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为势所迫。”冯古道道,“我想解午夜三尸针之毒。此时最好的时机,那只羵虬已经受了重创,只要我们联手…”
“我们?”他嘲弄道,“本侯同意了么?”
冯古道诚恳道:“我正在征求侯爷的同意。”
薛灵璧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诸般情绪都化作黑色的深渊,谁都不知道里面藏着多少的恨…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冯古道觉得头有点发晕。
伤口的血水已经被冻住,冷和痛都到了骨子里。
薛灵璧突然收剑起身。
冯古道连忙坐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袱,纱布、金疮药、灵芝水…应有尽有。显然在出发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薛灵璧收剑回袖,坐到三丈外,冷冷地看着他摆弄。
过了会儿,他终于将伤口收拾妥当,才起身捡起不远处的红绸,对半撕开,递一半给薛灵璧,“那里有断魂花,花香是毒。”
薛灵璧低头看着那块红绸,眼前冒出血从冯古道颈项喷出的那一幕。
“侯爷?”这两个字被冯古道喊得十分熟稔。
薛灵璧不吭声地接过红绸。
“那么,我们启程吧。”冯古道微微一笑,毫无戒心地转身,将整个空门都露给他。
第57章 援手有理(二)
从下往上看,天空被两旁的山壁局限成一条天蓝色的长缎带。
这是冯古道身上那件黑色衣服外,薛灵璧唯一能看到的颜色。
冯古道走在前面,低头数着脚步,每一步的大小都踩得极为认真。
大约走了三百五十步,他突然停下,打量四周后,取下半条红绸带,蒙住自己的鼻子。做完这些,他想转头,但颈项传来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将整个人都转过去。
薛灵璧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面上笼罩的寒霜几乎要和这天地融为一体。
冯古道看着他手中的红绸,道:“需要我效劳么?”
那只握着红绸的手紧了紧。
冯古道叹气道:“我们就算算不上同舟共济,也该算同仇敌忾。难道这时候还要互相猜忌?”
薛灵璧闭了闭眼睛。
三味楼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冯古道的无动于衷就像是一把利刃,每日每夜都在不停地切割着他心里的每一寸地方。
但是他现在却说…同仇敌忾!
“侯爷…”冯古道在思考着新的说辞。
薛灵璧突然抬手,无声地将红绸蒙在脸上。
他的确恨冯古道,但是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用他的生命来赌一口气是愚蠢的,尤其赌的对象是冯古道。
冯古道见他系妥,眼角微弯,转身继续走。
前方的寒气越来越重,阴风吹刮得好像前面是阴间入口。
尽管冯古道里面穿着棉袄,依然感到冷意阵阵入骨。
此时此刻,他不免怀念起那两件黑色大氅来。用来接血屠堂主寒魄丹的那件已经缝补好,去三味楼之前买的那件也收着…早知道无论如何都该带一件出来的。反正在他戴上面具之前就很清楚这层面具遮不住什么的。就好像,他很清楚就算薛灵璧将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自己也一定会认出他来那样。
这世上有很多事,本就不用眼睛看,不用耳朵听,也能知道。
薛灵璧突然抢身到他面前。
“侯爷?”冯古道微愕,随即嘴角微微上扬。可惜他面上蒙着红绸,薛灵璧看不到。
薛灵璧冷声道:“本侯怎知你会不会在前面设下陷阱?”
冯古道好心情地回答道:“我也是头一次来。”
薛灵璧道:“你刚刚不是说前任的暗尊和明尊来过吗?”
“若是侯爷不信任他们,”冯古道慢吞吞地走上前道,“拿我投石问路岂非更好。”
薛灵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依然挡在他的身前,“处处不如你意,反其道行之是最好的办法。”
冯古道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在这样的寒冷中显得格外明媚。
他默默地跟上。
前面的阴风被薛灵璧的背影挡住了大半。
大约又走了小半盏茶的时间,薛灵璧停下脚步。
“怎么了?”冯古道从他身后探出头。
只见他们身前大约八丈远处,两朵绚烂夺目的红色花朵正迎风怒放。风吹拂着它们的花叶,却吹不动它们的花茎。
“断魂花。”冯古道轻声道。
“寒潭在哪里?”薛灵璧四周看了看。
冯古道道:“这里只有两朵断魂花,可见还不是大本营。我们继续往前走。”
薛灵璧转头,眼睛冷冽更胜寒风,“最好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最好是真的。”尽管知道他看不见,但冯古道依然下意识地掀起嘴角,露出微笑道,“你们都身中三尸针之毒,只有找到寒潭和羵虬才能解毒。”他提醒两人的共同利益。
薛灵璧冷哼,起步往前。
途径断魂花,却见冯古道蹲下身,似有意采摘,脸色立刻黑下来,“你做什么?”
