笹垣的眼光还是一样犀利,却没有胁迫威逼的意味,甚至令人感到一种包容。一成想,也许在审讯室里和嫌犯面对面时,他就是利用这种气势。而且,一成明白了这位警察今天来找他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此,唐泽雪穗要和谁结婚恐怕无关紧要。
“笹垣先生,您只说中了一半。”
“哦,”笹垣抿起嘴,“那我想先请教说错的那部分。”
“我委托今枝先生调查她,纯粹是为了我堂兄。如果我堂兄不想和她结婚,那么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哦。那么,我说中的部分是……”
“我对她的确特别有戒心。”
“哈哈!”笹垣靠回沙发,凝视一成,“原因呢?”
“极度主观而模糊,可以吗?”
“没关系,我最喜欢这种含混不清的说法。”笸垣笑了。
一成将委托今枝时所作的说明几乎原封不动地告诉了笹垣。例如在金钱方面,他感到唐泽雪穗背后有股看不到的力量,而且对她产生一种印象,感觉她身边的人都会遭遇某些不幸。一成说着,也认为这些想法实在是既主观又模糊,但笹垣却抽着第三根烟,认真地听着。
“你说的我明白了。谢谢。”笹垣一边摁熄手上的烟,一边低下头致意。
“您不认为这是无聊的妄想?”
“哪里的话!”笹垣像是要赶走什么似的挥手,“说实在的,筱冢先生看得这么透彻,让我颇为惊讶。你这么年轻却有这种眼光,真了不起。”
“透彻……您这么认为?”
“是,”笹垣点点头,“你看穿了唐泽雪穗那女人的本质。一般人都没有你这么好的眼力,就连我也一样,有好长一段时间,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您是说,我的直觉没错?”
“没错,”笹垣说,“和那女人扯上关系,绝对不会有好事:这是我调查了十八年所得到的结论。”
“真想让我堂兄见见笹垣先生。”
“我也希望有机会当面劝他。但我想他一定听不进去。老实说,能够和我这么开诚布公谈这件事的,你还是第一个。”
“真想找到确切的证据,所以我很期待今枝的调查。”一成松开盘在胸前的双手,换了姿势。
“今枝先生给过你什么程度的报告?”
“刚着手调查后不久,他向我报告过她在股票交易方面的成果。”
唐泽雪穗真正喜欢的是你——今枝对他说的这句话,他决定按下不表。
“我猜,”笹垣低声说,“今枝先生很可能查到了什么。”
“您这话有什么根据?”
笹垣点点头。“昨天,我稍稍查看了今枝先生的事务所,与唐泽雪穗有关的资料全部消失了,一张照丘都留下。”
“啊!”一成睁大了眼睛,“这就表示……”
“以目前状况来说,今枝先生不可能不向筱冢先生通报一声就不知去向。这样一来,能想到的最可能的答案只有一个——有人造成今枝先生失踪。说得更清楚一点,那个人害怕今枝先生的调查。”
笹垣这几句话的意思,一成当然懂,他也明白链垣并不是随意猜测。然而,他心里依然存有不现实的感觉。“怎么可能,”他喃喃地说,“怎么会做到那种地步……”
“你认为她没那么心狠手辣?”
“失踪真的不是偶然吗?或许发生了意外?”
“不,不可能是意外。”笹垣说得斩钉截铁,“今枝先生订有两份报纸,我向派报中心确认过,上个月二十一日他们接到电话,说今枝先生要去旅行,要他们暂时停止送报,是一个男子打的。”
“男子?也可能是今枝先生自己打的吧?”
“也可能,但我认为不是。”笹垣摇摇头,“我认为,是那个设计让今枝先生失踪的人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尽可能不让人发现他失踪了。如果报纸在信箱前堆积如山,邻居或管理员不免会觉得奇怪。”
“事情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岂不太无法无天了?因为照您所说,今枝先生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成的话让笸垣的脸如能剧面具般失去表情。他说:“我认为,他还活着的可能性极低。”
一成长出一口气,转头看着旁边。这真是一场消磨心神的对话,心脏早已怦怦加速搏动。“既然是男子打电话给派报中心,也许和唐泽雪穗无关。”说着,一成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分明想证实她并不是个常人眼中的普通女子,然而一旦事关人命,说出来的话反而像在为她辩解。
笹垣再度将手伸进西服的内袋,但这次是另一边。他拿出一张照片。“你见过这人吗?”
一成接过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脸型瘦削的年轻男子,肩膀很宽,与身上的深色上衣相当协调。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冷静深沉的印象。一成不认识,如实相告。
“真可惜。”
“这是什么人?”
