八了嚜!大嫂子生养得晚,家里的姑娘也有十二了,你却不急么?”
容与笑道,“急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太仓促了要后悔一辈子的。”他的脸色很泰然,目光静静的,便是在看布暖,也是恰到好处的自持。
匡夫人道,“话是不错,总归着紧些好,省得老夫人挂怀。你那表妹还在府里,时候长了,耽搁了年纪,到最后你不收房也不好意思。”
布暖颇意外,才知道知闲只要就留在将军府,舅舅就算不娶她,她一个侧夫人是跑不掉的。她暗自咋舌,原来都在算计。这是要有多爱,连做小都愿意!
容与显然不愿提及,只潦草道,“我不是菩萨,也没有救苦救难的慈悲。退婚时便让她爷娘把她领回去,是她自己不愿走,可不是我硬要留她的。”
布暖更吃惊了,知闲原来许给舅舅过,只是后来被退亲了。她又开始头痛,这事她好像是知道的。但什么时候知道的,却又渺茫无绪。
容与不愿继续这话题,转而道,”我先头在街市上碰见了匡姐夫,正和几个朋友在斗鸡场上押宝。我打了招呼,在盐角坊里定好了雅间,请姐夫玩尽兴移驾,咱们过去同他汇合。”对布夫人道,“大姐夫衙门里我也叫人捎了信,这会子应该是动身了。姐姐准备准备吧,咱们给二姐姐接风洗尘。”
这是给匡家的面子,无论如何不好推脱。布夫人无法,便对布暖道,“你留下看家,快出嫁的姑娘了,到处跑也不成体统。”
布暖灰了心,怏怏道是。容与怒极反笑,原本他就是为了设法和她接近才定了今天的饭局,她不去,这番用心不是无用功么!他转过脸去看布夫人,这个姐姐一向主意大,如今更是滴水不漏了。只是她的功夫要来防他,当真是差得远了。若不是瞧着布暖,区区几堵坊墙能奈何得了他?他学学外头那些混账行子,再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凭他们布家夫妇或是蓝笙,都不在他眼里。
扇骨慢慢敲打着手心,他眼里有狠戾的光,“姐姐这是干什么?要出嫁了,连娘家人也不要了?再说感月也在,布暖不作陪,慢待了感月不好吧!要么我先送你们过去,再折回来单独接她?”
感月最机灵也没有,在边上撒娇耍赖着,“姨母答应吧!如濡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了。”
布夫人吃不住他“单独”那套,万般无奈只得对布暖道,“罢了,你回去换了衣裳一道去吧!”
感月奥的一声欢呼,性急忙慌的拉她回房去打扮。各自的婢女伺候着抿了头,换了披帛和半臂,才相携着出了载止大门。
日头明晃晃的当头照着,今年胡风更甚,坦领开得尤其大,几乎到了齐肩头的位置。布暖生得雪白,称上勾金瓷青纱,愈发映照得那脸纯净得耀眼。黑的眼,红的唇,淡施脂粉。站在那里俨然是一幅画、一盏明灯。
容与欣慰起来,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孩子气。他的女孩美得夺目,他心里这样骄傲!
她在他的注视下更显羞怯,匆匆戴上幕篱放下皂纱。她们和母亲们不同辇,他过来送感月上车,只伸手让她搭一下。其实本就有脚踏,并不算高。布暖自己牵了裙角,不需要借助谁也能上去。他踅身来搀她时,她反而禁不住起栗。
他总能避人耳目之余让她心跳加速,母亲的高辇在前面,她们的车有围子,车门设在尾部,所以山头处就是个大大的盲区。他一手扶她的肘,另一只手圈过来半拢在她腰侧。他的掌心温热的,透过薄薄的雪缎印在她的皮肉上。她连脊柱都要弯了,突然眼泪汪汪的。好想跺脚问问他是什么意思,耍人没有个限度么?她就是个弥勒佛,也要生气了!
第十六章 黯黯云梦
感月觑她,呲着牙道,“舅舅好像待你很特别呵!”
布暖愕然抬头,还没说话先红了脸,“哪里特别了?大约是在长安久了,彼此都相熟了。毕竟是家里人嘛……舅舅很和气的,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
感月嗤地一笑,“和不和气我是不知道,我就看出来,他待你极上心。我又不是瞎子,只怕无人能出其右了吧!”
布暖差点被口水呛着,难道舅舅的表现真的很离谱么?不是她多心,是真的出了格么?她靠过去一些,“感月,你也觉得舅舅奇怪?”
此言一出,感月立刻确信自己有敏锐的观察力。她很笃定的点头,“傻子都看出来了……你瞧他看你的眼神,再掩饰也逃不过我的法眼!”
这下子她真的吓着了,使劲抓着她的手道,“感月啊,可不敢胡说啊,要出事的!咱们这里瞎想,没有根据的话不好瞎说知道么?再说舅舅是……关爱小辈罢了,自作多情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感月调过脸来看她,“下什么地狱?这么好的男人爱你,你还求什么?”
“祖宗!”布暖忙不迭去捂她的嘴,“你敢说!我连想都不敢想!你到底有没有弄清他是谁?他是舅舅呀,不是外头男人,不一样的!”
匡家世代经商,楚地多鲜卑人,看惯了族亲通婚,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感月撅着嘴道,“甥舅又不在五伦内,有什么!”
布暖叹了口气,不在五行中或者还有些用,不在五伦又不妨碍朝廷制定唐律……她枯眉想想,发现自己好像被感月误导了。舅舅只不过爱开玩笑,爱捉弄她,未见得就如她们想的这样。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原来两个女人也能撑起大半台来。
“横竖就作不知道吧!”她对感月道,“你母亲跟前也不能说,当是帮我的忙了,成不成?”
感月很讲义气,点头道,“你放心,这话我不对第二个人说。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当面问问舅舅,你都要成亲了,他这么做不太好。”
提起成亲她就头大,忙摆手道,“我可不敢愣头愣脑去问他这个,叫人笑话!你也别声张,丢脸得不成话了!”
车顶子上的燕飞在奔跑的风里吹得匍匍响,金黄色的正午,车窗里落进半个耀眼的光棱。盐角坊离北里很近,北里有名花,是长安乃至全大唐所有男人的向往。她们貌姝丽、通音律、善丹青、婀娜多情。在烈烈的日光下撑着油伞等情郎,自有三分望断秋水的哀怨。一路鼓乐声渐渐明晰起来,两个人趴着窗棂子往外看,这样多的胡姬和商宦!还有文人打扮的仕子乡绅,一个个锦衣华服,珠翠满头。把一条狭长的坊道,点缀成了极乐的仙境。
感月诧异道,“舅舅要带我们下堂子?堂子里有小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