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逐离因为蓝田玉的事被盛怒的沈小王爷赶出了卧房,已经在暖阁睡了好些日子。
寒流袭来的第二天,低矮的屋檐下挂满了手腕粗的冰锥,她闲来无事,只能在城内、郊外走动,彼时路面湿滑不堪,马蹄、车轮不能防滑,寒风割面刮骨,不少人开始生病,有年老独居者甚至冻死也无人知晓。
她急召殷家各主事商议,拟定各处冶铁、冶铜等涉及大量用碳的作坊全部停止冶炼,节约木碳供全城百姓取暖之用。所有棉麻冬衣、棉被、治疗风寒的药材,不得涨价,遇特殊情况可先行赊账。另,情况严重的城镇,令粮行每日施粥,防止乡民冻饿而死。
然而殷家这种举动,却着实惹恼了斐家。斐家本就屯积着碳火、冬衣等,只等着卖个好价钱。而严寒再如何酷烈总不过一两个月时间。到了三月,这些碳火、冬衣,可不全砸手里了么?
第二天下午,殷逐离正独自用饭,外面突然有人来报:“大当家,我们的伙计和斐家的伙计在长安东大街打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殷逐离搁了筷:“所为何事?”
家奴跑得气喘吁吁:“我们从冶铁坊往万货行运碳,东大街有一段路太滑了,斐家两辆马车倒在路边,将整个路阻了大半,我们的车根本就过不去,这都堵了快一天了。我们的伙计气不过,找他们理论,他们非但不认,反倒出言奚落……”
殷逐离披了裘衣,简单漱了口:“有人受伤?”
那家奴的声音便更低:“有三个伙计伤得严重,斐家人也伤了几个。”
殷逐离赶到东大街时,附近已经围了好些人,殷家的伙计见她过去,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斐家的少东家斐定宇也在,却是幸灾乐祸的模样。殷逐离命人将几个受伤的伙计抬往医馆,若有所思地望向斐定宇:“斐家少东好胆量啊。”
斐定宇上次被他父亲斐关山训斥了一顿,时时蓄意刁难,他佯作无奈:“殷大当家,道滑,我们车驾出这种事也是意料之外的事,这一时半会可搬不走,您这碳车只怕要等等了。”
他身后斐家的伙计也径自起哄,殷逐离负手而立,声音带了几分厉色:“斐定宇,我身为堂堂福禄王妃,天子弟媳,朝堂二品以下大员见我尚需行礼,你一介草民,见我不跪,果是不将天家放在眼里么?”
斐定宇差点仰面滑倒,两家斗了这么些年了,他万没想到殷逐离这回竟然抬出福禄王妃的身份压他。虽然万般不愿,他终于仍是咬着牙跪拜下去。当时道路结冰,跪于地面简直就是酷刑。
殷逐离笔直地站在他面前,最后还是负责押运碳车的头儿应正德询问:“大当家,那我们的碳车……”
殷逐离脱下裘衣递给身后的家奴,自挽了衣袖朗声道:“抬过去。”
不多时,郝大总管也赶到了,见殷逐离正同一帮伙计一起扛碳,立时便吩咐下人去借了更夫的锣,着人大肆宣传:“长安天降大寒,车船难入。就有无数奸商想着囤积居奇,不顾百姓死活……唯有富贵城自始自终价格公道,现在他们的碳车被奸人堵在这里,乡亲们,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如此一来,群情激愤,便有人自发挽了衣袖:“乡亲们,王妃都亲自动手搬碳了,我们好意思袖手旁观吗?”
