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说说江家的情况。”霍翎往后一倚,双臂展在了美人靠的扶栏上,挺拔的身板也松快下来,像突然卸下盔甲的少年,英武里透出几分慵懒来。

并不是她心中描画的属于储君一本正经的模样。

姜桑梓有些诧异,很快又被他的话吸引。

“江家三朝元老,从我曾祖时起就在朝为官,任太傅一职。如今的太傅乃是阿芷的祖父,也就是我的外祖兼老师江世城,我母后是老师的嫡长女,而阿芷的父亲便是老师的嫡长子,阿嫡是江家的嫡孙女,在她这一辈的姐妹之中排行最长,是长房长孙女…”

时间不多,霍翎拣要紧的交代给她。

信息量颇大,姜桑梓记得辛苦,此时也是能记多少是多少。霍翎半闭着眼说话,目光从眼帘缝里钻出,悄悄地观察她,他疑虑未全消,想看她是否有破绽。

天/衣无/缝。

她表现得确像完全不知江家的事。

“咳,都记下了?”霍翎清清嗓,他说得口干舌燥才算把要紧的先与她说了遍,至于能记下多少,全看她造化了。

“多谢殿下,我记下了。”姜桑梓应道,起身行礼。

霍翎将她托起:“不必多礼,你且回江家,宫中之事有我,我会想办法再召你进宫。”

他说着起身,一整衣襟,慵懒全去,又是满身清肃。

姜桑梓知道他要走,便退到旁边,只道:“那便全交托殿下,劳殿下费心了。”

不知为何,他这一句话,像喂了她一颗定心丸,无主的六神似都渐渐归位。

霍翎点点头,凝了她两眼,忽问她:“你可信我?”

姜桑梓不解何意,以眼问他,他又摇了头:“没什么。”

其实想问她信不信他不会对如今的“姜桑梓”做出逾礼之事,可话到嘴边霍翎却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

姜桑梓却坦然开口:“如此匪夷所思之事,殿下都愿意信我,我还有什么不能相信殿下的?”

霍翎扬唇笑起:“你我饮过合卺,便为夫妻,我会等你回来,你照顾好自己。”

姜桑梓脸一红,待要回答,霍翎已负手而远。

天近冬,寒意满城,姜桑梓缩在马车里却感受不到外间寒意。马车不大却很舒适,四壁都包着软垫,车内铺着绒毯,可卧可坐,车里拢着一小盆银霜碳,碳盆上又搁着镂空的铜球,球里的香料经碳火一烤便散出满车香气。马车车轱辘避震,颠得不大,只有些轻微晃动,姜桑梓暖融融的,晃着晃着就有些昏昏欲睡。

才打了个盹,马车就煞了步,姜桑梓警觉得醒来。

外头传来几声低语,没多久就响起些脚步声,有人在马车的帘子外扬声道:“老奴给大姑娘请安,请大姑娘下马车。”

那嗓门洪亮,听着像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姜桑梓深吸口气,走到帘子处,伸手挑开帘子。光线乍入,她眯眯眼,习惯后才看清马车外已站了不少人,而外头的景象早已不是街巷模样。

众人之后是四级青石阶,阶上是华美的朱红大门,门上檐柱不落地,四柱刻花,姜桑梓立时便知,马车这是直接驶进江府,停在了江家的垂花门外。

她这大婚就到宫走个过场,便又出来了。

第10章 毒事

太子大婚总算结束,宫里的喧闹平寂,盛事已了,只剩各处来不及撤下的布置还留着那些日子的喜庆。今日大晴,皇后的坤安宫里宫人来来去去的忙碌,正拆殿里挂的缦帐与大红桌锦等物。趁着阳光好,绣娴姑姑又想一并把冬衣晒晒,便指挥小宫女开了箱笼往外搬东西。