“我一直在追查的人。刚才和你交换的名片,可以借一下吗?”
一成递给他,他在背面写了一些字,说声“请收下”,还给一成。一成翻看背面,上面写着“桐原亮司”。
“桐原……亮司,这是谁?”
“一个像幽灵一样的人。”
“幽灵?”
“筱冢先生,请你把这张照片上的面孔和这个名字牢记在心。一旦看到他,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请立刻和我联络。”
“但这人究竟在哪里呢?不知道他在哪里,就跟一般的通缉犯一样啊。”一成将两手一摊。
“现在还不知道。但他一定会在一个地方现身。”
“哪里?”
“那里,”笹垣舔了舔嘴唇,说,“唐泽雪穗身边。虾虎鱼一定会待在枪虾身边。”
老警察话里的含义,一成一时无法明白。
5
田园风光掠过窗外。偶尔,有些写着企业或商品名称的广告牌竖立在田地里,风景既单调又无聊。想要眺望城镇街景,但新干线经过城镇时,总是被隔音墙包围,什么景色都看不见。
典子肘靠窗沿,看向邻座。秋吉雄一闭着眼睛,一动也动。她发现,他并没有睡着,是在思索。
她再度将视线移往窗外。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这趟大阪之行,会不会招来不祥的风暴呢?她总抛不开这个念头。
然而,她认为这或许是自己了解秋吉的最后一次机会。回顾过去,典子几乎是在对他一无所知的状况下与他交往,直到现在。她并不是对他的过去不感兴趣,但她心里的确存在着“现在比过去更重要”的想法。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便在她心里占据了不可取代的地位。
窗外的风景有了些微变化,似乎到了爱知县,汽车制造相关产业的广告牌增加了。典子想起了老家,她来自新编,她家附近也有一家生产汽车零件的小工厂。
栗原典子十八岁来到东京。那时,她并没有打定主意要当药剂师,只是报了几个有可能考上的系,恰巧考上某大学药学系。
大学毕业后,在朋友的介绍下,她顺利进入现在的医院工作。典子认为,大学时代和在医院上班的前五年,应该是自己最惬意的时期。
工作的第六年,她有了情人,是在同一家医院任职的三十五岁男子,她甚至认真考虑要和他结婚。但是要这么做有困难,因为他有妻小。“我准备和她分手。”他这么说。典子相信了他,因此租下现在的房子。要是离了婚,他就无处可去了,当他离开家时,她希望能给他一个可以休憩的所在。
然而,正如大多数的外遇,一旦女方下定决心,男方便逐步退缩。他们碰面时,他开始抛出各式各样的借口:担心小孩、现在离婚得付为数可观的赡养费、花时间慢慢解决才聪明等等。“我和你见面不是为了听这些话。”这句话她不知说了多少次。
他们的分手来得相当令人意外。一天早上,到了医院,不见他的踪影。典子询问其他职员,得到的回答是:“他好像辞职了。”
“他好像私吞了病人的钱。”女职员悄声说,一脸以散布小道消息为乐的表情。她并不知道他与典子的关系。
“私吞?”
“患者的治疗费、住院费等缴费明细,不是全由计算机管理吗?他啊,故意弄得像是数据输入失误,把入账记录删掉,然后把那部分钱据为己有。有好几个病人反映,分明付了钱却还收到催款通知,这才发现。”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清楚,好像一年多前就有了异常迹象。从那时起,患者缴款就有延迟的现象,很多都是差一点就要寄催款通知。他好像是动用后面的病人缴的款项补前面的亏空,加以掩饰。新的亏空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终于没法补救,爆发出来。”
典子茫然地望着喋喋不休的女职员的红唇,感觉宛如身陷噩梦一般,一点都不真实。
“私吞的金额有多少?”典子极力佯装平静地问。
“听说是两百多万。”
“他拿那些钱做什么?”
“听说是去付公寓的贷款。什么时候不好买,偏偏挑房价炒得最高的时候。”女职员两眼发光地说。她还告诉典子,院方似乎不打算循法律途径,只要他还钱,便息事宁人,多半是怕媒体报道损害医院信誉。
过了几天都没有他的消息。那段期间,她工作心不在焉,发呆失误的情况大增,让同事大为惊讶。她也想过要打电话到他家,但一考虑到接听者可能不是他,就犹豫不决。
一天半夜,电话响了。听到铃响,典子知道一定是他。果然,听筒另一端传来他的声音,只是显得非常微弱。
“你还好吗?”他先问候她。
“不太好。”
“我想也是。”他说。她眼前似乎可以看到他露出自嘲的笑容。“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我不能再回医院了。”
“钱怎么办?”
