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的油饼也比别处的好吃呢。”一个尖细的声音心满意足地说。

我愣了愣,朝旁边低头看去。朦胧的光照下,果不其然,灰狐狸蹲在墙角,两只眼睛亮亮的。我连忙朝旁边看看,只见弟子们都望着殿上,无人察觉。

它自从来到这私苑,就一直嚷着要出去开开眼界,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我向问它去了哪里,又怕别人听到,不好开口。

灰狐狸却似乎很开心,钻到我脚下,滔滔不绝地对我说:“阿芍你猜爷爷今日去了何处?爷爷去了梁王的庖房,吃了好多好多油饼,可是爷爷在那里头看到好多好多老鼠,吓死爷爷呢!哦,爷爷还看到了上回安阳公那个……”

她话还没说完,管事又在前面催促,后面的弟子们推着我往前走,一路上了大殿。

辉煌的灯烛将面前照得骤然明亮,弟子们随着乐声款款起舞,我忙将手中的绢花和拂尘摆好,敛眉观心,踏着莲步走到众人之前。

弟子们和着乐声,齐声歌唱。我觉得似乎有许多目光聚在身上,倏而紧张起来,手心薄薄地起了一层汗腻 。

阿絮扮作的神君抹粉涂脂,眼眉描得深邃而英武。

众人的歌声萦绕,她朝我缓缓走来,璀璨的灯光映在身后,衣裳落着彩霞般的颜色。

我忽而有些怔忡,这情形在眼中竟是久违的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谁曾经这样注视着我……

“……阿芍!阿芍!”身后弟子急急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回过神来。

阿絮已经摆好了架势,两只眼睛盯着我。

我连忙舞起绢花和拂尘,迎向阿絮。

弟子们的歌声又起,舞伎转动得衣裙翩翩,在大殿上,似花朵一般缤纷满目。

“可吓死我了。”趁被众人挡在身后,阿絮瞪着我,低声道:“你可不能分心!”

“哦。”我讪讪地笑了笑。

少顷,弟子们在面前散开,阿絮与我携手上前,走到大殿中央。我脸上带着微笑,将绢花举过面前,含羞将脸侧向一旁。

上首的案席正在眼前。只见一个衣饰华贵的人坐在正中,四五十岁上下,面庞瘦削而苍白,生着两只小眼睛,精神地打量着这边。

兴许就是梁王。我心里想着,目光却被他身旁一袭惹眼的红色锦袍吸引过去。

那是一个年轻人,头戴嵌玉金冠,红袍底下露出雪白的衫领,将他的面容映得俊美生辉。

我一怔。

他坐在锦榻上,一双美目瞅着这里,似慵懒,又似笑非笑。

心里猛然一惊,我的动作微微滞住。

安阳公宴上的那个灵玉男子怎会在此处?心突然撞将起来,我随即跟着歌声转回头去。

弟子们的歌声婉转,阿絮宽阔的衣袂扬起,似无风自动。

我深深地吸口气,那日我在安阳公府戴着面纱,且妆容画得又浓又艳,与今日可谓判若两人,那男子纵是眼力再好,恐怕也难得认出我来。

心里不停说着无妨,我平静了些,努力把心思放在舞姿上。动作却变得不大自然,背上似乎时时都能感觉到那边看来的目光。

好容易终于退下,我躲到殿上看不到的阴影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阿芍,可见到北海王了?”肩上忽然被捅了捅,我吓一跳。

转头,阿沁满面兴奋地看着我:“就在方才上首那几席,穿着红袍。”

上首?红袍?

我心跳一顿,望殿上望去。

没错,上首几席之中,穿红袍的只有一人。

我的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

“原来那就是北海王啊,怪不得爷爷觉得他长相不俗。”白日里排演的高台上,我和灰狐狸并排坐在一起,灰狐狸一边吃着油饼一边说。

“嗯。”我惆怅地从她手里掰下一块油饼放到嘴里,望着台下的景色。

夜色已经浓了,苑中各处楼宇仍灯火明亮,鼓乐之声仍阵阵传来。有这般热闹,再加上一个北海王,除了我这个做贼心虚的人,栖桃的弟子们谁也没有回来。

“阿芍,”灰狐狸吮吮指头上的油,道:“你既然演完了,就快些走吧。”

“为何?”我问。

灰狐狸歪歪脑袋望望四周:“这苑里我总觉得怪怪的,说不上为何。”

“我也觉得。”我点头,说罢,笑笑:“幸好,明日就回洛阳呢。”

灰狐狸应了一声,却看着我:“你真要在那栖桃馆中待下去?”

