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讨论孩子的教育,你和我计较什么薪水!”
“你的薪水不够养活我们一家,这是事实,你听不惯也要听。我很忙,顾不上家里的事,你有时间多分担一点,能有多难?你一个快五十岁的人了,受不了这个委屈?”
“我一个大老爷们,成天在家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如果不是因为孩子高考,我犯得着牺牲这么大?”
“那你出去挣钱啊,我拦着你了?”
“行行行你厉害,我不跟你吵,我出门散心。”
对话戛然而止,客厅变得安静。
夏林希的家很大,一百八十个平方,坐落在江明市最好的地段,整个小区安保森严,闲杂人等很难入内。
自从小区落成后,户主的口碑一直很好。
这样一套房子,单靠父亲的工资是挣不到的。
无论首付还是按揭,都是夏林希母亲掏的钱。她早年辞去了体制内的工作,投身商场如鱼得水,也做过一些风险投资,在业内小有名气。
他们家有两辆车,一辆江南奥拓,一辆奔驰e级,充分体现了夫妻之间的收入差距。
都说夫妻应该性格互补,但夏林希的父母不是互补,他们是性格相斥,虽然不至于动手打一架,却也无法在琐事上谈拢。
人人都向往相濡以沫,不过只有童话里才有无忧无虑的婚后生活,并非所有人都能找到灵魂伴侣,大多数人都在日复一日地不断磨合。
所以如果一个人能过得很好,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寻找另一半?
夏林希以她不到十八岁的年龄,思考一件到了八十岁都不一定懂的事情。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种凭空跳出的胡思乱想只会浪费她的时间,她应该把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项目上——比如学习。
倒不是因为学习能收获什么乐趣,而是因为完全沉浸其中时就能彻底隔绝外界,构建出属于自己的王国和疆域,有点像吸毒上瘾,也不会由于虚度光阴而产生愧疚自责的心理,几乎是一种最简单的缓解压力的方法。
学习使人平静,这是夏林希信奉的准则之一。
她就这么平静了两个小时,写完一整套的理综试卷,正准备对着答案订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片刻后,门开了,夏林希的妈妈端着果盘走进来:“累不累?休息一会吧。”
夏林希扭头,接过果盘:“谢谢妈妈。”
“你爸爸今晚有事,迟点回家,”她的妈妈说,“明天一早我们开会,会议结束以后,我去一趟家政市场,给你找一个保姆。”
夏林希问:“不和爸爸商量么?”
“这事和他没关系,”妈妈答道,“高三学习这么紧张,你没人照顾怎么行?”
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夏林希低头啃苹果,她妈妈又拿了一件衣服,然后披在她的身上:“现在是关键时刻,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好好学习就行。”
只要好好学习就行。
人生的目标从来没有这么简单过。
夏林希妈妈离开房间时,特意给女儿关上了房门,这一刻是夜里十点整,走廊的壁灯依然亮着,色泽偏暖,光晕柔和,像是在等一个人。
凌晨一点,夏林希的老爸依然没有回家。
她的妈妈明显着急了,电话打出去七八个,其中每一个都是占线,夏林希用自己的手机给她老爸发短信,然而短信和电话没什么差别,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有人重重敲门,房门开了一半,就飘进来一股酒气。
夏林希她老爸喝得烂醉如泥。
他这一晚提着几瓶二锅头去了厂子里,拽着几个上夜班的小伙子,喝了一整晚的闷酒。
其中一个热心青年将他送回了家,好在小区保安认识夏林希她爸,否则真不一定能进的来。
那青年大概二十岁出头,身形偏瘦,皮肤黝黑,说话时带一点本省农村口音。
他穿着一条破旧的牛仔裤,头发有几缕挑染成了红色,身上的白背心被汗水染黄。
由于正门大开,客厅吹出来一阵空调冷风,他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开口说:“我叫方强,和老夏在一个厂子里,他们叫我把老夏送回家,我就送了。”
作为报答,夏林希的母亲送了方强两条烟。
烟是中华烟,两条售价一千三。方强拿到手的下一秒,就把烟盒拆了,他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笑呵呵道:“谢谢嫂子,正好烟瘾犯了。”
夏林希站在她妈妈的身后,抬手去扶她爸爸,老夏醉得不轻,嘴里还在念叨着:“都叫你林总、林总…怎么没人叫我夏总啊?”
“天快亮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林总对着方强说道,“等明天老夏醒了酒,我再让他好好感谢你。”
方强挥了挥手,站在门外道:“嫂子太客气了,都是一个厂里的,说啥感谢不感谢啊?”
