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了张嘴,轻轻地叫了出声:“姆妈。”这声音如同蚊子的声音一样细弱,这是五年来我第一次喊出这个词。随着这一声喊,冻结的心湖冰层又开始折断破裂了。我害怕极了,一股温暖的东西在冰湖面下咆哮翻腾。别让我害怕,别让我痛苦啊。我在心里抗拒地呼喊着。
她听见了我的挣扎,她是个多么聪明的女人啊。
她凝视着我,那一双能让千万人为之俯首的眼睛里蕴含着的巨大的悲哀:“大合萨,还有别的人,都说你将成为真正的君主,他们为此欢欣鼓舞,可只有我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啊——所有的男人都会为了成为伟大的君王而放弃一切,你父亲就是为此而离开了我,如今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你已经变了,长乐,虽然我不常看到你,但我也看得出来,你变了,即便是和你从蛮舞归来的最初几个月相比,你也变多了。”
我始终没有注意过长几上还有一面铜镜,此刻我分明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一张如冰晶铸成、光洁透明但是苍白的脸,那不是孩童的脸,我的眉心已经皱起了一道竖纹,看上去仿佛一副苦恼的样子。
我掉过头看着她微微膨大的肚子:“铁勒最终会杀掉我的是么?”
我的这句话像毒牙的刺一样扎了她。我的目光让她害怕了,我母亲的脸色变得苍白:“他不会的。我爱这个男人,就是因为他不会想要当王,不想为此忘掉人该有的东西。倒是你,长乐——你开始像你父亲一样无情了。”她笑出了声来,“它们已经拿去了我的丈夫,如今又要拿去你吗?瀛棘需要你,那就把你拿走吧。”
我含糊地喊了一声,拖住了她的衣袍角,我扑进了她的怀里,把脸埋在她散发着香料和母亲气息的怀里,让我最后一次快乐地哭吧。
等我不好意思的擦干眼泪的时候,她看到了挂在壁上的那把短刀破狼:“这是你父亲的刀吗?”
“是的,是我三哥给我的。”
她取下那把刀,摸了又摸,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刚认识你父亲的时候,他腰上就挂着这柄刀。”
“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吧。”我说,我不在乎这些杀人的东西,那一刻我只喜欢听到她的声音。
那一天夜里,她抱着我轻轻地唱起了一支歌,那是楚叶常常唱给我听的蛮舞的夜歌,它飘渺如月光洒下的薄纱,如沙子沙沙地撒进大海,如雾气淅沥地凝结在树叶。那细细的声音好像天籁一样萦绕在我梦里。那是一个快乐的晚上,
要不是后来门外又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马儿不安的鼻息声,我就会在我母亲的怀里睡着。
门啪的一声被大力撞了一下,一个黑影和着股旋风卷了进来。这营地里除了铁勒延陀,再没有人敢如此地冲撞进来了。
铁狼王哈哈笑着,酒把他的脚步烧得虚浮。他的头发从铁盔下冒出来,乱蓬蓬地遮住发亮的眼睛。不知道什么事情让他如此高兴,
“舞裳,”他叫道,“你在这儿,我到处找你。”他腾腾腾地大步冲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了我母亲。
“嘘,”我母亲挣扎了一下,嗔道,“不要在这里……”
“这有什么关系,”铁勒延陀哈哈笑着说,“长乐也是我的孩子啊……”他松开手,扶着我母亲的肩膀说,“和我回去。”
舞裳妃蹙了蹙眉头,轻轻地把我放在了地上。在出门前,她回过头来看我,那双眼睛里还带着如玉一样晶莹的水滴。
“别不开心,别抱怨我抢走了你的母亲,”铁勒延陀冲我露出牙齿一笑,“阿鞠尼。我送了你一件礼物,就在门外边。”他不管我母亲的埋怨,一把抄起她扔上了他那匹巨大驰狼的狼背,大笑着跟着跳了上去,搂着她跑远了。
我走出门外,站在已经开始化的雪地里。拴马桩上拴着一件活物,正在那儿转来转去地蹭着木头。那是一只浑身白色长毛的精灵,白得如雪,没有一点杂色,蓝色的眼珠子深邃如月牙湖的湖水。它是雪地里的精灵,在雪地上来回走动的时候轻快得像一团影子,此刻它只有条大狗那么大,它跑近来,用湿润润的黑鼻子拱我的手。