宫人们边忙活边说话,殿外是片吱喳笑语,像林间飞鸟细鸣。江婧治下甚慈,故这坤安宫的人并不似别处那么沉默规矩。江善芷抱着一小罐渍樱桃坐在殿外的春凤台上晒太阳,身前的石案上摆满了点心与果子,由着她吃。江婧见这几日霍翎还是没踏进她寝殿,便觉得格外对不住这媳妇,怕她受了冷落难过,就日日叫她来坤安宫里。

坤安宫的饮食自然是上好的,自她来这里后,一日三餐零嘴没断过,由着她敞开肚皮吃。今日亦不例外,她懒懒躲在阳光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咂吧着渍樱桃,心情很愉快。她忽然发现呆在宫里也挺好。起码没人拘着她,逼她读书练字,画画弹琴,也没人盯着她不让她吃东西。

她爱怎么吃就怎么吃,那畅快滋味这辈子都没有过。

“唉。”

吃得正欢,她就听到旁边传来叹气声,转头一看,是江婧带着绣娴姑姑正往春凤台上走。

“见过母后。”江善芷迎到阶前行礼,腰才弯下就被江婧托起。

“不必多礼。”江婧露出笑意,携了她的手往台上行去,“你今日留在我这用午膳吧,我叫了翎儿过来。”

因为两人总不圆房,当娘的操碎了心。江善芷心里明白,当下点头,拿别的话题差开这事:“适才听闻母后叹气,母后可有烦恼事?”

江婧揉揉眉心,道:“确有些烦事。才刚正与绣娴说起两桩婚事,一是我那侄女善芷之事,一是安乐侯之婚。”

听她听及自己,江善芷忙竖起耳朵。

“先前为了太子选妃一事耽搁了善芷,我这做姑姑于心不安,想替她择门好亲,可京中俊杰虽多,一时半会也不知哪个才合适,真真头疼。”江婧扶着江善芷的手坐到锦垫上,打着浅淡脂粉的脸上有些倦意,“再来就是左一江,那孩子生性顽劣,如今在京里没有哪户人家愿意把姑娘嫁她。眼看年纪渐大,若不能给他择个好亲事,我便愧对他母亲。”

江善芷与这姑姑打小感情好,自明白她的苦,闻言便如从前那般挨到她身侧:“姑…母后莫烦,儿孙自有儿孙福,姻缘天定,愁不来的。”

对于江善芷的靠近,江婧有些意外。明媚阳光下,“姜桑梓”的脸庞花似鲜艳,容光照人,唇角与眼尾微微上扬,倒比从前多了叫人贴心的温柔。江婧不由展臂将她搂入怀中,温言道:“好孩子。”

话虽说着,江婧却又想起霍翎与她间的事,愁绪不觉又添了几分。

“娘娘,您这几年下来要操心的事也太多了,后宫大大小小的事,皇上衣食住行,如今又要替公主、侯爷的婚事操心,可不愁坏了身体。按奴婢说,从前您在宫里身边没个人能帮衬,如今老天已将这左膀右臂送到您身边,您怎不与她商量商量。”绣娴姑姑蹲到两人身前,慢条斯理地倒了两杯茶,一一推到了两人身前,含笑劝道。

江善芷听她这话里有话,心里咯噔一下。

“左膀右臂?”江婧却还不解。

“奴婢从前就常闻说姜家大姑娘是理家掌事的好手,年纪小小便将靖远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她来了,不正是给您送这左膀右臂来。”绣娴姑姑语罢瞅着江善芷直笑。

江善芷僵了身体。料理家事厉害的那是姜桑梓可不是她,她长这么大,家里就没让她接触过家事,让她吟星星赋月亮她大概会点,可掌家…

忽然觉得,这宫里也不太好呆了。

“是呀,我怎么没想起这事来。”江婧被点醒,大喜,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好孩子,你可得帮帮本宫。本宫常年居于深宫,倒不如你与翎儿年纪正佳,结识的人都是岁数相当的姑娘与公子,相看起来或许比我这老太婆更得年轻人的心。这样吧,过两日以你与翎儿的名义纵诸家公子与姑娘下帖,就说…”

想什么借口好呢?

