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云来阁,子弟们仍是欣喜,不过,更多的是诉苦。
首先,他们告诉我,罗言不辞而别。其次,熊三四五日前也离开了,一直没有回来。
罗言走了的事在我意料之中。当细作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戳破身份,那日我对罗言说下那番话,即便我本意不是要赶他走,他也非走不可。
“这些日子,店里谁在主事?”我问。
“是我。”阿康说。
我颔首:“将来你就做管事。”
众人皆惊讶,阿康睁大眼睛,脸色通红。
我笑笑,道:“怕什么,罗管事曾带过你,既学着做事,总有该出师的一日。”说罢,我看向众人,心平气和道:“今后阿康是总管,还是那句话,云来阁靠的是诸位,尔等当通力扶携。”
子弟们不再议论,皆大声答应。
比起这件事,熊三更令我担忧。
过去,熊三告假回山林,第二日就会回来,这回的确反常了。
“熊三离去时,曾告知我等,说家中有贼人挑衅,要回去帮忙。”阿康说。
我颔首,不禁皱起眉头。
熊三的山林就在琼州一处荒山之中。
我腾云降下,只见雾气缭绕,林海碧绿连绵。
可是,偌大一片森林,却听不到半点鸟兽的声音,我心中更觉异常。再往深处查看,雾气愈浓,却隐隐带着血腥的味道,隐隐有哀号声传来。
雾气浓淡变幻,待我循着来到山林中一处山谷里,面前景象惨不忍睹。
一处空地上,铁索捆着上百妖兽,皆伤痕累累,似乎都是这片山林中的兽类。地上,妖兽的尸体横七竖八,有的身首分离,有的被斩作碎块,血肉模糊。地面上被鲜血浸透,水洼也被染成了红色。
那些被锁住的妖兽们望着面前,口中低低呜咽不已。
十几名方士打扮的人立在旁边,面带笑意。
一人提着剑,踢踢面前一具野猪尸体,摇头笑道:“真不经砍,才两剑就死了。”
“贤弟,你那剑术不行。”众方士中,一人怪里怪气地笑:“这妖物,先前可是跟我过了十几招才束手就擒,你这两剑正遇着他筋疲力尽,岂非捡了便宜!”说着,他指指那些锁着的妖兽:“你不若再挑些别的,看挨得几剑?”
说话间,一只熊被无形的力量从妖兽中间拖了出来。
妖兽们登时呜咽声更甚。
“尔等不得好死!”那熊被打瞎了一只眼睛的熊,手脚被捆着,犹自大声怒骂。那样貌,竟是熊三。
“死到临头还犹自嘴硬。”那方士冷笑一声,提剑便朝他劈去。
厉风扫过,方士的剑还未举起,整个人被掀开,撞在一棵大树上,头破血流。
众方士皆大惊。
“何人?”有人喝道。
我慢慢踱前,看着他们,面无表情。
“又来一个妖物。”那怪里怪气的人哼笑道,将手一挥,众人身上宝剑倏而一起飞出,化作万千兵刃,朝这边飞来。
我不避不让,放出周身气势,只听乒乓声一阵,兵器纷纷落地。
方士们脸色剧变。
“走!”那方士大喝,也不管方才受伤的人,卷起一道风便遁得无影无踪。
妖兽们身上铁索解开,林中,登时凄凉地嚎啕一片。
“他们说,山门被妖兽血洗,此番来专为报仇,要将所有妖物除尽!”熊三哭诉道,捶胸顿足:“我这林中众兽从不滋事,更遑论什么血洗山门!可怜这许多伙伴,竟遭如此虐杀!
我安慰着他,心中暗惊。
前些时候,妖男也曾与我说过这些。那几宗方士灭门的惨案,一直传说是妖兽所为,两边仇怨积聚,竟到了如此地步?
“那些方士如此凶残,我等也要以牙还牙!”一只野猪妖抱着亲人的尸首,一边哭一边说:“我等就去血洗山门!”