“我会还,不过得分期,已经谈妥了。”
“能负担吗?”
“不知道……不过非还不可。要是真没办法,把房子卖了也得还。”
“听说是两百万?”
“呃,两百四十万吧。”
“这笔钱我来想办法吧。”
“什么?”
“我还有点存款,两百万左右我可以帮忙。”
“你……”
“等我付了这笔钱,那个……你就跟你太太——”
她正要说“离婚”,他开口了:“不用了,你不必了。”
“咦?什么意思?”
“我不想麻烦你,我自己会想办法。”
“可是……”
“当初买房子的时候,我向岳父借了钱。”
“多少?”
“一千万。”
她感到胸口如遭重击,一阵心痛,腋下流下一道汗水。
“如果要离婚,就得想办法筹到这笔钱。”
“可是,你之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跟你提有什么用。”
“这次的事,你太太怎么说?”
“你问这个干吗?”男子的声音显得不悦。
“我想知道啊,你太太没生气?”
典子内心暗自期待着,他太太为此生气,也许就会提出离婚的要求。然而,他的回答令人意外。“我老婆向我道歉。”
“道歉?”
“吵着要买房子的是她,我本来就不怎么起劲,贷款也还得有点吃力。她大概也知道,那是造成这件事的原因。”
“啊……”
“为了还钱,她说她要去打零工。”
一句“真是个好太太”已经爬上典子的喉咙。她咽下这句话,在嘴里留下苦苦的余味。
“那,我们之间,暂时不能指望有任何进展了。”
她勉强开口说了这句话,却让男子顿时陷入沉默。接下来,典子听到了叹息:“唉,求你别再这样了。”
“我怎么了?”
“别再说这种挖苦人的话了,你早就心知肚明了。”
“什么?”
“我不可能离婚,你应该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男子的话让典子瞬间失声。她多想向他咆哮:“我是认真的!”但是当这句话来到嘴边的那一刻,一股无可言喻的凄凉迎面袭来,她唯有沉默以对。他会说这种话,当然是看准了她的自尊心会让她拉不下脸来。
电话中传来女人声音,问他这么晚了在跟谁说话,一定是他妻子。他说是朋友,因为担心,打电话来问候。过了一会儿,他以更微弱的声音对典子说:“事情就这样吧。”
典子很想质问他,什么叫“就这样”,但满心的虚弱让她发不出声音。男子似乎认为目的已经达成,不等她回答便挂断了电话。
不用说,这是典子与他最后一次对话。此后,他再不曾出现在她面前。
典子把屋里他所有的日常用品全部扔掉:牙刷、刮胡刀、剃须液和保险套。她忘了扔烟灰缸,只有这样东西一直摆在书架上。烟灰缸渐渐蒙上了灰尘,似乎代表她心头的伤口也慢慢愈合了。
这件事后,典子没有和任何人交往。但她并不是决心孤独一生,毋宁说,她对结婚的渴望反而更加强烈。她渴望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结婚生子,建立一个平凡的家庭。
与他分手正好一年后,她找到一家婚介所。吸引她的是一套用电脑选出最佳配对的系统。她决定将感情恋爱放一边,由其他条件来选择人生伴侣。她已经受够了恋爱。
一个看上去十分亲切的中年女人问了她几个问题,将答案输入电脑,其间还对她说了好几次“别担心,一定会找到好对象”。
她没有食言,这家婚介所陆续为典子介绍适合的男子。她前后共与六人见过面。然而其中五个只见过一次,因为这些人一见面便令她大失所望。有的照片与本人完全不符,甚至有人登记的资料显示未婚,见了面却突然表明自己有孩子。
典子与一个上班族约会了三次。此人四十出头,样子老实诚恳,让典子认真考虑要不要结婚。然而,第三次约会时,她才知道他和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母亲相依为命。他说:“我看你一定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他只不过是想找一个能够照顾他母亲的女子,他对婚介所提的条件竟是“从事医疗工作的女性”。
“请保重。”典子留下这句话,便与他分手了,此后也没有再见面。她认为,他太瞧不起人了,不仅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所有女人。
见过六个人后,典子便与这家婚介所解约了,她觉得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又过了半年,她遇见了秋吉雄一。
抵达大阪时已是傍晚。在酒店办好住房手续,秋吉便为典子介绍大阪这座城市。虽然她表示想同行时他曾面露难色,但今天不知为何,他对她很温柔。典子猜想,也许是回到故乡的缘故。
两人信步走过心斋桥,跨越道顿堀桥,吃了烤章鱼丸。这是他们首次结伴远行,典子虽然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忐忑不安,心情却也相当兴奋,毕竟她第一次来到大阪。
“你老家离这里远不远?”在可以眺望道顿堀的啤酒屋喝啤酒时,典子问道。
“搭电车差不多五站。”
“很近啊。”
“大阪很小。”秋吉看着窗外说。固力果的巨大广告牌闪闪发光。
“嗯,”典子犹豫了一会儿说,“等一下带我去好不好?”