“娘娘正值盛年,风华正茂,哪里就老了?奴婢愚见,太子妃不若以赏枫为由吧。看这天象,过两日必有大雪,南郊别苑的十里枫林正红,这雪一下,便是十里雪枫,为京城有名之景。他们年轻人赏枫饮酒,起社赋诗,定然高兴。太子妃殿下帮忙瞅着,若有合适的人选便记在心里,回来禀于娘娘。”绣娴姑姑深谙江婧之心,续道。

“对,家世地位都不打紧,关键是人品。”江婧寻到了救命稻草,抓着江善芷不放。

“…”江善芷懵懵看一唱一和的两个人。按这说法,岂不是要她自己给自己寻亲事?

江婧却越想越觉这计策妙,太子殿下同太子妃一齐作东邀客,又奉后旨替“江善芷”相看,如此一来还可堵住悠悠众口,近日宫里传出的太子与太子妃不和的谣言便不攻自破,可谓一举两得的事。

“对了,日后翎儿宫里的事也交给你吧。你们少年夫妻,多接触接触感情就上去了。我就不插手你们小夫妻间的事了。”把霍翎东宫那烫手山芋交出去,江婧忽觉轻松。

儿子大了,当妈的理当松手。

“…”江善芷想了想,觉得魂魄还是赶紧换回去的好。

太子妃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

近午时分,宫中开始传膳,霍翎姗姗来迟,带着人慢步踱向坤安宫。

“你也收收性子,最近京中关于你的传闻越来越不像话了。”霍翎一边走,一边朝并肩而行的人开口。

那人耸耸肩,不以为意:“随他们说去好了,小爷我不在乎。”

“你是不在乎,难为母后为你操碎了心。”霍翎瞪瞪他。

“你还怨我?我那还不是为了你一句话。”左一江挑眉回瞪。

两人是打小一块长大的情分,私下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我是让你暗中查欢喜毒的来源,我可没让你跑去眠花宿柳,还与恩客打上街头!闹得不成样子。”霍翎闻言止步,没好气道。

欢喜毒乃是一味能令人亢奋、愉悦且致幻的□□,极易叫人上瘾,一旦成瘾,这人便永世受此毒所控,想戒除十分困难。二十年前先帝驾崩时,仍是太子的霍汶远在西北对抗外敌,当朝重臣魏眠曦以此毒控制五皇子与数名大臣心神,扶持五皇子纂位登基为傀儡,以至大安江山岌岌可危,差一点落入外姓人手中。经此一事,大安朝上下对此毒深恶痛绝,先有晋王领兵焚毁制欢喜毒的花田,断了此毒之源,后有霍汶在兆京颁下的清肃令,全力追剿各处藏匿的欢喜毒,终将这欢喜毒的祸患彻底扫除。

只是二十年过去,此毒又有了复苏的迹象,京中又隐约传出有人吸食欢喜散的消息,而吸食者尤以上位者及勋贵世族后人居多。因其间涉及当朝显贵之家,恐又涉及蛮夷外敌,皇帝不得不早作打算,便将此事交给了霍翎。

“你说得倒轻巧。那欢喜毒原就是青楼用来助兴的下三滥手段,自然要从那地方查起才最快。我若不扮得浪荡风流,那些人敢信我?愿意接近我?”左一江反诘。

从前他名声不好归不好,也只是不务正业、生性顽劣罢了,如今又添了一罪,便是出入烟柳之地,更叫人避之不及。

“这些事你大可交由他人,何必你亲自出马?”霍翎不吃他这套,根本就是他爱玩。

“其他人哪有我这身份容易取信他人。又是皇亲国戚,又浪荡风流,他们最想骗去吸食欢喜毒的,正是我这样的人。”左一江拍拍他的肩,“你放心,小爷我出污泥而不染,做做样子罢了。这事已经有些眉目,你再给我些时日便好。”

“你自己小心,莫因小失大,若被骗染了毒/瘾,便不好办了。”霍翎叮嘱他。

“不会。”左一江毫不在乎,“说起这事,我倒要向你引荐一人,此人医毒双/修,对欢喜毒有所钻研,或可配制出解毒/瘾之法。”

“何人?”霍翎问道。

“云谷的人。毒罗刹秋芍白与慈意斋斋主杨如心的亲传弟子,魏东辞。”

“魏东辞…”名字有些熟,霍翎细思,“可是我皇叔收养的孩子?”

