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有人当中,只有殷逐离一人金光闪闪,鉴于她做事还是颇为靠谱,大家对她的穿戴都麻木到不能察觉了。
七月份,民间有传言,道皇后娘娘之所以能够躲过一劫,皆是因为她的几件首饰。这几件首饰可不是一般的首饰,材料昂贵、作工精巧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是经过方圆寺的几位大师开光、在佛前享尽了数年香火的灵物!
传说女子带着它们不仅可以逢凶化吉,更可以拴住心爱男子,令他一生一世只钟情于自己一人!这话一出,还是挺有些可信度。
首先,殷逐离有钱,她能戴在手上的首饰,价值根本就不容置疑。再则,她这次遇险确实万般凶险,但她化险为夷了,她还母子平安了!最后,她又凶又骄横,可帝君沈庭蛟还真就钟情于她,从无别意!这其中说没有猫腻,是个人也不相信!
于是有关皇后娘娘首饰的议论,越传越玄妙。
终于这一日,殷家新铺开张的时候,殷逐离放话出去——将自己一百余件受过方圆寺大师佛法加持的首饰公开展览。此话一放出来,各地富豪纷纷拥美而来。女人想得好——这么样的宝贝,能见上一回总也算不枉此生了!男人想得更好——反正这位皇后也只是展览,又不能卖,带女人看看就好了。倒是听闻这位皇后也是绝代佳人,能见上一面,总也算不枉此生了!
如此一来,殷家商铺开张那天,场面简直是人山人海。殷逐离如约出示了自己的百余件首饰,每件都挂在一个水晶盒子里,透过纯净的水晶看珠宝,别有一番美感。女人们目露凶光,男人们偷瞄殷逐离。
殷逐离当日穿着皇后的宫装,其艳丽威严令群芳都成了朝凰的雀鸟。这般再看这些首饰,竟然如同自己和那凤冠宫装的距离一般。殷逐离见火候差不多,这才缓缓开口。先讲了一通“欢迎光临”的场面话,然后切入主题:“今日来的都是大荥有头有脸的人,这百余件首饰,殷某希望能为其觅得良主。”
女人们一听就心抖,男人们一听就腿抖——殷逐离亲自出手拍卖的东西,得大出血!但这时候面子要紧,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自然得拿出底气。
殷逐离将竞价的事都交给了郝剑,郝剑是这方面的能手,当即就找了十数名女子上前试戴,那众目睽睽之下,明珠耀躯,岂能不心动?
第一件南海珍珠冠,串粉色明珠一百零八颗,受方圆寺香火两年,皇后嫁作福禄王妃所戴的凤冠,底价一百二十万两,最终成交价一百六十万两。
第二件累丝黄金镶蓝色碧玺手镯,颜色纯度绝佳的蓝色碧玺,殷逐离出嫁配饰,底价八十万两白银,最终以八十九万两白银成交。
第三件……
面子当前,男人们都疯了。殷逐离将百余件首饰卖出了制造成本的四十倍。
小皇子取名沈卓阳,半岁,还不会说话,殷逐离跟养小狗似的,有时间逗他几下,忙起来一天到晚都不露面。他反倒和沈庭蛟在一起的时间长些,反正爷俩都经年待在宫里,沈庭蛟闲下来便会将他带在身边。
殷逐离负责钱粮税赋,边关的粮饷运输也是大事,更兼之殷家事物,她一直很忙。好在她善于放权,敢用人,事虽然多,却也不至于力不从心。偶尔哪里河工督造,她前去视查殷家产业的时候顺便就一并兼管了。没有钦差大臣的排场,但官员都知道她的脾性,贪与不贪只是一个度。只要不过分,她不会追究。但如果超过了这个尺度,她下手可也是没有任何情面可讲的。
她和这帮人本就合得来,偶尔喝个小酒、听听曲儿什么的,没有她大家还觉得不热闹。只是这些事自然只能背着沈庭蛟做的,一旦被他发现,必然又要大发雷霆。好在他是皇帝,要发现这些事也不容易就是了……
八月,正逢大荥王朝会试之时,各地举人云集长安。沈庭蛟一直亲自主考,也十分繁忙。一直到八月末,殷逐离替他批阅奏折,猛地看见待定的三甲名额——傅云海、邹同、唐彦。她拿了朱笔,轻轻勾了最末一个名字。
名单未经沈庭蛟,直接被抄送了下去。三鼎甲出来,今科状元唐彦,榜眼傅云海,探花邹同。沈庭蛟为此勃然大怒,扬言要追究殷逐离欺君罔上之罪。朝堂之上,他大声怒斥,洋洋洒洒列了殷逐离十多项罪名。
群臣惊惧,吓得缩着脖子不敢吱声。殷逐离站在他面前,待他都说完了方一抹脸,不以为意地道:“不就是个新科状元嘛,着什么急啊,唾沫星子都喷我脸上了。”
沈庭蛟怒急,他决心这次一定要拿出帝王的威严,决不能再纵容她:“来人,将殷逐离给朕拿下!削去右相一职……”
朝臣也想进言,但自古天威难测,谁敢轻捋虎须?朝堂上安静得落针可闻,殷逐离垂着头待他说完,有侍卫进来押她出去的时候她方轻声道:“古人云色衰则爱弛,想不到臣妾容色未衰,陛下恩爱已弛。”
那语声太过自嘲,沈庭蛟一怔,金銮殿上殷逐离负手而立,身姿英朗,紫色的朝服在她身上透出七分尊贵,三分清华,她回眸一瞥,宛若深山月光色。沈庭蛟的节操就碎了一地:“朕……朕爱未驰,只是这事是你能干涉的吗?你这么做,确实也不对嘛……”见殷逐离不语,他走下帝座,又转了两个圈,“下次不准了!”
