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才把烟蒂丢在车内的垃圾槽里,说:“我是想告诉你,我现在做的事情,都是正当的,没有违反任何法律规定。”

“…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我在调查你?”她顿了顿,举起双手,“我发誓我没有,至少目前为止没有。”

“我不是这个意思…”子生摸了摸鼻子,没再说下去。

“那你是什么意思?”

车里的气氛有点怪异,在钟贞问完了那一句话之后,两人就沉默了,一段突如其来的、在子生意料之外的沉默,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他轻咳了一声,依旧平静地问:

“难道…你没想过,需要什么保障吗?”

“保障?”

“在我们…之后。”

钟贞先是不解地看着他,然后忽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尴尬起来,不安地双手抱胸,别过头看着窗外:

“我不会要你负责的…我从来没想过…”

“为什么?”子生眯起眼睛。

“我——”她想要说什么,却被他捏住下巴,硬生生地扳过来脸来。

“——我不喜欢有人跟我说话的时候看着别的地方。”至少,他要看到她的表情。

钟贞对上子生的眼睛,脸涨红了,视线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他忽然觉得好笑,见过她的大胆,见过她的热情,也见过她的蛮横——却从来没见过她害羞的表情——究竟,她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继续。”他松开手,手指上仍有一股烟草的味道。

“我…我要说的是…”她有点慌乱,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下去,“我没有要你负责,绝对没有。”

仿佛是为了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她把“绝对”那两个字说得很响、很重,引来他一阵不悦:“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我就是不在乎…”她越说越轻,好像连她自己也无法相信这套说辞。

“不在乎?”他看着她,淡淡地问。

“嗯…我不在乎,”她还是忍不住别过头去,“说不定我就是个随便的女人…”

“你不是。”他反驳。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然而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然嘴硬地说:“你怎么知道…”

“直觉。”他回答得干脆。

项峰说得不对,男人有时候也会相信直觉。

钟贞咽了咽口水,抬起头看着他,虽然还有一点戒备,可是眼神已经变得柔和起来。

“等等,”她忽然说,“你该不会是…在追我吧?”

“哼…”子生的声音是从喉腔里发出来的,好像钟贞的这句话是多么可笑,他下巴有点歪,也许是愤怒地咬着牙的关系,他左边的眉毛高高地耸起,眼神里写满了四个字:怎么可能。

就在钟贞确实地从心底里觉得自己刚才的那个问题是多么愚蠢和不合时宜的时候,他忽然面无表情地轻咳了一声,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口吻说:“…算吧。”

她先是茫然地看着他,接着瞪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张嘴惊叫起来:“啊…啊?!”

周二的下午,通常是一周里面客人最少的时间,子生在二楼他那张专用的球桌上独自打球。他很少跟别人一起打,更多的时候,他是自己在跟自己比赛。

昨天傍晚,他送钟贞回家的时候,车里的气氛很尴尬。他从来没试过在一个女人面前这么不自在,他讲不出她有哪里特别,可是他总觉得她跟其她的女人不一样,他无法把她归结为某一种人,无法预料下一次当她出现在他面前,会是什么样子。

她下车的时候,他硬着头皮问她要电话号码,她迟疑了一会儿,他说就算她不给,他也会有办法弄到,所以她只好也硬着头皮给了。

有时候,他觉得她身上的某一部分跟他很像,可是具体是哪一部分,他又答不上来。

黑色的8号球在袋口弹了几下,停住。摆球的服务生站在不远处诚惶诚恐地看着,因为今天老板似乎很不在状态,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糟糕的缘故…

子生直起身子,习惯性地用巧粉擦拭皮头,又弯下腰认真地瞄准,这一次,终于把黑球打进了,可是白色的母球也一起进袋,他忍不住大声咒骂起来。

服务生连忙奔过来摆球,他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抽起来,直到球很快地摆好,他也没有要继续下一局的意思。

他安静地抽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找到某个电话号码,打过去。电话铃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她没有出声,他也没有,仿佛一个是恶作剧的始作俑者,另一个是识穿了恶作剧的人。

“为什么不出声?”子生终于忍不住问。

“…不知道说什么。”她的声音有点沉闷,像是鼻子塞住了。

“什么时候下班?”