我一怔:“何出此言。”

灰狐狸道:“你可是左相的……”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望望周围无人,片刻,我才松开手。

“栖桃虽不是什么好去处,可我孤身在外,在栖桃可得些钱财傍身。至于左相,”我淡淡道:“我与他再无瓜葛。如今我出了来,便再不会回去。”

“哦……”灰狐狸看着我,片刻,转过头去继续啃油饼。

今日累得很,我没有心思再赏夜景,不等阿絮她们回来就躺下歇息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摇醒,睁开眼,迷蒙中,只见是阿絮和阿沁。

“不是说过要带你去看好戏?”她们抿唇笑着,一脸神秘地催促我:“快些起来。”

我迷迷糊糊,揉揉眼睛,披上衣服随她们着起身。

夜里的风凉凉的,带着露水的味道钻入鼻间。我睡意仍浓,脚步迟缓地跟着阿絮走出厢房。她们四下里张望,领着我走出侧门,穿过几重回廊和庭院。

道路曲曲折折,走了许久,我忍不住问:“什么好戏?”

“嘘!”阿沁急忙教我噤声,笑笑:“去到便知了。”

再前行没多久,一片浓密的花树出现在面前,远处,一个巨大的屋顶在夜空中显现着轮廓,檐下残灯仍明。

我望着那里,睡意忽而醒了几分。

那不是夜里宴饮的大殿么?

二人望了望那边,却不解释,拉我走入一旁的□之中。

半人高的花枝茂密,在夜色中舒展,将月光遮得微弱微弱。摸黑走了十数丈,忽然,一阵微弱的声音传入耳畔,似有人在哼哼。

我愣了愣,看向阿絮和阿沁。

她们示意我不要出身,低低地弯腰避过花树枝叶,从一角的台阶走到上面去。

蛟纱层层,全都放了下来,在夜风中摇曳。烛光比宴饮时昏暗了许多,透过纱帘,映着阿絮和阿沁脸上的巧笑。

阿絮和阿沁带着我,猫着腰躲到一根粗大的立柱之后。

男女的高低喘息之声愈发清晰,殿上的亮光在蛟纱中透着晕红的颜色,心似被埋伏其中的预示引诱着,呼之欲出。

阿絮伸手将面前纱帘挑开一条缝隙,当殿中一切落入眼底,我的耳根脸颊已经烫成一片。

丝毯鲜红,烛光下,男女的肉体横在殿中恣意交缠。

梁王身无寸缕地压着一个女人身上,驰骋般地厮磨,冲撞的声音与嘴里的喘息交叠,粗重而浑浊;身下的女人长发散开,身体丰腴而雪白,在梁王的用力揉捏下泛着冶艳的晕红。她仰着头,柔媚的声音似吟似喘,似无尽欢愉。

背上被什么点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

回头,阿絮看着我,无声地偷笑。

“大王与妾夜夜这般……也不知被人看到不曾……”这时,我听到那女人声音婉转地喘息道。

“发现又如何,”梁王粗喘地笑着,动作愈加狂放:“……俎上之肉……有甚计较……”

话音入耳,脖子根愈加烧热。

我正想拉阿絮离开,忽然觉得有些怪异。

再仔细看,没错,梁王的脊背起伏着,上面似乎有生着一层绒绒的东西;那女人晃着头,侧脸甚是眼熟——是柳青娘。

第十六章

衣裳被扯了扯,我回过头,阿絮示意我该走了。

我颔首,往那殿中望了望,随着她们静悄悄地走下了台阶。

沿着原路穿过花树丛,又绕着弯路穿过一片庭院,直到那大殿的屋脊被挡住看不见了,阿絮和阿沁才停下步子。

她们相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声音在寂静的林苑里显得很是突兀,我听到一只夜枭骂骂咧咧地飞走了。

“方才那真是夫人?”我问她们。

阿沁看看我,又笑了起来,擦着眼泪道:“你这小娘子,那不是夫人还能是谁?”

“阿芍你如今可明白了?夫人在京中,底气可硬着呢。”阿絮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道:“方才真险,他二人说起话来,我还以为要被发现了。”

“说话?”阿絮和阿沁一愣,面面相觑。

“这小娘子莫非看痴了,”阿沁好笑的点点我的额头:“他二人何时说了话?”

我懵然:“说了呢,什么有人见到,什么刀俎的……”

“定是痴了,”阿絮以袖掩口:“这般旖旎之事,只怕她见都未见过哩。”

二人又大笑了起来。

我面上也讪讪笑了笑。

心里却狐疑不已,那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小,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二人却为何不曾闻得?