冯古道隔着红绸捂着鼻子和嘴巴道:“如此鲜花,理应配与美人,可惜剧毒。”
薛灵璧面无表情道:“不愧是魔教明尊,果然风流。”
冯古道站起身,抱拳道:“好说好说。”
“可惜花有剧毒,有负你的美意。”薛灵璧道。
冯古道笑道:“若论红艳,又怎抵得上侯爷眉角的朱砂。”
“冯古道。”薛灵璧淡淡道,“本侯随时可将你千刀万剐。”
“因此在侯爷付诸于行动之前,我心中一直千恩万谢。”
薛灵璧眼中杀气一闪而过,终究按捺下来,一言不发地转身。
冯古道跟在他身后,缓缓地发出一声彼此都清晰入耳的低叹。
又走了近百步,寒潭赫然在目。
寒潭边,断魂花十几朵十几朵地聚集了好几片,犹如雪锦上绽放的血花。花旁有一个岩洞,黑漆漆的,仿佛随时会有毒蛇猛兽从里面窜出来。
薛灵璧抖袖,银剑在手。
冯古道也爱用剑,袁傲策曾经送过他一把剑,但是他嫌扎眼没有带。他从袖子里抽出来的,是一条天蓝色的绸带。
薛灵璧看着他蹲在地上,见手伸进雪堆里摸摸摸,摸了出块大石块绑在绸带的一头,然后走到寒潭边,将绸带甩了下去。
这里虽然寒冷刺骨,但是潭水却并没有冻住。
只听扑通一声,绸带直直地落了下去。
冯古道缓缓地放着手里的绸带,直到停止下坠。
“好深。”他望着手中所剩无几的绸带。
薛灵璧道:“你准备跳下去?”
冯古道道:“我只是想知道羵虬大概有多大。”水若是太浅,那怪物也不会大到哪里去。但显然,事与愿违。
薛灵璧皱眉道:“前任暗尊没告诉你?”
“一个人交代的东西太多,总有一两件是漏下的。”
冯古道话音刚落,原本如死水一般的潭水就翻腾起来。
薛灵璧和冯古道齐齐后退。
猛然——
一个巨大的头颅从潭水中抬了起来,水从它的头顶飞速下滑。
拍水声连绵不绝。
那只头颅缓缓转过头。
它的头上长这一对如成人手臂一样粗细的羊角,两只眼睛大若铜铃,嘴巴外凸,嘴角周围还拖着几条湿漉漉的胡须。它的皮质看上去颇像鳄鱼,有两只前爪,状如传说中的龙爪,指甲尖锐如锉刀。
冯古道见它只露出半个身子,不由苦笑道:“我想它睡觉的时候应该是不能转身的。”
薛灵璧道:“本侯现在只想知道它重伤在哪里?”
冯古道眼睛默默地打量着,“我想,它应该不会主动告诉我们。”
因为上次被打扰就积了一大堆不满的羵虬看到又有不怕死的人前来找茬,心中愤怒可想而知。它仰头,一声犹如虎咆般的吼声从它嘴里传出,震得整个山谷雪落不止。
薛灵璧正色道:“我们必须在雪崩之前杀了它。”
冯古道道:“侯爷英明!”
薛灵璧握着剑,一边寻找羵虬的破绽,一边冷声道:“现在不是耍嘴皮的时候。”他说完,身体一跃,如风筝般瞟向羵虬那颗硕大的脑袋。
冯古道紧随其后,手中的绸带和石块被他舞得好像一把加长的流星锤。
薛灵璧的双脚刚落到羵虬的脑袋上,就差点被它的晃动给晃下去。幸好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其中一只羊角,才勉强挂在上面。
比起他,冯古道要好一点。
因为他选择的是羵虬的背。
他在刚才就发现羵虬背上有几块翘起的逆鳞。
冯古道一手抓住其中一块逆鳞,一手甩绸带,将它绕着羵虬的脖子一圈,变成一条缰绳抓在手里。
羵虬愤怒地咆哮着,身体拼命地甩动。
四周水花飞溅。
冰冷的水沫子砸在脸上,刺痛如针。
薛灵璧反手一剑,从上至下朝羵虬的脑袋刺去!
只听叮得一声,他感到手中的剑一滑,羵虬脑袋上只多了一道剑痕。
虽然没有刺进去,但是对羵虬来说,刚才那一剑的威力无异于当头一棒。
它彻底暴走了!
两只脚在潭底一蹬,脑袋往断魂花的方向甩去。
薛灵璧只觉手里一滑,羊角已经从掌中滑出,身体如石子一样被甩向断魂花。
他在半空中勉力提气,在落地之前猛然身姿一转,双脚从花瓣上踏过,稳稳地落在雪地上。
羵虬暂时摆脱了一个,立刻集中火力对付另一个,尤其那个还在将石块往他的逆鳞中塞!