围观者越来越多,许多乡民帮忙扛碳,二十五车木碳半个下午就搬过了东大街,而那斐家少东仍然跪着,冻土的冰寒直刺双膝,身后他的家奴也齐齐跪了一地,人们扛着碳行过他们身边,没人多看他们一眼。
最后还是唐隐闻讯赶来,脱了裘衣给殷逐离披上,自去搬碳,待碳全部搬完,再次装上碳车,天已经擦黑了。殷逐离搬了两个半时辰的碳,那斐家少东也陪她跪了两个半时辰。装碳的麻袋上全是冰晶,一沾体温就融,唐隐肩头衣料早已被雪水浸湿。那斐定宇也好不到哪去,膝间衣料全部湿透,双腿完全没了知觉,但他也不敢起来。那时候藐视皇族,罪名很重。
殷逐离终是恐唐隐生病,将事情交给了郝剑,和唐隐一并前往安抚受伤的伙计。马车里,唐隐见她不断地搓手,也有些心疼:“冻着了?”
他拢了殷逐离的双手,轻轻呵气,殷逐离倚在他肩头,不觉天寒。
自那以后,斐家便不敢明面上同殷家作对。
二月初八那天,王上大婚,举国同庆。沈庭遥也是个促狭的人,就钦点了沈小王爷前往曲府代兄亲迎。沈庭蛟自然是百般不愿,但皇命难违,他只能前往曲府替沈庭遥迎亲。
大婚所用的器物,多是从殷家采购。殷逐离将所有器物,特别是食材全部亲自监督封装,一路送往皇宫。宫中正遇曲天棘,他已贵为国丈,周围贺喜之人不在少数。他淡然应对所有的奉承,在一众文臣之中,别有一番孤傲超然。
殷逐离本不曾上前,他倒是主动行来,四目相对,殷逐离笑容浅淡:“道喜的人已经太多,不缺殷某这一个了吧?”
曲天棘面容冷硬,他实在无法将这个酷似殷碧梧的女人当作他的孩子,可是她是,不管殷家如何宣称她的身份来历,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殷逐离越向他示好,他便提防她:“我不知道殷梦鸢如何解释当年我同碧梧的事,但是殷逐离,当年之事不过立场相左。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并不是过错。你既嫁作福禄王妃,日后便当谨言慎行,安分持家。我同你虽无父女之情,终也有父女之实,我不希望有朝一日,这双金锏上沾染你的血。”
殷逐离站得笔直,目光在那对寒意森然的兵器上略作逗留:“当年你杀殷碧梧,可有用上这对金锏?”曲天棘面色瞬变,殷逐离复又笑道,“何必紧张呢将军。如你说的,我身上终归也流着你的血,又何必跟你过不去呢。”
曲天棘敛着眉不答话,他无法分辨这些话的真假。殷逐离也不再多言,双臂环胸,看内侍交接清点货物。
下午,土藩来了一批珠宝,据说是从海中沉船里捞起来的,但实则也不乏海盗销赃。这种东西往往价格特别低廉,殷逐离也想凑个热闹。临行时郝大总管低声道:“大当家,今夜只怕九爷心情不佳,大当家是不是应该……”
殷逐离挥手:“你去往天来居替九爷叫一桌酒菜,不拘菜色,酒、菜、饭食越辣越好。”
郝剑狐疑:“大当家,九爷好像不吃辣吧?”
殷逐离埋头一笑:“以毒攻毒嘛,去吧。”
当夜沈小王爷回到王府,确实是心如刀绞,就着天来居送来的酒菜就欲一醉解千愁,不料香辣鸡丁一入口,沈小王爷瞬间泪如泉涌。
何简先生进屋时见状倒是放了心——哭出来就好,省得郁积于心,更伤了身子。
沈小王爷却没想那么多,他最是吃不得辣,立时左手在唇前拼命扇风,右手去拿酒,只喝了一口,他眼泪更是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然后迫于无奈,他又刨了口饭……
何先生在桌旁作陪,半晌见自家爷哭得哽气倒咽,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九爷,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况殷大当家比之宫中那位,一个是举翅鸿鹄,一个不过是蓬中麻雀。九爷又何必如此呢?”