“正是。左一江点头。

“他姓魏?莫非是…”霍翎目光灼灼望向左一江。

“罪臣之后,当诛之身。”左一江迎着他的目光坦言。

“容我想想。”霍翎收回视线,并未立刻回复。罪臣之后,当诛之身,这魏东辞便是昔年以欢喜毒控制五皇子的魏家军之将、靖国侯魏眠曦的儿子。因为这事,魏家满门获斩,只有这个儿子流落民间。要用此人,霍翎不得不慎而再慎。

左一江不再多说,双手枕到脑后吹响哨音,眯了眼看前方景致。

绿荫之间,一簇红影格外醒目。

“对了,我还有一事。你从前常年游走江湖,可曾听过换魂一说?”霍翎也见着那簇红影,便问道。

“换魂?”左一江眼眸大睁,来了兴趣。

“嗯,两个人一觉睡醒魂魄交换。”霍翎并不言明,只简单解释。

“这倒稀奇,你哪听来的?”左一江嗤笑出声。

“你别问这么多,只告诉我听没听过,要如何化解?”

“闻所未闻。”语音才落,左一江就见他眼现失望,便又道,“换魂我是没听过,不过异魂而归,我在云谷里倒是曾听人提及。”

云谷是个世外之地,地位超凡,不止在江湖上是个神秘的所在,在朝堂之中也是个特殊的存在。江湖传言云谷中能人异士诸多,能解世上难解之忧,能断世间难断之事。如今的云谷之主便是当朝晋王霍铮,昔年霍铮带兵助兄长登基为帝、稳定朝局之后,便抛下亲王封邑与爵位,带着妻子隐入云谷,自此不再理会朝堂之事,而左一江在七岁之前由霍铮抚养,长于云谷,故对江湖与云谷了解很深。

“异魂而归?”霍翎不解。

“说来复杂,我也解释不清。你去云谷不便,若想知道这些鬼神之说,京中倒有一人可问。”

“谁?”

“老尚书俞大人。”

“原来的工部尚书俞宗翰?”霍翎一听便明白。

“嗯。他是先皇暗中亲封的官盗,探墓好手,常年接触地底之物,于此类神鬼魂魄之说有些研究。”左一江听他说得郑重,便也正色道。

“好。”霍翎沉吟着点头。

左一江还想追问,眼角却瞥见不远处那红影飘来,便朝那里使使眼色,道:“你媳妇来了。”

霍翎抬眼看去,江善芷已等不及冲他两人跑了过来。

江善芷在远处看这两人走着走着就停在原地不动,只自顾自说话,她等得心焦索性就迎了过去。待走到近处,她才发现霍翎身边的是左一江,原先想对霍翎说的话便又吞回肚子里。

“怎么了?”霍翎察觉她有话想说,便问她。

江善芷望望左一江,欲言又止。

“一江是自己人,你有话但说无妨。”霍翎淡道。

自上次被左一江逗弄过一回后,江善芷对这人就没好感,见了他脸就板起,此时听了霍翎的话,她眼珠子溜溜一转,当下笑开:“母后命我与殿下在南郊别苑邀京中名门闺秀与诸家公子赏枫,要替安乐侯相看。”

此语一毕,她果见左一江的笑僵了僵。

“是了,母后近日正替你的亲事着急,你就老实告诉我们,你心里可有心仪的姑娘?哪怕是心仪的类型也好?”霍翎附和道。

“我心仪有什么用?京里的女人瞧见我这德性哪个不跑得远远的。”左一江打个哈欠,懒懒开口,“也就上次那个笨女人,傻得敢靠近我。叫什么来着…江善芷江姐姐,听说是京里有名的才女,书读多了都读成呆子了。”