他把烟灰抖在地上:“嫂子再见,我先走了,有空带小夏来我们厂里玩。”
夏林希挑眉,忽然明白那一声“小夏”指的是她。
第六章
“砰”地一声,房门关上了。
夏林希和她妈一起把她老爸搬到了卧室,抬头一看时钟,已经五点四十了。
“今天早上八点,我要去公司开会,”妈妈对她说,“你今天上午有补习课吧,还打算参加吗?如果确定参加的话,妈妈开车送你。”
夏林希想了想,坚决地表示她要去补课。
几乎大半夜没有休息,她的状态并不是很好,但是补习班是由江明一中的退休教师一手开办,夏林希担心如果她不去,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补习的地点在市中心,a座写字楼的最高层,夏林希下车以后,正巧遇到了几个同学。
走在最前面的是张怀武,他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全是冰棍,包含了各种口味。
“我和大家说一件事,今天我过生日!”张怀武打开塑料袋,分外热情道,“你们都知道,我没什么钱嘛,所以就买了一些冰棍,免费请大家吃。”
周围几个男生跟着起哄,相互勾肩搭背,笑着走了一路,后来又唱起了生日歌,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至于那一袋冰棍,每个人都抢了不止一个,后来张怀武望见夏林希,也冲她招手。
夏林希跑了过去,冰棍已经不剩几个,张怀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你随便挑一个吧。”
这种冰棍分为七种口味,其中最受欢迎的是西瓜味,最受讨伐的是薄荷味——那个薄荷味就好比强效绿箭口香糖,吃一点提神醒脑,吃一块辣出眼泪。
为了驱散困意,夏林希拿了薄荷味。
张怀武非常吃惊,连连称赞道:“不愧是优等生啊,这品味就是不一样。”
“我昨晚几乎一宿没睡,”夏林希道,“吃这个能打起精神。”
言罢她又祝贺他:“生日快乐,你终于年满十六岁了。”
一旁有另一个男生问:“夏林希啊,你昨晚又通宵学习了?你怎么对自己这么狠啊?”
夏林希没有解释,她撕开包装纸,将它扔进街上的垃圾桶,对着冰棍咬了一大口,成功引来一片吸气声。
“我说夏姐,”张怀武问,“你待会肚子疼怎么办?”
一语成谶。
当时他们正在上数学课,任课教师是一个有四十年教学经验的老头,两鬓花白,背有点驼,戴着一副老花镜,看东西要眯眼睛,然而讲课却能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在这样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下,很少有人注意力不集中,蒋正寒算一个,夏林希算另一个。
就连一向不听课的陈亦川,此时也听得津津有味。
夏林希来得迟,所以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她的左边是蒋正寒,斜前方是陈亦川,此时黑板上给出了一道例题,大家纷纷埋头狂写,没人注意她有点不对劲。
除了抱着笔记本的蒋正寒。
补习班几乎是班主任强制要求上,所以全班同学都报了名,包括无心向学的蒋正寒。他每次都坐最后一排,大腿上放一台笔记本电脑,用一块外接键盘敲敲打打。
为什么要用外接键盘?
夏林希趴在课桌上,侧过脸看他,心想一定是因为…电脑太破了,自己的键盘不能用了。
啧,好可怜。
她疼得冒冷汗,还有闲心思考键盘的问题,又因为昨晚没有休息好,脑袋也有点晕。
不远处有一个工地,这几日正在施工中,轰隆的机器声盖过讲课声,夏林希几欲炸裂,又听见蒋正寒问:“你怎么了?”
“没事,早上吃了个冰棍,”夏林希道,“薄荷味的,后劲比较大。”
在这一刻,她还以为,肚子疼是因为冰淇淋的缘故。
然而不久之后,她坐在原位一动不敢动,心中扬起一片汹涌的波涛,此时正在翻江倒海。
是的没错她中奖了。月经不调像是一个诅咒,让她从来算不准时间,无论月初还是月末,她全部体会过,所以书包里常备妇女之友,以防各种万一。
当前的状况,真的是最糟糕的情形之一。
夏林希一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抱着书包,手指伸进旁边的口袋,像是做贼一样,拿了一包…卫生巾。
女生们普遍来得比较早,因此都坐在了前排,放眼整个教室后方,只有夏林希一个异类。
她心想,假如从后门冲出教室,应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万幸今天穿的是黑裙子,又觉得自己无法等到下课了。
写字楼顶层虽然有空调,制冷效果却并不明显,作为一个补课的地方,这里的条件其实不太好。
每一秒都是煎熬。
夏林希停顿了两秒,把书包放在座位上,从后门跑出了教室。
上午天色正晴,苍穹镶嵌着白云,灿烂的阳光洒满大地,走廊上吹来一阵热风,夏林希满头冷汗,被风吹得打了一个寒战。
墙面上贴着温度计,清楚地显示了三十八度的高温,江明市的夏天烈日炎炎,热浪好像阿基米德曲线,一寸一寸向上螺旋蔓延,让她心生一种又冷又热的感觉…直到踏进洗手间,也没有丝毫缓解。
夏林希在洗手间里待了十分钟,在她出来之前,她特意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洗手池正对着一面镜子,她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皮肤很白,瞳仁很黑,算不上憔悴。
她对着镜子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状,黑色的裙摆在膝盖之上,露出一双笔直又纤长的腿——很好,她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无论发生什么,补习课仍然要接着上。没过多久,夏林希重回座位。
讲台之上,那位老师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继续讲课。
夏林希从书包里找出止痛药,并从药盒中掏出了说明书,说明书上要求一次一粒,每日服用两次。
她干脆一次拿出两颗,直接塞进了嘴里。
手心满是水渍,碰什么都打滑,她拧不开新买的矿泉水,两颗胶囊在口腔里融化,味道变得涩苦。
痛经让她小腹抽疼,痛感无处延伸,好比有一把钝刀立在腹中,倚在她身上打磨刀刃。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今天诸事不顺,随手推开矿泉水瓶,安静地趴在桌子上,像一个自暴自弃的人。
蒋正寒合上笔记本电脑,端走了桌上的矿泉水,稍微一用力,就打开了瓶盖。
他把矿泉水递给了她。
夏林希喝了两口,终于把胶囊咽了下去。她抱紧自己的书包,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前排的陈亦川还笑了笑,回过头问她道:“你算出来的答案是多少?”