沈小王爷泪雨滂沱,痛不欲生地跟他指了指桌上酒菜。何简倒是点头:“我自晓得,九爷不必招呼何某。”他拿了银箸,抬手挟了一块熊掌豆腐,见沈庭蛟仍是泪流不止,语气也带了些黯然,“九爷,明天你若见着殷大当家,切不可如此。她再怎么大度,也是个女儿家,若见你这般,少不得心中难受。”
话落,他张嘴吃了一筷子菜,然后呸地一声吐了一地,忙不迭倒了一杯酒,酒水下肚,何先生泪水夺眶而出,而后他也刨了一口饭……
那一晚,师徒二人在房中抱头痛哭。原以为最为难熬的夜晚,沈小王爷却没能记住那段剖腹挖心般的疼痛。当事后想起,他发觉自己只记住了那个、据说从一个叫印度的国家传过来的……断魂椒。
所以有时候,你以为会痛不欲生,但实际上爱情不会比一个辣椒刻骨铭心多少。
沈小王爷腮帮子肿了两天,他一病就粘人,晚上也睡不好,夜里要醒来好几次。殷逐离专门准备了冰水给他漱口,连着替他敷了两天冰袋,夜里也都哄着宠着,两个人感情倒是增进了不少。
这日晨,殷逐离正在书房看书,沈小王爷推门进来。这几日天气寒冷,殷逐离忙着重审进货计划,他却十分有空:“逐离,下午我本想和怀觞、诸葛凌德他们去斗兽场,”他颇为悻然,“曲天棘竟然不许怀觞和我来往了!现在还把他关在府里。”
殷逐离将他抱在怀里,仍是替他捂手:“他那么大个活人,还能被扇门给囚住了不成?”她轻轻吻在沈小王爷额际,举止温柔,“让他晚上偷偷出来,去广陵阁,我有点事跟他谈。”
沈小王爷靠在她怀里,殷逐离亲啄他玉一般通透的手指,右手已经开始使坏。沈庭蛟用力捶了她一拳:“混蛋,你正经一点行不行!”
“好个口是心非的王爷。”她低声调笑,唇瓣轻轻摩娑他的手背,沈庭蛟觉得像有虫子爬过心头,他的抗拒便渐渐小了下去。
及至夜间,曲怀觞果是偷偷自王府溜出来。殷逐离命红叶开放了广陵止息。曲怀觞来过一次,此次故地重游,惊觉这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此时的广陵止息十轮金乌同现天边,照得小桥流水、玉树琼花纤毫毕现。喷泉冒着蒸蒸热气,令得整个广陵止息温暖如春。殷逐离站在竹桥上,着一身檀色长袍,白色的丝带松松绾了长发,腰系短笛,丰神俊朗。
曲怀觞摸不透她的心思,但他有话想问她:“最近我听到些传言,你真的也是父亲的女儿么?”殷逐离淡笑不语,他恍然,“怪不得你同九爷成亲当日,要向爹爹敬茶呢。你找我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殷逐离这才抬眸看他,面带微笑:“何故如此见外,兄长。”见曲怀觞眉头紧皱,她轻笑一声,倾身以手掬了那温暖的清水,“实不相瞒,我找兄长前来,是为了谈一笔生意。”
她停在此处,曲怀觞不悦,拂袖欲走,但见足下每一步皆踏金砖,每一棵树枝头皆缀玉叶琼花,因金光刺眼,喷泉里换了珍珠,粒粒圆润饱满。他心中暗惊,终于又停下脚步:“你总得告诉我生意的内容。”
“不急。”殷逐离轻轻击掌,只披了薄纱的美人自四周款款行来,却都停在五步开外。曲怀觞还未开口,殷逐离已经笑道,“兄长,且尽今日欢,正事明日再议吧。”
曲怀觞是由母亲魏氏带大的,曲天棘对他们虽然管教甚严,但毕竟常年在外,他哪里见过这般如云的美色。殷逐离足尖轻点,落了美人堆里,惹得一众佳丽嘻笑着四散奔逃。她捡了个姿容清丽的男子就揽在怀里。那男子身材高大,被她抓住后却似猫儿一般温顺。
殷逐离抱着他坐在金砖地板上,不多时便有侍女取了虎皮垫子过来将金砖地板铺了厚厚软软一层,并上了些精致可口的酒菜。殷逐离怀中的男子是欢场中的老手,立时便喂她喝酒。曲怀觞怔在原处,终于忍不住一展身手,也捉了个美人。
二人拥美而坐,浅斟慢饮。珠光玉色洒落其间,仿佛置身仙境。曲怀觞见殷逐离与该男子举止越来越亲密,不由出言提醒:“小心九爷看见。”
殷逐离只是笑:“若是有意不想让他看见,他如何看得见呢?”
