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意?”雪衣侯淡然自若地打断他。

“侯爷如此体恤…我当然愿意得要命。”这次真是要命了。冯古道暗自检讨先前自己是否做得太过分,早知道…他应该含蓄一点的。

到了夜晚,冯古道洗澡磨蹭了将近两个时辰。回车厢的时候,身上的皮肤几乎皱褶得像扇面。

马车车顶镶嵌着大小相若的十八颗夜明珠,因此虽然外头漆黑一片,马车里依然清晰可见。

雪衣侯斜倚着靠枕,手中把玩着扳指,听他进来连眼皮都没有翻一下。

“侯爷,我睡哪里?”冯古道故意将头发弄得很湿,水珠顺着发梢滴答滴答地落在皮毛上。

雪衣侯终于抬起眸子,淡然地扫了他一眼,“脑袋搁在外面,身体睡在里面。”

冯古道再度知道什么叫自作虐不可活。

他苦笑道:“我去把头发弄干了再来。”

雪衣侯不置可否。

冯古道出去找了块布巾里里外外擦了几十遍,确定它不会再滴水之后,才进车厢。

夜明珠已经被一块活动的移板挡住了,车厢里与外面一样黑漆漆的。

冯古道踏进去的半只脚当下一转,准备开溜,就听雪衣侯淡然的声音从车厢最黑暗的深处传出来,“进来吧。”

冯古道发现最近想叹气的冲动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慢慢地在皮毛上坐下。

“关门。”

冯古道干笑道:“开门透风。”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是他却明显感到一种无声的压力。他无言地将门关上,然后等着下一个指示,但是等了许久,却只等来匀缓的呼吸声。

算了算时辰,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冯古道不敢再胡思乱想,急忙抱元守一,静静地运功于丹田。

时间在沉默中慢慢地流逝,但腹中的绞痛却越来越明显。

冯古道用内力死命得压住在丹田处乱串的三枚银针。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夜夜如此煎熬,无疑是一种令人绝望到窒息的折磨。

冯古道听到车厢内有动静,却一动不敢动,直到一个时辰之后——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用袖子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这就是你谎称一年只洗三次澡的原因?”雪衣侯的声音里有种猫捉住老鼠后的快感。

冯古道把头靠在车内壁上,“每月有段腹痛的时日,乃是常事。侯爷为何联想得如此深远?”

“每月有段腹痛的时日?”雪衣侯道,“为何?”

冯古道似笑非笑道:“这个,恐怕要老侯爷夫人解释给侯爷听了。”

“放肆!”连着几日骑在冯古道脖子上的雪衣侯终于又怒了,“冯古道,本侯对你的容忍是有限的。”

冯古道沉默须臾道:“那侯爷想听我说什么呢?”

“实话。”雪衣侯道,“阿六告诉我你每日洗澡都洗得极为仔细。试问一个长年累月不洗澡,厌恶洗澡之人又怎么会天天洗澡洗得如此认真?”

冯古道笑道:“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认真之人。”

“这个理由本侯一早就否决了。”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

“一个爱干净之人若是假装不洗澡,不外乎三个原因。”雪衣侯道,“一,你怕本侯趁你洗澡对你不利。二,你身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但是你见本侯那次已经再府里丫鬟的眼皮子底下洗过澡了,所以这两条都不成立。”

冯古道没说话。

“那么剩下的只有第三种。”雪衣侯的声音陡然变沉,“你不愿意别人靠近你。”

冯古道道:“侯爷果然观察入微。”

雪衣侯道:“本侯只是讨厌被蒙在鼓里。”

“侯爷如此英明神武,又怎么会被蒙在鼓里?”

“你不觉得英明神武这四个字已经被你翻来覆去用过好几遍了吗?”

“真心的恭维从来不嫌多。”冯古道说得虔诚。

雪衣侯道:“若是你的解释不真心,那么恭维再真心也没有用。”

冯古道轻轻地叹了口气。

雪衣侯也不催促。

“其实,我中了午夜三尸针。”

雪衣侯似乎早有所料,并未表现得太过意外,“血屠堂的午夜三尸针?”

“侯爷果然见识广博。”

“血屠堂是近十年来最大的杀手组织,除了擅于杀人外,他们还有午夜三尸针和寒魄丹两样让人威风丧胆的暗器。只是这几年蓝焰盟当道,他们行事更加小心诡秘,甚少出现江湖。没想到你会惹上他们。”

冯古道道:“我并未招惹他们,我招惹的是明尊。”

听到明尊二字,雪衣侯终于面露微讶。

不过在黑暗中,冯古道并未注意到。

“其实,我早几年就有心脱离魔教,投靠朝廷。”冯古道说得感慨。

“哦?”