“…”江善芷的笑当即凝固。

“哈,你会邀她来赏枫吗?我觉得这姑娘挺好…好骗。”想起当时江善芷的模样,左一江忽然笑开,“娶她蛮好的。”

此言一出,江善芷和霍翎都笑不出来了。

左一江不过说笑而已,太傅家的嫡女誉满京城,怎么会轮到要嫁他的地步,他也就是最近被相看得烦了,想着给他们出个难题,好叫他们消停一阵子,却没想一句话戳中两个人的心窝。

第11章 揭谎

丝毫不知江善芷在宫中遇到难题的姜桑梓如今在江家日子过得也算是如鱼得水。

江家清流世家,满门读书人。书读多了人就迂腐,个个都有清高的臭毛病,视金钱如粪土,后宅里的姑娘们更是被娇养得不沾俗务,只知风花雪月。掌家的事自有江善芷的母亲陆氏管着,轮不到她头上,姜桑梓回江家几天时间,都安稳呆在后宅,每日不是逛园子就是在屋里和丫头们唠磕,唠着唠着就把江府上下都摸熟了。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江家饮食清淡简单,讲究养生,姜桑梓总只能吃到七分饱。不过她并非贪求口腹之欲的人,便也不计较。

啥也不管,啥也不理,每天睁眼数白云,闭眼数星星,那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若非还记挂着她爹,这乐不思蜀的日子倒叫她觉得换壳子过活也颇惬意。

姜桑梓的筋骨懒散不少,。

直到这日,江家长房的二夫人辛氏为了块破石头闹到老太太跟前,把陆氏给告了。

“老太太,媳妇求你作主。我们江家百年书香世家,如今已被黄白之物所累,越发变得世侩庸俗了。”辛氏拿帕子抹着泪,嘤嘤哭着跪到了老太太面前,一边拿眼睛觑陆氏。

正坐在老太太跟前给她说笑逗乐的几个姑娘均站起退到旁边,原坐在老太太右下首的陆氏也从椅上站起。姜桑梓混在江家姑娘堆里,视线从堂上几人之间扫过。拜霍翎之功,因有他事前给她提过江家的人事物,她方能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把江家老小摸得门儿清。

江家是兆京的百年老族、三朝元老,宗族庞大,旁支甚广。为了彰显家世繁荣、人丁昌盛,江家忌讳分家,故几房人都挤住在皇城根下的老宅里。如今当家作主的是太子太傅江世城,他算是江家长房,膝下有三子四女,其中的嫡长女便是当今皇后江婧。这三个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因没分家,便都住在一块。除了长房这一支外,江世城另有两个兄弟,一在白崖书院任教,一为太常寺少卿,皆是名声在外的大儒,都跟着长房住在这幢宅子里,这一来二去便又多了十来房人。

按江家的规矩,这家理当由宗妇主持中馈。江善芷的母亲陆氏为长房长媳,便是宗妇,从嫁进江家那日就开始掌家,一掌便是二十年。这二十年下来,她是有苦难言。

老宅虽大,却架不住江家人多,便越发拥挤,而多一房人就多几张嘴,吃穿用度样样需要钱。江家人读书是好手,营生却不在行,又自诩清高不屑钻营之事,这么一大家子人就靠着朝廷那点俸禄与几个庄子的收成过活,哪里够用?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陆氏便是能凭空变出米来,也堵不实这么多张嘴。

姜桑梓这些日子冷眼旁观,将这江家看得透彻。

人心喂不饱便易滋生怨恨,再加上这些年下来陆氏为维持生计又节俭度日,倒惹出许多不满来。就这样还是陆氏偷偷的赔进不少嫁妆银子贴补家用,方勉强撑着,最后却落得里外不是人,就连丈夫都嫌她每日钻营而疏远于她,躲进了小妾房里。