铁狼王将一匹一岁的小白狼送给了我。它虽然幼小,跑起来却快若旋风,而且它从不害怕,不论是雷震熊咆,还是刀光剑影。在后来的二十年里,它如同最忠实的卫兵,始终陪伴在我左右。
古弥远和我说过,武士以刀剑为武器,文士以刀笔为武器,术士以心灵为武器,而我们必须以细微的万物万相为武器,放箭的人瞄准的时候偏了一丝,不过是一箭将靶子边上的人洞穿脑门,武士杀错人,不过是多杀一人,杀十人的区别,而我们如果看错了一个微小差异,杀的却是千万人。
很快就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把他的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第四卷 瀛台铁勒 九
八个月后,正是秋草芳凄之际,舞裳妃突然提议要铁狼王和我去草原上狩猎。她说:“如今四境平服,仓廪充实,大君在大营里窝了这么多天,也该让他骑着马出去走动走动了。”
“好啊,我还从来没骑过雪妖出去射过鹿呢。”我欣然应诺。
好多时日没和我的伴当们一起嬉戏玩乐,我也觉得浑身发痒。赤蛮高兴自然是不用说了,就连老打不起精神的贺拔蔑老也来了兴趣,挣扎着整理出他的刀子和猎弓出来。
“我要带上长孙龄,我还要带上楚叶。”我大声宣布说。他们脸上都有一些尴尬。按照蛮族习俗,我早该断奶了,但我却总也离不开我的奶妈。不过,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
第二日,围猎的大军出动,一路向西,行进的路线正是第一年里我父兄走过的路,但那时候,他们每队不过三百人,大部由未成年的小孩和佝偻着背的老人组成,如今我手下已经是上万的雄兵,带着长矛、套索、猎弓,精神气势百倍于当日了。快马早向前飞驰而去,要温泉河边我三哥的骑兵在前接应,在温泉河与龙牙河间围出好大一个围场出来。
我们走了两日,离我三位哥哥的营地不过剩下半日行程了,那时天色已晚,夜里便宿下营来,我的大营离铁狼王的营地有二里来地。当夜一点月光也无,只听到巡夜的游哨的坼子声响,四野里寂然无声。楚叶已经哼着歌哄我入睡了,我却突然从床上翻身而起,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三骑马朝我的营帐奔来。
蹄声又轻又快,直趋帐前,随后就听到营帐外的说话声,然后我三哥瀛台合突然急不可耐地跳进我的营帐,他身后还有我的另两位哥哥。
我刚想问他们怎么到这来了,瀛台合却低声向我道:“大军都已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动什么手?”我惊讶地问。
营帐又是一动,却是贺拔蔑老和赤蛮走了进来,他们两就住在我隔壁营帐里,大概是听到了马蹄声,不放心所以就过来了。
瀛台合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我说:“这是我最好的伴当,我的事情都不瞒他们。”
“好。”瀛台合脸色一沉,将一把套在刀鞘中的刀扔过来给我,那把刀又厚又凶狠,我认出来正是“破狼”,我三哥道:“不是你派人送过来给我的吗?”
我愣愣地拿住那把刀,想起了我母亲拿走这把刀时的神色和眼睛,突然明白了。
我大声叫了起来:“不是。你们快跑。离开这。”
我三哥瀛台合的脸唰的一下就变白了。我四哥瀛台彼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你在耍我们吗?”瀛台乐不知所措地转头看看我又看看另两位哥哥。
“不是我。”我叫道。
“不是你给我的传书。”瀛台合咬着牙问道。
“我没有。”
“去你妈的,你出卖了我们。”瀛台彼一把抽出刀来,指着我大声骂了出来,“我早知道,你……”
他的话被一阵急如骤雨的马蹄声打断了,足有上万的骑兵,四面合围而来,转眼间已将猎营的四面八方都围了。
帐中的我们大惊,闯出去看时,只见四面被左骖的驰狼骑围得水泄不通,四面的亮闪闪的刀子和长枪组成厚墙,当真是插翅也难飞出去。
带队的正是铁勒的心腹左骖,他一甩手,手下将几十颗血糊糊的头扔到了瀛台合的脚下。他大声喝道:“瀛台合,你的军队已经败了,还是束手就擒吧。”
瀛台合不再看我,却一伸手抽出长刀,低声对两个弟弟道:“杀出去。能抢到马的就先走。”