“…”

“…”

“…你不是有办法知道吗?”她的这句反问,有点像责怪,也有点像撒娇,所以当说出口的时候,她自己也不禁愣了愣。

他微笑了一下,没有笑出声,可是嘴角是不自觉地上扬:“你感冒了?”

“…嗯。”

“下班以后带你去个地方,可以治好你的病。”

“什么地方?”她警惕性很高。

“去了就知道。”

“…”

“我八点去等你。”

“你…你真的知道我下班的时间?”她错愕。

子生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笑了一下,就挂断电话——哦,他还有一个古怪习惯,那就是从不在电话里跟人说再见。

晚上八点,施子生依旧把车停在昨天的地方,如果钟贞有心要躲他,一定绕开这条路,但他觉得她不会,凭一种男人的直觉。

八点二十五的时候,她果然拖着脚步缓缓走来,他掐掉烟头,坐在位子上平静地注视她。她当然也看到了他,抓耳挠腮了一阵,还是走过来,但没有上车,只是站在车门前,借着月光跟他对望。

“上车。”他说。

“你先说去哪里。”

“上车。”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他,认为自己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钟贞迟疑着,还是上了车。他伸手帮她系安全带,引得她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他微笑了一下,系上自己的安全带,发动车子上路。

车里仍然是一片沉默,子生早已习惯的沉默。可是钟贞忍受不了,换了好几个坐姿之后,终于开口:“你是个奇怪的人。”

“?”他给了她一个疑问的眼神,继续看着前面的路。

“你好像…跟你看上去有点不太一样。”

你也是,他在心里说。

钟贞吸了吸鼻子,鼻音比电话里更加重:“你就像书里说的,外冷内热…”

子生抬了抬眉毛:“哦。什么书?”

“…”

车子停在一个昏暗的弄堂口,他拉上手刹,转头说:“到了。”

钟贞下了车,秋夜的寒风吹进她的风衣领口,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子生带她过了马路,走到路边的一家小食店门口,室外摆了十几张桌子,室内却只有几张,一个看上去像是老板的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问:“来啦。坐外面还是里面?”

子生转头看了看钟贞,说:“里面。”

老板点点头,叫服务生把刚空出来的桌子收拾好,又问:“还是老样子?”

“嗯。”子生点点头,拉着钟贞进去坐下。

“这里…”钟贞四处张望,“吃什么的?”

“粥。”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端上一只盛满了粥的大砂锅,子生用特质的勺搅拌了一下,盛了两碗放在桌上。钟贞大概有点饿了,所以伸手去拿,被子生拍开:“还没上齐。”

服务生又端上一大碗云吞,子生把云吞舀进粥里,推到她面前,示意可以吃了。她真的立刻就吃起来,尽管有点烫,但还是吃得很快,让人不禁觉得好笑。

他抽了几张纸巾递到她面前:“拿着…”

“?”

“擦擦你的鼻涕,就要流进碗里了。”

钟贞连忙接过来,捂住鼻子,她的脸有点红,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子生的那句话。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以前来这里吃饭,没有什么比得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然而这一刻,却有比粥更吸引他的…她。

这顿饭依旧吃得沉闷,他记起她喝醉的那天晚上,跟眼前简直判若两人,不是没想过灌她酒,可是想到她的感冒,又作罢了。

砂锅见底的时候,钟贞面前的纸巾已经堆得很高,她长舒了一口气,说:“啊…鼻子终于通了…”

他微笑,他喜欢这样的她,毫无戒心。

“走吧。”

埋了单,子生推着钟贞走出店门,秋风仍然刮得生猛。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钟贞拉起风衣的领口,缩了缩脖子,忽然一股暖意包围她,她愣了愣,原来是子生从背后抱住她,把她包裹在他宽大的外套里,脸颊贴着她的脸颊,甚至可以感觉到他隐隐的胡渣。

“知道感冒还不多穿一点。”他的口吻平静而自然,尽管,声音有那么一点颤抖。

绿灯亮了,他放开她,只是抓着她的手臂快步向马路对面走去。没走几步,就到了停车的地方,他打开车门让她上去,自己才绕到另一边。车子重又咆哮着上路,他没看她,也没怎么跟她说话,窗外霓虹闪烁,让人有一种错觉,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处。

“就停在这里。”钟贞怯怯地开口。

子生把车停住,转头看着她,月光照在他们脸上,眼前有点模糊。

“谢谢。”她却垂下眼睛,没有看他。

“我说过不喜欢有人跟我说话时看着别的地方。”

她抬起头,眼神倔强,像是在说:我不是怕你!