酒过半旬,曲怀觞受不住怀中佳人撩拨,便有些心猿意马,殷逐离搂着怀中男子,冲他指了指小楼,他酒已微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往里间行去。
待人进了房间,殷逐离搁了杯盏,她怀中的男子急急起身,十分恭敬地替她整好衣裳,又奉上薄荷水供她漱口,待收拾完毕方才恭身退了下去。殷逐离出了广陵止息,自然是回王府。自上次寒庭芳一事之后,沈小王爷将她盯得极紧,夜间晚归是要被查岗的。
许是唐隐教导严苛,殷逐离还算是自律。她经常来往于欢场,想傍上她的男人不计其数,但熟识的人都知道,富贵城的殷大当家属于脂粉堆中过,佛祖心中坐的那一类人。大凡女子地位显赫者,无不绯闻缠身,而她身边要寻点桃花还当真不易。
回到王府,沈小王爷靠在床头看书。殷逐离解着外袍的系带,见他穿得薄,不由皱了眉:“还不睡?”沈小王爷很自觉地搁了书,缩进被窝里。
殷逐离觉得身上粘腻,入后室沐浴。沈小王爷傍上她之后,就在府中卧房后面建了个浴池,以大理石镶嵌而成,其旁设蛇头六条,左边三条蛇头吐热水,右边三条下冷水,池下有塞,可排水。待水温渐凉时,只需拔出木塞,便可排出一部分水,重新注入热水,使水温始终适宜。
殷逐离想着不用白不用,也就命人烧上水,入内沐浴。天心和清婉将水兑好,洒了好些玫瑰花瓣。殷逐离脱了衣服,缓缓入到水里,那温度正适宜,她舒适地叹了口气,二女取了旁边以澡豆磨制的香膏,用双手缓缓搓热,在她双臂、颈间徐徐涂抹。
沈小王爷在榻上躺了许久,却无论如何也没有睡意。听着后面浴池的水声,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心里一直痒痒地惦记。
又躺了一阵,他终于下了榻,赤着足就往浴池行去。轻挑起水晶帘,他悄悄探了个头进去,见殷逐离侧对着他,长发湿嗒嗒地贴在身上,水没至胸前,露出一段美好的颈项,天心和清婉正在替她搓澡。
他正看得出神,冷不防那个家伙已经转过脸来,掬了一捧水轻声道:“九爷也要沐浴吗?”他讷讷地站着,颇有些偷窥被抓了个现形的尴尬。倒是殷逐离一如继往地坦荡,“要就进来啊,站在外面干什么?”
他只得行进来,天心和清婉不好多待,恭身退了下去。殷逐离看向他,又是眉头微挑:“下榻也不穿鞋!”
她顺手披了件白袍自池中上来,极利落地帮他宽衣。不知是不是浴室温度过高,沈庭蛟双颊红得像两朵火烧云。殷逐离不由笑他:“九爷还是那么害羞。”
他立时就嚷:“胡说,本王哪里害羞……了!”
殷逐离已经脱到他的裤子,他思路一时跟不上。
殷逐离以水将他沃湿,仍是沾了那香膏替他搓背。她的手有些粗糙,薄茧划过肌肤,痒痒的刺痛。力道却十分合适,沈小王爷舒服地哼哼了几声,又扯了她的衣角:“一起来吧。”
殷逐离点头,解衣下水,也入了这池中。
成亲数月,沈庭蛟第一次同她共浴,竟然有几分喜悦,见水下她肌肤润泽、曲线玲珑,尤其双峰伟岸如峰峦,暗红的花瓣漂浮在水面,略掩了水下春光,却更引人遐想。偏偏这家伙于这种裸呈相对的时候依然形容坦荡,毫不猥琐。他咽了口唾沫,很有些意动,着了魔似地靠近她,又惧她往日“淫威”,不敢妄动。
殷逐离眸色几转,终是将他扯过来,左手搂在他腰际,右手压着他的肩头,语声低沉,仿若一根羽毛轻轻搔在心头:“九爷为何这样看着臣妾?”