正说话间,忽然附近的树丛中传来些叽叽哗哗的声音,似乎有什么怪叫着窜了过去。

三人吓了一跳,阿絮和阿沁都收起了笑。

“听说这苑里不太平,时辰不早,还是快些回去吧。”阿絮说。

我和阿沁都点头,三人挑着宽敞些的路,朝住所的方向走去。

许是夜色浓重又没有光照,阿絮带的路有些迷糊,我和阿沁跟着她走了一会,阿絮朝四周看看,丧气地说她不记得这些地方。

“呀,这可如何是好?”阿沁着急地说。

阿絮一脸发愁,只锁着眉头。

我朝四周望望,忽然望见远处一角飞檐,那形状,很像白日里看到的湖边水榭。我提议不妨往那边走,栖桃弟子的歇宿之所就紧挨着湖边,说不定能有转机。

二人想了想,都觉得不错,迈步走向那边。

路变得很窄,旁边都是些草木,夜色中,显得阴森难测。

我总觉得背后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猛然回头望去,却又什么也没有。阿絮和阿沁或许也感到异样,不停地加快脚步。

那飞檐就在前方,道路一转,豁然开朗。只见面前波光盈盈,水色映月,果然就是那湖畔。正庆幸,忽然,我感到肩膀碰着什么,回头,却见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多出来一个黑影。

我惊得几乎尖叫,足跟却被裙子一绊,向后跌倒下去。

顷刻间,一双有力地手臂将我扶稳,醇厚的声音夹着陌生的气息拂在耳边:“夜深路黑,小娘子当心。”

我睁大了眼睛。

月光下,一张面容近在咫尺,只见美眸如墨,肤若冠玉,更衬得身上的锦袍鲜红。

我与他对视着,有些发愣。

那人看着我,唇角微微弯起,低沉的声音带着戏谑:“小娘子可觉得寡人怀抱舒适?”

我登时回过神来,耳根一阵发热,忙站直了身体。

看向阿絮和阿沁,她们望着这里,表情怔忡。

“惊扰了殿下,妾并非有意,还请殿下恕罪。”我低头行礼道。身旁一阵脚步声响起,阿絮与阿沁上前来与我一道行礼,声音却比我温婉许多:“殿下恕罪。”

北海王没有说话。

我低着头,片刻,那红色的锦袍出现在面前。

“你是何名姓?”他问。

我心中一提,没有抬头,少顷,从容答道:“妾无姓氏,自名牡丹。”

“牡丹?”北海王似一怔,声音带笑,却愈加缓慢:“果真?”

“正是。”我说。

旁边的阿絮和阿沁扯我衣角,我只装作全然未觉。

“去吧。”过了会,只听北海王淡淡道。

我应声行礼,低头匆忙退下。

“什么牡丹?!”回去的路上,阿沁瞪着眼睛,几乎要把我吃掉:“为何不报真姓名?!”

阿絮也在旁边咬牙切齿:“要我说你什么好?那可是北海王啊北海王!”

我讪笑:“我想着北海王那般大人物,有名有姓的未必能记住……”

“那你说个什么牡丹北海王就能记住了?!”阿沁更是恼火,拧拧我的手臂。

“你这心眼啊……”阿絮叹气地摇头。

三人说这话,一路嚷嚷地走回了住所。

不知为什么,我总对殿上的光景很是在意,只觉梁王的话别具深意,还有那些异象,当时所闻所见,难道真是幻觉?

囫囵的一觉过去,第二日醒来,已经到了日中。

才起身,就听得管事在外面吵嚷,说梁王下昼要为宾客送行,让我们赶快准备。

“梁王府中也养有伎乐,为何把我等也叫去。”阿絮一脸不快地嘟哝道。

阿沁笑笑:“反正你我就要走了,夫人大概想着能用一时是一时。”

我更是不解,问:“不是今日就起程返洛阳么,怎还要出演?”

“你睡迟了不知,”阿絮道:“方才管事来说,今日多留一日,明日清晨再走。”

“如此。”我点头,没想到又起了变化。

阿沁莞尔地叹气:“到了明日,我等便留在京城,不同你回去呢。”

我怔了怔,不禁有些伤感起来。自从被柳青娘带来栖桃,阿絮和阿沁就一直与我在一起,如今要分开,不是不难过的。

“说这些丧气话做甚。”阿絮却笑,摸摸我的头:“能进得栖桃的弟子都是万里挑一,阿芍这般资质,将来定也能到京城,到时我等又能会在一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