子生微微一笑,说:“很好。”

然后,他就低下头吻住她,像每一个恋爱中的男人那样,即使她挣扎、即使她威胁说感冒会传染,也仍然不肯停手。

第 42 章

第二天下午,当施子生顺着铺满了红色地砖的楼梯走上球室二楼时,迎面而来的服务生给了他一个错愕的眼神,转身撞在墙角的盆栽上。

“你怎么了…”

阿孔瞪他,包纬皱了皱眉,好像眼前的人不是施子生,而是一个…火星人。

“没什么。”他的声音从一次性口罩后面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是不止如此,他的眼圈有点黑,像是昨晚忙着做了什么事顾不上睡觉,眼神闪烁,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还有那不自觉地变为曲线的面部肌肉,任何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想: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感冒了。”子生轻咳了几声,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叫人给他倒一杯热水,然后沉默地发着呆。

阿孔转头对包纬说:“你揍我一拳。”

“?”

“我想确定我是不是在做梦。”

包纬抬了抬眉毛,平静地说:“我真打了。”

“还是算了…”阿孔推开包纬绕过球桌,走到子生面前,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喂,你别吓我!”

“…”他用一个淡定的眼神回答。

“你…”阿空欲言又止,也许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最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吗?”

“没有,但我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什么意思…”包纬忍不住插嘴。

“…意思就是将要有什么发生,”阿孔靠在墙上,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烟出来,点燃它,平静地吸了一口,“也许,某些人就此罢手,不过也很有可能变本加厉。”

“…”子生和包纬沉默地思索着他的话,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人往往会对还没有发生的事格外戒备,可是真的发生了,又全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于是下一次,当要发生什么的时候,会更加戒备。”

子生和包纬看了他一眼,仍然沉默。

“不过呢,事情总有它的两面性,”阿孔笑起来的样子毫无攻击力,“往坏的方面想的同时,也可以往好的方面想一想,也许烦恼就少很多,该来的总会来的,就让它去吧。”

“我说,”子生还没来得及开口,包纬已经忍不住了,“你能不能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每次我问一句你要答十句,说的还都是些废话。”

“…同意。”隔着厚厚的一次性口罩,子生用沙哑的声音附和。

“你们…”阿孔皱起眉头,哭丧着脸,“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

说完,他吸了吸鼻子,一脸伤心欲绝。

“滚。”子生和包纬难得一致地瞪起眼睛。

施子生的这场病,拖了一个星期也只好了大半,周末天气晴朗,尽管就要进入十一月,可是空气里还是一股温暖的夏天的味道,阿孔毫不计较子生和包纬的那场奚落,傍晚时分买了一锅粥,约包纬一起去看那个几乎从不生病的病人。

他算准了时间把车停在子生家楼下,包纬跟着也到了,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包装豪华的果篮——之所以称之为“豪华”,是因为果篮的把手上系了一个非常夸张的粉色的蝴蝶结。

“我是叫你来探病,”阿孔锁上车门,无奈地看着那只刺眼的蝴蝶结,“不是叫你来扫墓。”

“扫墓我才懒得买果篮。”包纬给了他一个很酷的回答,然后走进公寓楼下的大门。

“…”

因为想给病人一个惊喜,所以阿孔事先没有打电话给子生,在他的印象里,子生如果不在球室,就一定在家里,他出来前先打了个电话去球室确认,才直奔这里。走进电梯厅,阿孔惊讶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拍拍包纬,后者显然也注意到了,于是蹙起眉头。

“警官。”阿孔提着保温壶,轻快地走上去,露出温柔的微笑。

钟贞毫不掩饰——也无法掩饰——自己的错愕与惊讶,她僵直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