沈庭蛟的呼吸便有些不稳,他微别过脸,微垂了眼帘。殷逐离居高临下地看他,他的长发沾了水,湿湿地贴在颈间或浮于水面,本就莹润通透的肌肤在氤氲水气中透出苹果般鲜美可口的嫩红,长长的睫毛似乎也沾了水气,此刻这欲拒还迎的一偏头,整个就是“请君品尝”的模样。
殷逐离不知这世间为何有这种人,举手投足无不可了她的心意。她轻轻地吻上他的额头,沿高挺的鼻梁向下,直贴在娇艳欲滴的檀唇上。那唇瓣被香汤所润,非常柔软。唇齿交缠之际,他低哼了一声,双手极缓地环上她的腰,已然亢奋却不能妄动。他微蹙了眉,闭上眼睛任她深吻,五指紧紧扣住池边的扶手。
那唇齿交缠的悸动直令魂魄澹荡,沈小王爷不擅战,不多时便被剿了个片甲不留。他恐殷逐离嘲笑,倚在她胸口粗喘着恢复元气,脸色通红:“本王还……还行,你等着。”
殷逐离笑意微绽,拍拍他美玉般无瑕的脸颊,语声也带了些喘息:“好九爷,真乖,今天奖励你。”
她整个人沉到水里,沈庭蛟只觉身下一暧,不由伸手握住了她的肩头。如云如珠般的长发细细地扫过腰下的肌肤,他全身俱是一紧,神魂澹荡。
“逐离……”他轻声唤她,茫然地伸手过去,只触到水草一般飘摇的长发,那不像是富甲天下的商贾,更如同这水中吸人魂识的妖魅。
次日一早,广陵止息。
殷逐离站在喷泉畔,拈了一片被流水托至顶端的金叶子逗弄着热气袅袅的泉水,水晶帘被风撩起,敲打着包金小楼精致的屋檐。空灵的脚步声渐近,曲怀觞虽有疲色却仍是衣冠整齐的模样:“你的目的,现在可以讲了。”
殷逐离着了一身素色的锦袍,长发斜挽,紫色的丝带随风轻扬:“何必敌视我?毕竟我们才是同一根绳上的蚱蜢,二哥。”她正视他,神色郑重,“殷家现在富甲天下,但再过不出五年,待大荥休养生息之后,皇室又岂会容忍一个商贾之家荣耀显赫?曲家现在权倾朝野,可是他年承袭侯爵之位的,也不过只是长子,到时候……你有什么?”
曲怀觞一怔,立时便现了怒色:“我们父子兄弟的关系,又岂是你能挑拨的?”
他愤愤欲行离去,良久却见殷逐离并无阻拦之势,不由又回头看她。她将手中金叶抛到水里,笑若春花:“曲二公子,男儿有野心有抱负,并不可耻,你为何又不愿承认呢?”
曲怀觞脚步几顿,殷逐离伸手入水,握了一把金沙:“我并非撺掇你,只是命悬于刀下,不得不为之而已。这点你心中明白,不用我多说。二哥,论才干,论武艺,你不输曲流觞分毫,所输的不过是晚了他一两年的年岁而已。于是从此就要处处屈居他人之下,你甘心吗?”
见他沉吟不语,殷逐离笑意更盛:“如今你能带兵,我有钱财,而军中多有曲大将军旧部,倘妥善应用,他年改换了天子……”曲怀觞一怔,她仍是云淡风轻地道,“我们九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软弱天真,没什么主见。倘若皇位上换了他,皇后换成殷某……二哥,逐离是个妇道人家,只识经商赚钱,对从政毫无兴趣。作为逐离的兄长,你说到时候这天下谁说了算呢?”