秋吉看着她,皱起眉头。
“我想看看你住过的地方。”
“只能玩到这里。”
“可是——”
“我有事要做。”秋吉移开目光,心情显然变得很差。
“对不起。”典子低下头。
两人默默喝着啤酒,典子望着跨越道顿堀的一波波人潮。时间刚过八点,大阪的夜晚似乎刚刚开始。
“那是个很普通的地方。”秋吉突然说。
典子转过头,他的眼睛仍朝向窗外。“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灰尘满天,一些小老百姓像虫子一样蠢蠢欲动,只有一双眼睛特别锐利。那是个丝毫大意不得的地方。”他喝光啤酒,“那种地方你也想去?”
“想。”
秋吉沉思片刻,手放开啤酒杯,插进长裤口袋,掏出一张万元钞。“你去结账。”
典子接过,朝柜台走去。
一离开啤酒屋,秋吉便拦了出租车。他告诉司机的是典子完全陌生的地名。更吸引她注意的是他说大阪话,这让她感到非常新鲜。
秋吉在出租车里几乎没开口,只是一直凝视着车窗外。典子想,他可能后悔了。出租车开进一条又窄又暗的路,途中秋吉详细指示道路,这时他说的也是大阪话。不久,车停了,他们来到一座公园旁。
下了车,秋吉走进公园,典子跟在身后。公园颇为宽敞,足以打棒球,还有秋千、越野游戏、沙坑,是旧式公园,没有喷水池。
“我小时候常在这里玩。”
“打棒球?”
“棒球、躲避球,足球也玩。”
“有那时候的照片吗?”
“没有。”
“真可惜。”
“以前这附近没有别的空旷地带可以玩,所以这座公园很重要。和公园一样重要的,还有这里。”秋吉向后看去。
典子跟着转头,他们身后是一栋老旧的大楼。“大楼?”
“这里也是我们的游乐场。”
“这种地方也能玩呀?”
“时光隧道。”
“嗯?”
“我小时候,这栋大楼还没盖好,盖到一半就被闲置在那里。出入大楼的只有老鼠和我们这些住在附近的小孩。”
“不危险吗?”
“就是危险,小鬼才会跑来啊!”秋吉笑了,但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叹了口气,再度抬头看大楼。“有一天,有个家伙发现了一具尸体,男尸。”“被杀的……”他接着说。
一听到这句话,典子觉得心口一阵闷痛。“是你认识的人?”
“算是,”他回答,“一个守财奴,每个人都讨厌他,我也一样。那时大概每个人都觉得他死了活该,所有住在这一区的人都受到警察怀疑。”接着,他指着大楼的墙,“墙上画了东西,看得出来吧?”
典子凝神细看。颜色掉得很厉害,几乎难以辨识,但灰色墙上的确有类似画的东西。看来像是裸体的男女,彼此交缠,互相爱抚,实在算不上是艺术作品。
“命案发生后,这栋大楼就完全禁止进入。不久,这栋触霉头的大楼仍有人要租,一楼有一部分又开始施工,大楼四周也用塑料布围了起来。工程结束,塑料布拆掉,露出来的就是这幅下流的图。”
秋吉伸手从外套的内袋抽出一根烟,叼住,用刚才那家啤酒屋送的火柴点着。“不久,一些鬼鬼祟祟的男人就常往这里跑,进大楼的时候还偷偷摸摸的,怕别人看到。一开始,我不知道在大楼里能干吗,问别的小孩,也没人知道,大人也不肯告诉我们。不过没多久,就有人搜集到消息了。他说那里好像是男人买女人的地方,只要付一万元,就可以对女人为所欲为,还可以做墙上画的那档事之类的。我难以置信,那时的一万元很值钱,不过我还是不能想象怎么会有女人去做那种买卖。”吐了一口烟,秋吉低声笑了,“那时候算是很单纯吧,再怎么说也才上小学。”
“如果还在读小学,我想换成我也会很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