悲愤的妖兽们纷纷应和。
我没有说话,却将目光看向旁边的妖兽尸首。那些方士下手极其残忍,妖兽们死状惨烈,却无一被取走妖丹。
心中一阵疑惑,方士杀妖而取妖丹,乃是必为之事。而方才那些人,却似乎更爱虐杀。而且,方才他们对付我的法术,与平日所见的方士路数也很不一样,与仙人或妖怪的法术也很不一样,那给人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
思索着,我忽然看到方才被我击伤的那个方士 。
他躺在树下,一动不动。我走过去,只见他双目紧闭,已经没了气息。忽然,那方士的脸变得干瘪扭曲,片刻,整个肉体化作一堆细沙。
我大吃一惊,正欲再细看,一道杀气突然逼来。
“砰!”一声,才避开,我前面的大树被击坐碎末,断枝木屑倒落下来。
妖兽们一阵恐慌,我朝那杀气的方向望去,却见一名少年腾云在半空中,那样貌,竟是南海龙君。
“贱人!”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神色阴沉。
第四十八章
我望着南海龙君,惊疑不定。
他却不再开口,抬手聚起杀气攻来,周围大树纷纷断开倒下,妖兽们四散逃开。
“弁羽!”我怒喝一声,使出法术截住他。
龙君却不依不饶。一道水光从天而降,聚成龙形,张牙舞爪朝我扑来。
我念动法咒,巨木从土中拔地而起,招风引雷,将那水龙缠住。
龙君还想再变幻,我抛出藤索,将他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
“贱人!”龙君滚落在地,嘴里犹自怒骂:“有本事你勿使这些歪道,用神力同我一决高下!”
“哦?”我冷冷地看着他:“不若先说说你来此做甚?”
“我来做甚你自己知道!”龙君在藤索里挣扎着:“贱人!你害惨了神君!他若出事,都是你的错!”
子螭?我蓦然一惊。
南海的海水在阳光下依旧深蓝明澈,南海龙君劈开海水,领着我一路沉下。
海底的景致依旧五光十色,龙宫瑞光笼罩,贝顶珠梁,依然是上回所见的奢华。
见龙君来到,海中游弋的鱼虾和海官纷纷避让行礼。他没有止步,径自领着我来到了一处殿台前。
“神君就在里面?”我问。
龙君不情愿地瞟我一眼,冷冷道:“嗯。”
我望向那殿内,海水中,子螭的气势隐隐传来,错不了。
“他仍卧床?”片刻,我再问。
龙君没有理我,只朝那殿上走去。
在熊三的山林里,他对我恨得不掩杀意,却最终还是带着我来到龙宫。这行径,怎么看都透着些忍痛割爱的悲壮意味,我心里不禁惴惴。不管子螭病症究竟因何而起,看来情形很是艰难。
待上得台阶,却闻得乐声传来。
我眉梢微抬,再走几步,只见殿内,莺歌燕舞。
虾蟹乐师奏着海乐,鲛人舞伎身着轻纱衣裙,在殿上翩翩起舞。她们体态丰盈,腰肢柔软,色泽晶莹的眼睛脉脉含笑,望着珠帘下那斜倚着的人。
子螭神态悠然,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只酒盏。
我和龙君不约而同止住脚步。
少顷,子螭看过来。
“神君……”龙君瞪大眼睛望着他,愣怔不已。
“回来了?”子螭淡淡道,说着,目光往我这里一扫:“还带了人。”
四目相对,我懵然。
只见那面色与平常无异,哪有半点卧病的样子。
“我……”龙君结巴地看看他,又看看我,亦是错愕:“你不是……”
子螭却从容,微笑着接话:“不是什么?我睡了一觉醒来,殿中谁都不在,你倒来问我。”说罢,他微微抬手,不远处侍立的海官随即一礼,命乐师舞伎退下。
“前日吩咐你看八荒风物经,可熟读了?” 殿上才静下来,子螭看看龙君,问道。
“啊?”龙君一愣,半张着口,彻底没了言语。
“我当初如何说的?”子螭似早有预料,神色平和,声音却隐隐含威:“三日,答不出来可要罚抄百遍。”
龙君小脸一白,忙道:“我这就去!”说罢一礼,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四周一时间安静下来,殿中只剩下我和子螭。
气氛尴尬且诡异。
我站在这里,瞥着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原以为子螭如同龙君说的那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没顾忌太多就赶来了。谁知……
“既来了,就坐吧。”子螭倒是大方,指指下首,对我说。
我没有说话,又惊又疑,心思百转。
子螭却面容平静,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这般态度,自己若推拒反而扭捏。
我暗自咬唇,看看那案席,只得走过去坐下。
“怎突然想起来看我?”子螭目光睨来,不紧不慢地开口。
“该问你。”我瞥瞥他,仍觉得不自然,四目相触即收回视线:“龙君说你卧病,我……嗯,就来看看。”
“哦?”子螭淡淡一笑:“撷英也知道关心我这高高在上之人,却是难得。”
他竟拿我说过的话来讥讽,我心里一阵气恼,横他一眼,冷冷道:“告辞。”说罢,利落地起身。
还没站稳,臂上被他突然一拽,我跌坐下来。
子螭低笑,瞥着我,脸上满是作弄得逞的神色:“多大了,还这般易怒!”