它突然肚皮朝上,仰躺下去。
冯古道在他后仰时已知不好,奈何羵虬身体笨重归笨重,仰躺的动作却是半点都不慢。在他想跳出去的刹那,身体已经浸入冰冷的潭水中。
刹那涌向身体寒气在同一时间唤醒三尸针的毒性和脖子上的伤痛。
冯古道受内外夹击,差点昏厥过去。
他咬了咬牙,勉强蜷起双脚,朝羵虬不断下压的背脊上一蹬,借力让自己朝旁边滑了出去。
但是水中所借之力毕竟有限,他虽然躲开羵虬身体的压力,却没有躲开羵虬的利爪。他只觉得腰际一痛,红色的血水瞬间弥漫开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等薛灵璧赶到潭水边时,只看到羵虬仰面朝天的白色大肚皮,以及缓缓从水下晕开来的红色。
第58章 援手有理(三)
几乎不假思索地,他将剑朝羵虬的肚皮掷去。也不管中了没有,他随手接下大氅,身体飞快地向潭水扑去。
但就在他的要投入水中的刹那,一只手从潭水中伸了出来…
薛灵璧一惊,硬生生将身体扭转,让双脚朝下在水面轻轻一点,倒掠回岸上。
那边。
剑尖斜斜划过肚皮,留下一条两尺长的大口子,跌进水中。
黑红的血水从它身体里喷溅出来,它吃痛地咆哮着,身体剧烈挣扎,使得刚刚游上来的冯古道差点又被掀下去。
幸好薛灵璧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往上一拉。
冯古道踉跄着跌撞进他的怀里。脸色苍白如纸,发紫的嘴唇轻轻地哆嗦着,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湿漉漉的红绸封住了他的鼻息,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薛灵璧伸手帮他将红绸拉开了点,然后半搂半扶地拖着他往后退。
羵虬在水里扑腾了会儿,终于重新站直,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瞪着薛灵璧和冯古道,瞳孔一涨一缩,闪烁着黄绿的光芒。
薛灵璧蹙着眉头掂量眼前形势,显然是大大不利于己方——冯古道深受重伤,他手中又丢了武器,而那精怪似乎还保留余力,再拖下去,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还不如先回去,带起人马再来。
心里主意一定,他一把抱起冯古道就准备往来路奔去。
谁知他跑得快,羵虬的尾巴甩得更快!
薛灵璧看到地面出现庞大阴影,慌忙回头,竟然是羵虬的尾巴。
它的尾巴尾端似是被什么截断,少了半截,但是依然长达数尺。
薛灵璧急忙闪身避过。但是他避过了尾巴,却没有避过尾巴带着的电流。
只听吱得一声,冯古道已经抬手替他挡了过去。
饶是如此,薛灵璧还是感到身上一麻。
“去…山洞。”冯古道气若游丝。
薛灵璧不敢怠慢,在羵虬进行下一波攻击之前,身如闪电,双脚飞快地从断魂花上掠过,躬身躲进山洞内。
山洞干燥幽黑,大约十几尺深。
薛灵璧转头看洞口,羵虬似乎忌惮门口的断魂花,尾巴只敢在外围甩动,始终不敢靠近。
“你怎么知道它怕断魂花?”他将冯古道轻轻放下。
冯古道咳嗽一声,手捂着鼻子,粗重地喘息了半天,才道:“前任暗尊…说的。”
“你之前没说。”薛灵璧眼神一厉。
冯古道仰头靠着洞壁,浑身的冷意、腹内的刺痛、还有腰际和颈项的伤口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他仍强撑着一口气道:“他说,他们把它的尾巴断了…对付它轻而易举。所以我以为…”
薛灵璧面色微缓道:“但是它的尾巴显然只断了一小截。”想到这里,他对魔教的前任明尊暗尊更加没有好感。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也含糊其辞。简直是拿自己徒弟的命开玩笑。
“他说的,是全断了…”冯古道眼皮慢慢耷拉下去,“他一向一言九鼎…”
薛灵璧看着他昏厥过去的脸,心中天人交战。
恨到极点时,他是真的想过将眼前之人亲手杀死的。也许这样就能断了他心中的念,治愈他心中的痛,将这个人彻彻底底地驱逐出脑海。
机会就在眼前。
自己无需做任何事,只要放任他,不管他,他就会死。
他就会死…
会死。
…
薛灵璧捂住胸口。那里隐隐传来的闷痛让他差点无法呼吸。
冯古道的气息微弱,几乎轻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