殷逐离拱手:“臣知罪。”
沈庭蛟点头:“那……退朝吧。”
群臣倒塌。
当日下朝之后,殷逐离见到一个人,着浅色长衫,身姿伟岸。那神情气度,像极了唐隐。殷逐离抬眸而望,仿佛整个长安的日光都凝结在她眼中。那个人缓缓走近她,语声带着似曾相识的温雅:“彦儿的事,谢谢你。”
殷逐离阖目再睁时,笑容已淡:“不谢,反正我也不是为了你。”
那人轻点头,转身行入漫天阳光之中。殷逐离望着他的背影,她知道这个人是谁——唐隐的弟弟,唐锦。也是唐彦的父亲。
良久,身后一声轻咳唤回了神游中的她,何简神色严肃:“你甘冒欺君之罪,就是为了他?”
“他?”殷逐离轻抚腰间玉笛,笑意缓缓绽放,“何相,就算是大荥律法,也没有规定不能缅怀故人。”她行住户部,那阳光洒在身上,紫色的朝服辉映着光,只余温暖,不觉悲伤。
唐彦成了沈庭蛟的一块心病,这个新科状元像是随时提醒他自己头上这顶严严实实的绿帽。如今他高高在上,要挑出这根刺可谓是轻而易举。他只是顾忌着殷逐离。
十月初二,嘉裕帝万寿节。因着国势日上,殷逐离也就大方地出了一笔钱,在宫中大肆操办了一番。宫中设宴,自然是群臣相贺,各方使节来朝。其场面之隆重不必赘叙。
及至夜间,殷逐离带沈庭蛟出了宫,回了先前的福禄王府。沈庭蛟将这里赐给了殷逐离,是名义上的右丞相府。但音缀长居宫中,这边也来得少。好在园林经管得当,并未有颓败之势。
王府有以前的旧仆,如今也升了总管。殷逐离命人搬了酒,另做了几样小菜,仍在湖边平坦的青石上与沈庭蛟小酌。当夜上弦月,秋风掠过湖面,挟裹着月桂的暗香。
殷逐离亲自煮酒,沈庭蛟坐在虎皮锦垫上,宫宴中他喝了不少,这时候双颊仍带胭红,眸子里倒映着明灭不定的火光。殷逐离把着玉壶斟酒,眸子里却映着他:“今日,是陛下二十三岁生辰,我们成亲……七年了吧?”
沈庭蛟微怔,许久才点头。殷逐离倾身为他斟了半杯酒,那琥珀色的酒汁挂在杯壁,晶莹通透:“七年前的殷逐离,和七年后的我,已经改变了许多,陛下。”沈庭蛟微愕,抬头看她,她浅笑如风,“七年前,我确实心仪着他,我六岁就拜他为师了,十五年,他陪我邹谷最懵懂、最艰难的年月。曾经我对他亦确实存过非分之想,”她笑得自嘲,“如果他选择不同的路,我会陪他走到最后。但是七年后的今天,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殷逐离,改变了。”
她拈了一片枯萎的枫叶,轻轻搔过他的脸颊:“时隔七年,有些东西终于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想,我对他的感情,同他对我的感情,终于同步了。”她揽了沈庭蛟的肩,见他眸中似有醉意,就着他的手饮尽了他杯中残酒,“从我决定同你返回长安开始,你就不是我次要的选择,明白吗?”
沈庭蛟抬头直视她,她的神色平静淡雅,眸子里停泊着三月温柔:“你是一个意外,自始至终,我没想到我会在这朝堂纷扰之间逗留。所以……”她缓缓握了他的手,在唇边轻轻一吻,“我不是在演戏,你是我的奇迹。”
沈庭蛟倚在她怀里,七年,也许不能胜过缺席的戏份,但他还有很多个七年,可以陪她行至水穷、坐看云起。他又倒了半盏酒,猫儿一样倚在殷逐离怀里,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清啜,他第一次觉得两个人的距离那样近:“你并不需要忘掉他,我只是不希望我们之间总隔着一个他。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对你好……我也可以拭你之泪……”
殷逐离清啄他丰润的唇,语声低沉:“嗯。那么,我们今晚是不是该做点正事了吗?”