原来黑板上还有一道数学题,正等着下面的同学解出来。
那题目很难,大多数人都在奋笔疾书,陈亦川早早做完,此时有点百无聊赖。
夏林希不言不语,陷入诡异的安静。
“你不会算不出来吧?”陈亦川转着钢笔,又问了一句,“这么简单的数学题,你不会做?”
夏林希沉默地接受他的挑衅。
陈亦川凛然一笑,好像洞悉了敌人的短处:“原来如此,数列和不等式的混合题,是你的弱项。”
夏林希并未反驳一个字。
教室里光线通透,学生们聚精会神,她抬头盯着黑板,过了大概十秒钟,忽然开口说:“根号十七。”
陈亦川先是一愣,接着捂住了自己的草稿纸,他说:“夏林希,你怎么能偷看我的答案?”
夏林希道:“你的答案没有我心算快。”
陈亦川便认定:“你一定做过这种类型的题目。”
“别说话了,”蒋正寒忽然看向陈亦川,“现在还在上课,能不能保持安静?”
陈亦川哂笑一声,偏回了头,他手里转着钢笔,跟着说了一句:“就算我保持安静,你听得懂老师在讲什么吗?”
话中带刺,挑明了对方是一个差生。
但是蒋正寒没有答话。
像是石头扔进了湖里,等不来一个回音。
陈亦川放下钢笔,双手交叠:“如果我是你,根本不好意思坐在教室里。”
蒋正寒回答:“你不是我,也可以出去。”
夏林希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她趴在课桌上,在心里为蒋正寒鼓掌叫好。
陈亦川的心情与她截然不同。他从小到大都是一帆风顺,在班级里也算众星拱月,虽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他其实很瞧不上成绩差的学生。
考试教会他用分数来判定一个人。分数高的是他的竞争对手,分数低的是他的手下败将。
毫无疑问,蒋正寒和他相比,应该输得一败涂地。
抱着这种心态,他没有继续和蒋正寒争执,毕竟他的时间很宝贵,用来看书还不够,哪有时间和闲人说话。
闲人蒋正寒的注意力,也不在陈亦川的身上,他看见夏林希一直趴着,便低声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十一点下课以后,我妈妈会来接我,”夏林希道,“还有三十分钟。”
蒋正寒收了笔记本电脑,又装好了机械键盘:“那我…”
他说:“我帮你记笔记吧。”
第七章
自从步入高三以来,蒋正寒从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全神贯注地记录课堂笔记。
不过每当他抄完一道题,夏林希都会报出答案…让他觉得自己抄的这些东西,其实没什么用。
他一边写字,一边和她说:“你心算真的很快。”
“心算和记忆力都可以练习。”夏林希偏过头看他,隔着矿泉水的瓶子,他的侧脸变得模糊,像是结了一层雾。
夏林希伸手,缓慢移开了水瓶。
蒋正寒注意到她的视线,一行笔记写得更认真。
他的字体算不上好看,字大,而且潦草,棱角分明,入眼格外突兀。但这一次,他谨守一笔一划的原则,一行写下来竟然工工整整。
距离下课还有二十多分钟,讲台上的老师放出一张幻灯片,清一色的压轴题,每一道都不容易。
蒋正寒不做题,他只抄题。假如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什么,他也会把它们加上去,像是一名尽职尽责的记录员。
抄写停顿的间隙,他看了一眼夏林希,却发现她趴在书桌上,已经睡着了。
此时临近晌午,当空一轮骄阳似火,烈日炙烤着大地,整个写字楼都很热。
而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落地窗上没有窗帘,灿金色的阳光直射进来,十分刺眼。那些飘在空中的浮尘,随风摆动的微粒,玻璃映出的虚影,都被照得无所遁形。
蒋正寒望了望窗外,又瞧了一眼夏林希。
片刻过后,他从原位站起来,把椅子往前拎了拎,重新落座以后,整个人挡住了大半的阳光。
夏林希好像睡在他的影子里。
二十分钟一晃而过,等到下课铃打响的时候,很多同学都松了一口气。今天的补习课终于结束了,下次遭罪又是六天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