“但是我知道魔教太多秘密,明尊又怎么会容许我脱离他的掌控?”

雪衣侯道:“所以?”

“一开始他只是软硬皆施,想逼我就范,后来看我去意已决,一边假装同意,另一边却联络血屠堂的人对我下毒手。”冯古道的声音极为平静,但是这样的夜里,这样的故事,无须任何情绪,已给人一种痛苦和沧桑。“我离开魔教还没有十里,就遭遇了毒手。后来明尊有假惺惺地赶来搭救,并且许诺只要我不离开魔教,他就会终身提供我足够的银两去买缓解三尸针的药。”

“这就是你背叛魔教的原因?”若是这样,倒的确可以解释他为何之前不投靠朝廷,非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叛出魔教。

“侯爷觉得我不该背叛么?”冯古道反问。

沉默在黑暗中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冯古道的手轻轻地揉着膝盖。

“午夜三尸针发作时的疼痛非常人可以忍受,你不后悔?”雪衣侯的声音幽幽响起。

“一个活着,若只是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那又何必活着?”

“午夜三尸针的解药本侯可以替你想办法,但是,冯古道,”雪衣侯用低沉却坚定的语气一字一顿道,“若你刚才之言有一字半句的欺瞒,本侯定然叫你生不如死。”

冯古道哂笑道:“我记下了。侯爷放心。”

第7章 背叛有理(六)

晨雾未散,粘糊糊地扑在脸上。

冯古道凭着昨日的记忆摸索着走到小溪旁,蹲身取水洗脸。

阿六拎着木桶在一旁打水,状若漫不经心,其实将耳朵竖得老高,“昨夜侯爷和你说什么?”

冯古道道:“你知道?”

“听到一点儿,但不是太清楚。”阿六抓着桶偷偷摸摸地朝他移了几步。

“没什么,只是些童年趣事。”冯古道想一笔带过。

“少年趣事?”阿六狐疑地转头看他,“可是我明明听到什么血屠堂、什么背叛、什么…”

“我年少时曾听过有人背叛血屠堂,最后被人砍去手脚泡酒的故事,吓得好几晚上没睡着。”冯古道故意抖了抖。

阿六将桶里舀满水,然后凑近他的耳朵,大吼一声道:“我知道你骗我!”

冯古道被震得耳朵一麻,下意识地捂住耳朵,阿六却已经飞奔着冲进雾中。

“你编故事都不用思考的么?”雪衣侯颀长的身影破雾而出。

冯古道道:“编故事当然要思考,但说实话就不用。我刚才说的故事是真的。”

“哦?”

“以前我练功经常打瞌睡,师父就告诉了我这个故事。还说,那个人死后一直在寻找年纪小、武功差、平时好吃懒做的人当替身。不过由于他没了手脚,所以他都是用滚的。所以,晚上如果听到有什么滚动的声音,就是他来找你了。”

雪衣侯眨了眨眼睛道:“你信了?”

“如果你每晚都听到窗外不停有东西滚来滚去,也会信的。”冯古道苦笑。

雪衣侯道:“你师父也算是用心良苦。”

“良未必,苦是一定的。为此他整整五天没合眼。”

“你师父是谁?”雪衣侯问得突兀。

冯古道面色不改地顺口接道:“万山行,当初我家遭遇贼寇,多亏他路过将我救下。他那时是魔教分堂的堂主,见我无依无靠,便将我收入门下。”

“所以你加入魔教?”

冯古道叹气。

“你这样出卖魔教…不怕你师父将你逐出师门。”

“人各有志。他门下弟子众多,也不缺我一个。”冯古道口气凉薄。

雪衣侯道:“他现在何处?”

冯古道道:“他现在已升任魔教长老。在侯爷围剿睥睨山之前,就与明尊一道去了辉煌门。”

“所以他现在和明尊在一处?”

“若无意外,是的。”

雪衣侯微笑道:“我似乎应该相信你。”

“侯爷英明。”

“但你还是编了故事。”雪衣侯淡淡道,“我记得阿六刚刚问你的是,昨晚我同你说了什么。”

冯古道道:“未经侯爷允许,我怎敢擅自泄露谈话内容?”

“你可以拒绝他。”

“阿六是侯爷的亲信,我又怎敢得罪?”