我瞪他:“到底怎么回事?”
子螭扬起眉梢,目光深邃:“做我妇人我就告诉你。”
我再度被惹恼,伸手一把推开他,起身离席。
身后传来子螭哈哈大笑的声音。
竖子,真是脑子坏了才来理他!
我心里恨恨骂道,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没走几步,我却听到子螭那笑声似乎渐渐低下去,片刻,变作一阵急喘。
不对!我猛然回头。
子螭正倒在榻上,身体蜷了起来。
心中一惊,我赶紧快步上前。
只见他的一手紧紧捂着胸下,脸色变得像那夜所见一样苍白如纸,眉头紧拧着,额间渗出细汗,似痛苦不已。
“你怎么了?”我看着他,心头一阵恐慌,急忙转头向殿外大喊:“来人!”
话音出来,却似撞在什么上面,闷闷地挡回。
“不可……”子螭突然用力扼住我的手臂:“不可教人知晓!”
我睁大眼睛,手足无措:“可你……”
“无事。”子螭闭着眼,仍喘着气,似极力忍耐,声音从牙缝里低低传来:“……过一会就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
子螭没再说话,胸腹处,他的双手紧紧地攥在那里,骨节发白。
“你……”我心焦不已,喉咙里似卡着东西,想做什么,却无从下手。
那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句龙死去,子螭就是天庭中仅剩的神君,这事如果传出去,会引起何等人心动荡可想而知。
片刻,我看向他的胸口上的双手,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握上去。
那手绷得硬硬的,阵阵泛着凉。
我先封住殿内声息,不让任何人发觉。接着,我集中意念,让神力缓缓传给子螭。
脉搏的跳动在指下清晰传来,好一会,子螭的呼吸似乎平静了些。
手被轻轻拿开。
子螭已经睁开了眼,看着我,血色尽失的唇上浮起一丝虚弱地苦笑:“不必,没用的。”
我无言地看着他,只觉心头纠结不已。
“现在觉得如何?”少顷,我问。
“好多了。”子螭吁出一口气,缓缓道。他闭上眼睛,似疲惫不已:“我想睡上片刻。”
“嗯。”我说。
他却扯着我的一只手不放:“你不许离开。”
“……”
心底叹口气,我无奈地坐下不动:“好。”
子螭唇角微微扬起,捉着我那只手放在胸前,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殿上静悄悄的。
没过多久,我听到子螭的呼吸声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似乎如他所言,那疼痛只有一阵。现在,他睡容安详,神色也恢复了些,不再白得吓人。
他到底是患的是什么病症?我心中万般疑惑。
思索间,我看到他额角上湿乎乎的,是方才渗出的冷汗。我抬起另一只手,想替他拭一拭,忽然,手掌无意中触到他的胸前,似乎有什么硬硬的东西藏在了衣领下。
我讶然,看看子螭,轻轻地将手探入他的衣下。
待取出那物事,我暗自一惊,只见竟是昆仑璧。
它的色泽依旧温润,却与从前所见大不一样,几条裂缝横亘其中,似乎随时要破碎似的,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