江善芷这母亲,过得真叫一个苦,偏她又好强,往往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肯服输。

“好好的,你胡说什么?起来说话!”江老太太吴氏是诰命在身的老封君,最不喜欢听到这嚎丧的言语,当下把笑脸收敛,脸上皱出几道纹路,一边喝问一边命人拉辛氏起来。

辛氏生得白净清秀,穿一身蜜合色禙子,领口滚着细狐毛,拢着一张瓜儿尖的脸越发小巧,再配得泛红的眼眸,看了倒真真叫人心疼。她顺着丫手的手站起,委屈开口:“媳妇求老太太评个理儿,也替我们政儿做做主。前些日子政儿与同窗相邀参加书社,巧遇那同窗的老乡。老乡是江南人士,做些奇石生意,恰巧运了批太湖石进京,说本是临城大儒孙老先生定下的,不料石头才送到京城,就传出孙老生病故的消息,这批太湖石没了买主,那老乡急于托手,就贱价在京中出售。政儿想着月前老爷和大伯都曾提过要在府里安几块太湖石为叠山,再题些墨宝石刻上去,是极为风雅的事,便作主向老乡订了这些太湖石。”

“然后呢?”江老太太坐直身体,直盯着辛氏问。

“如今石头已经运到我们府上,可大嫂…大嫂却不肯拿出银两来。”辛氏说着又哭起穷来,“我们如今都跟着公里吃穿,那么大笔的银两,哪里有多余的银钱。可要狠心回绝老乡,老乡的石头又已经到了院子里,要是传出这样的事,岂不是我们背信弃义,连商贾都不如了。只望大嫂可怜可怜我们,从指头缝里漏出点银两来。虽然石头不是金银珠宝,可也是有积淀之物。”

“婆婆,弟妹,前几天政儿来寻我提这事时,我就已经说过最近公中用度很大,已无闲钱,况这石头并非必要之物,故我已叫他将这石头退了,如今怎又送到我们府上了?”陆氏忙向老太太躬身之后,与辛氏分辩起来。

“老乡贱卖石头里就已有几家买主在看,政儿为了抢个先手,早已付订。那老乡也可怜,急等着卖石返乡,政儿亦不忍见他流落京城,哪能回绝。他前后寻你说了三次,你都断然拒绝,我们哪有办法…”

“可我手上如今亦无现银,去哪里给你变出这几百两银子?”

“够了!”老太太听得大怒,起身一拍桌子,“到底多少银子?”

“撇开已经付的五十两订银,还要五百两。”辛氏忙嗫嚅着低头。

“五百两?”老太太又缓缓坐回椅上,“区区五百两难道拿不出来?”

“婆婆…”陆氏急得脸皮涨红,又要同她分解。

姜桑梓懒得多听,悄悄地从人后绕出了老太太的屋子。

出了屋,寒风扑来,叫她打了个哆嗦,人也跟着清醒。屋里炭火旺,虽暖却烦闷,又有些沉重的檀香,倒不极屋外逼人的冷风。江家人多,宅里的情况远比她姜府要麻烦得多,她可不想去凑这个热闹,还是有多远离多远吧。

领着丫环双瑶在回廊下走了两步,姜桑梓就看到院子里凌乱摆放的几块石头。几个人围在石头旁边负手踱步作观赏状。

“妙!此石妙哉,形若仙娥,状似神女,美。”

“对极,可在此处刻字,小篆最合适。”

“几位公子喜欢就好。不是在下自卖自夸,这石头可是太湖水石,面面玲珑,难得的上品。”

声音远远飘来,姜桑梓想不听都不行。她一眼望去,说话的人是个穿着紫檀色棉袍的男人,方颌额阔,满面红光,双手都缩在两边袖管里。不消说,这人就是辛氏口中卖石的老乡了,而跟在这人旁边夸奖石头的,便都是江家子侄,其中有一个正是江善芷的堂弟,辛氏的儿子江和政。

“五百两银子,值得!”有人将手中折扇一合,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