沈庭蛟本就饮酒过量,眸子里都是闪亮的水光,他将杯中酒喂给殷逐离:“我们好像没有喝过交杯酒?”
殷逐离笑骂:“那还不是你自己不愿意吗?”
沈庭蛟起身,将两盏酒樽斟满,琉璃盏在炉火中光华熠熠:“喝吗?”殷逐离接过,与他交臂而饮,不过一杯酒,两个人却都如一场仪式般郑重。与其说是交杯,不如视为交心。
不料这杯酒彻底将沈庭蛟放倒了,殷逐离百般摇晃不醒,只得苦笑着抱他回房:“喝不了你早说啊,就这怂样还拭我之泪,我用来擦屁股都嫌膈应……”
时日在继续,沈卓阳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他特别亲近沈庭蛟,第一个会叫的也是他父皇。殷逐离不以为意,平日里对他管教甚为严苛。他经常不平,觉得殷逐离所有的宠溺和宽容都留给了沈庭蛟。对此殷逐离只同他讲过一次:“那是因为母后会陪着你父皇一辈子,他不用担心如果母后不在身边又当如何。可母后不肯能陪着你一辈子。你是未来的储君,这朝堂不会纵容你,天下更不会。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沈卓阳四岁拜了秦师为太子太傅。秦师跟殷逐离不对盘,经常在殿堂上因政见不一而起争执。以至于有一天他上完折子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左右一看,才发觉殷逐离前往河南巡视春耕和河工了。
沈卓阳七岁那年,喜欢上了秦师的小孙女,被秦师怒训了一通。秦师告知殷逐离,殷逐离大喜,对着沈卓阳就是一通鼓舞:“喜欢就告诉她吧,男子汉大丈夫,肝癌敢当!”
沈卓阳于是开始追求秦师的小孙女秦嫣,为此秦师将殷逐离恨了个牙痒,每每遇见,总要互相奚落一番。
兴禾九年,太子太傅秦师重病,以为临到弥留,命家人带话给殷逐离:“其实嫣儿做你的媳妇,老夫很放心。”
结果话带给殷逐离后,殷逐离和沈庭蛟找了柯停风,又带了宫中医术精良的御医一并过去,他又没死成。此事每每被殷逐离嘲笑,二人斗嘴依旧。
某日,殷逐离私纵案犯,将沈庭蛟亲笔判下的案子发回大理寺,擅自交由范珉重审。沈庭蛟自觉颜面受损,在朝堂之上将之痛斥一番,怒不可遏。群臣垂着头扮演木头人。
他火未发完,殷逐离凑近他轻轻说了几个字,他态度陡变,连怒容也收了起来,一脸狐疑:“真的?”
殷逐离耸肩,他在群臣目光的注视下干咳一声:“那谁,范珉啊,办案如有困难,可直接上报于朕!”
群臣绝倒。
下朝之后,殷逐离照例去户部,一众大臣围着她:“殷相,您到底跟王上说了什么?如何他突然就转怒为喜了呢?”
殷逐离初时不语,他们追着问:“殷相,大家都是伺候王上,您说出来,以后臣等心里也有个谱不是?”
殷逐离摇头:“这个理由你们用不了。”
这次连秦师都不信:“有什么理由是别人全都用不了的?”
殷逐离一脸坦然:“我告诉他我又怀孕了。”
群臣再次滑倒,最后还是赵毓小心翼翼地开口:“您……真怀上了?”
殷逐离举步往前走,阳光为她镀上一层薄金,她笑意浅谈:“不过逗他乐乐……我们王上啊,有时候还真是单纯得可爱。”
群臣倒塌:“殷相,你那是欺君……”
嘉裕帝沈庭蛟一生惧内,且没有主见,世人多如此评价。之不能否认的是,他在位期间,政治清明、黎民安定,一个久经战乱、百废待兴的王朝渐现了富庶的初象。
史官写着这些杂论的时候,殷逐离正等着嘉裕帝批完折子睡觉。沈庭蛟懒懒地倚在她怀里,搁了手里的朱笔,见那仍堆积如山的奏折,做泫然欲泣状:“逐离,朕困了。”
殷逐离正在看书,闻言低头,见他案上堆积的奏疏就大怒:“谁让你昨天又和张青出去斗蛐蛐了?休想偷懒,赶紧把奏折都批了!”
沈庭蛟回身揽着她的脖子,猫儿一般慵懒:“可是朕困了嘛。”
见他却是昏昏欲睡,殷逐离敲了敲他的头,却终是搁了手里的《货殖列传》,缓缓执了那朱笔,将剩下的折子继续批下去。她的侧脸在玄珠的柔光下略褪了刚毅,显得温雅恬淡。
其实那青史毁誉不过秋水一泓,却消遣了太多英雄。英名骂名从来只在世人口中,而我只在乎今朝魂梦与君同。
沈庭蛟闭上双眼,听见殷逐离轻轻地哼唱一首小调,秦嫣养的那只猫喵的一声跃过拱檐,深宫的夜静谧而安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