雪衣侯惊诧道:“怎么会有人能将两面三刀说得如此坦然。”

冯古道道:“因为我是真小人。”

“哦?”

“无论在哪里,真小人永远比伪君子要可爱得多。”

“那本侯如何知道…你是真的真小人,还是戴着真小人面具的伪君子?”雪衣侯双眸冷冷地盯着他。

冯古道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好一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看来本侯只好留下你这一匹马来看看你的马力?”

冯古道道:“我虽然不敢自称为千里马,但也绝对不是一匹让侯爷这位伯乐失望的庸马。”

“但愿如此。”雪衣侯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净白玉瓶,“本侯曾听御医说过,午夜三尸针之所以在午夜发作,乃是因为针上涂了一种奇毒。这种奇毒最喜阴寒,午夜的阴寒之气正好能够诱发他的毒性。”

冯古道眼睛一亮道:“莫非侯爷有解毒之策?”

雪衣侯别有深意道:“解毒之策没有,只有暂缓之策。”

“侯爷请说。”冯古道显然受午夜三尸针折磨太久,一听有暂缓之策已是喜上眉梢。

“以毒攻毒。”

冯古道呆了呆道:“侯爷不会想赐我鸩酒吧?”

“鸩酒乃是天下剧毒,用来克制三尸针最是有效。”雪衣侯不但不否认,反而顺着说道,“大内侍卫统领就曾中三尸针之毒。御医试了无数种毒药才找到这种方法。”

冯古道皱着脸道:“侯爷此话当真?那个大内侍卫统领喝了鸩酒真的没死?”

雪衣侯晃了晃瓶子,“你是怀疑本侯的话,还是害怕喝这瓶酒呢?”

冯古道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原来侯爷不信我中了三尸针。既然如此,为何昨夜我发作时,侯爷不探脉相试?”

“你多心了。本侯当然是信你的。若是本侯不信你,又怎么会连珍藏多久的鸩酒都拿出来救你呢?”雪衣侯不咸不淡地道。

冯古道道:“我若是没有中三尸针,那么就是作茧自缚,自作孽不可活,死了也白死。我若真的中了三尸针,那么我说的就是实话,侯爷也可以放下一半的心用我…侯爷真是好算计。”

雪衣侯含笑道:“你想太多。”

说归说,手中的那只瓶子就却没有半分要收回的意思。

冯古道叹了口气,将瓶子接过来,二话不说打开盖子举头便饮。

“味道如何?”雪衣侯问道。

冯古道想了想道:“清爽可口。”

“看来这里清晨的露珠味道不错,一会儿你去收集一些用来泡茶。”

冯古道捏着瓶子道:“所以这不是鸩酒?”

雪衣侯瞥了他一眼,“你觉得本侯会随身携带鸩酒的习惯么?”

“所以侯爷刚才真的是在试探我?”亏他还能淡定自若地一口一句‘你想太多’。

“我没有试探你。”雪衣侯否认。

冯古道觉得他敢做不敢当,脸上露出了少许鄙夷。

雪衣侯道:“我是耍你。”

冯古道:“…”

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

冯古道收集完露珠正要回马车,突地,身后一道极厉的白光射来。

他偏头一闪。

咄得一声。

一支红羽箭便直直地钉在车厢上。

阿六顿时跳起来,朝那个人全身包裹在一层银白色盔甲中的刺客杀去。侍卫们一批护住马车,一批冲上前去捉拿刺客。

冯古道拔下羽箭。

雪衣侯掀起帘子,瞄了眼他手中的箭道:“血屠堂?”

冯古道苦笑道:“恐怕是。”

雪衣侯道:“难道没人告诉你,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么?”

冯古道道:“我还以为背靠大树有荫凉。”

“你现在还在树荫外,等抓到明尊,本侯才允许你进入侯府的树荫。”

冯古道无声叹气,起身一个纵跃杀进战圈。

阿六本来已经觉得那些侍卫碍手碍脚,现在又多一个人,更加烦躁,“我一个人就够了,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把这里交给我。”冯古道袖中射出一把两指宽的债剑,色泽比刺客身上的盔甲还要剔透反光。

“凭什么?”侯爷贴身侍者的宝座比他抢去也就算了,凭什么连立功的机会都要抢?阿六异常不满。

但冯古道何尝满意呢?

他只能叹道:“侯爷喊你回去看戏。”

阿六一楞,冯古道的剑已经将他的剑挡开,缠住了那个刺客。

那刺客用的是子母枪,一长一短,最难得的是两只手还能左右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