曲怀觞察觉自己竟然在微微发抖,他已不能掩饰自己的震惊:“你……”
殷逐离笑着将手按在他的肩头:“兄长,九爷毕竟也是姓沈的,他又如何能信得过?到时候你若废帝自立,天下改姓曲,逐离也可以做个长公主……兄长,你说我是帮他还是帮你呢?出将入相的荣耀,抑或这万里河山,比之寄居他人篱下,庸碌一世的蝇营狗苟,哪一个更有吸引力一些?”
四目相对,曲怀觞已然一身冷汗:“父亲不可能同意的。”
殷逐离拍拍他的肩:“你先想一想,男儿无魄力无胆识者,不能成事。待他日你想通了,若当真有这雄心壮志,再来找我。不过事不宜迟曲二公子,若是兄长同逐离亦非同道中人,逐离只好冒险试试曲大公子的意向了。”
曲怀觞还待再言,殷逐离抬手打断他的话,轻声道:“送客。”
红装丽人上得前来,温暖如春的广陵止息,曲怀觞只觉得如置冰窖。
第七章:九爷的妾
这日清晨,曲怀觞接到圣旨,近日他将要同曲流觞至山南道押运官银回长安。他这几日心里像是钻进了一条毒虫,神思不属。殷逐离的话时不时在他耳边响起,他是次子,虽然同曲流觞是同胞兄弟,但父亲曲天棘一直就偏爱曲流觞。
曲流觞倒是承继了曲天棘的性子,自幼便严于律己,十五岁已经是大荥文武状元,便是先帝也对他赞赏有加。相比之下曲怀觞便显得失色许多,他先前也努力念过些书,然而最后发现不管再怎么努力,大家眼里依然只能看到优秀的大哥。
他开始行些明知不可为的混账之举,因为只有这样,曲天棘才会注意到他,哪怕只是几句喝斥。其实曲流觞对他这个弟弟还不错,这么些年二人虽不算兄友弟恭,却也算是尽了兄长的本份。
但这些比之千古帝王的荣耀,孰轻孰重?这些天他一直犹疑不决。
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本来已经发誓再也不想这回事了,然而那条毒虫爬来爬去,他最终还是秘密到了广陵止息。殷逐离在等他,面前是一盘残棋,她同自己对弈,毫无等待的焦躁,似乎笃定他一定会来。
曲怀觞期期艾艾地在棋盘边坐了下来,许久才道:“你想怎么做?”
殷逐离行了一步后手打劫,掷棋入棋筒,方抽了一方丝帛细细擦拭双手:“祁连山有草,马食而发疯,名曰:戮草。我来时为你带了几棵。”
她自腰间掏出一个灰色的布袋,也不打开,自放在桌面。曲怀觞颇为困惑:“要此何用?”
殷逐离终于拭净了手,神色淡然:“此去山南道,山高水远,若策马于悬崖峭壁之时,马突然疯了,马上的人如何还能活得?”
曲怀觞霍然起身,殷逐离不着痕迹地压住他:“我并不迫你,这草你可以喂马,也可以烧掉。只是自古无毒不丈夫,若非如此,你断难得到曲将军亲睐。此事之后,曲大将军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了,再没有什么能压在你头上。你想清楚。”
曲怀觞自小生于富贵之中,也不乏劣迹,但这等事情,他之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可是他是我哥!”
殷逐离把玩着手中杯盏,笑意清薄:“他若是你弟,这草会喂给谁的马呢?”
曲怀觞上齿咬住下唇,许久方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握了那方装着戮草的布袋。
沈小王爷醒来的时候殷逐离不在。他总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床的。侍女巧云端了水进来供他净面,他习惯性地问起:“王妃呢?”
巧云对他十分体贴,过来替他穿衣:“王妃说她今儿个有事,怕要晚些回来。”
他便有些生气:“每次都这样,出门从来不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