赤蛮大声问道:“左统领,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骖骑在巨狼背上,大声吼道:“三位王子夜遣大军闯入王营,想要刺杀铁狼王和舞裳妃,叛迹已露。摄政王有令,不肯投降,就把三个叛贼都当场格杀了。”
瀛台合神色惨然,却昂然而立,摸着刀道:“我们是瀛台檀灭的儿子,怎么能跪在外人的脚下。”
我向前跨了一步,大声喝道:“不许杀。我才是瀛棘王……”
瀛台彼大概已是怒极,他大喝道:“这当儿还装什么。”便是一刀朝我砍下。我侧了侧头,肩膀一痛,已经被砍中。瀛台彼抽刀的时候,赤蛮和蔑老两人也早抽出刀来,这时候一起冲上,双刀同时架住瀛台彼的刀,这两人力大,三刀相交,瀛台彼踉跄了一下,向外摔了出去,赤蛮和贺拔蔑老已经一左一右护住了我。
“有熊不死。”瀛台合大声咆哮着,已经跳入了狼骑的漩涡。我想拉住他,却被赤蛮和贺拔蔑老拖回了营帐中,楚叶也扑上来围住了我,她看到我肩上的血迹时简直要疯了。
外面的混乱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复归安静。
第二天早上,阳光绚烂,金子一样洒落在八百里北荒之上。高高的黑草随风摇曳,遮盖住了地上的血。
我在呈给铁狼王的木匣子里看到了他们三人的人头。
我看着铁狼王椅子背后母亲的眼睛,她看向我的时候,眼睛依旧清澈明亮,无人能及。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做这一切。已经有多少人为我死去了。
你想的就是这个吗?古弥远的脸在黑暗中严厉无比。不要让死去的人白死,你现在肩负着整个瀛棘,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你。
铁狼王对那几颗头并不在意,只是挥了挥手,让卫士将它拿下,他说:“大君,请你吹号,召集所有瀛棘副统以上将军,我有大事要说。”
那条压过了北荒内乱的消息来自南方——青阳王驾崩了。那一夜瀛棘人个个兴奋难眠。吕易悭一生东征西讨,点燃了一个接连一个的烽火,让草原上没有个安宁的时刻,他无数次地眼望东方,想要把不听话的瀛棘灭除干净,如今他却抢在所有活着的瀛棘人前面咽下了气。
我轻轻一笑,捂住自己肩膀上的伤口:“这么说,吕贵觥那家伙当上了新的青阳王?”
我想起了那位亮银薄甲的青阳王子,有鹭鸶一样长的脖子。我想起了他右手上站着的那只海东青,总是以尖锐的黄色眼珠子张望四方。他年岁已大,当了十多年的青阳世子,比我还迟了五个月当上草原的大君。
我想起了那张阴森而脆弱的脸。在发现背叛的时候,那张充满仇恨和嫉妒的面孔让他像条毒蛇。他不敢直接面对威胁,却会在背后择人而噬。青阳落到了他的手里,我们就都该小心了,但同时机会也就变大了。我看得出来,他拥有比他父亲更大的野心和欲望,在机会面前,他会急不可耐地出手。吕易悭疑心重重,事必躬亲,因而吕贵觥事事都被压制在下,无法得到施展和锻炼才干的机会。
青阳确实势衰了,但它拥有庞大的军队和部落联盟,我们和它比较依旧弱小得多。瀛棘人虽然高兴,却还是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只是这位新的青阳王,却迫不及待地给我们带来了麻烦。
到了秋天的时候,青阳新王派遣的使者已到,却是曾任后棣校尉的吕广利。此人从巨箕山之战中大难得脱,瞎了一只眼,少了条胳膊,不能再打战了,却给他在北都疏通关系,任了个少府押运使,虽然名义上降了职,跑起来辛苦,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肥缺。
虽然路途艰辛遥远,官派却要做足。少府押运使吕广利一路行来,前头一百旄骑开路,一百长枪骑随持中军,再一百骑殿后,铁甲铿然响彻一路,见了任何人都不给好脸子,似乎谁都欠他二百吊钱。他施施然带着三百名骑兵进了阴羽原,大大咧咧地住进了铁勒延陀腾出来的卡宏,在四处分派卫兵,倒如同他才是草原的王一样。宴席上第一天,他就在座上指着我笑道:“你们瀛棘就选了这样一个小孩当你们的王吗,瀛台檀灭未免死得太早了些吧?”我一看这人的土狼脸,就知道这是个又贪心又愚笨的人。一个人笨而安其位,也就罢了;要是又笨又拼命地伸手管太多的话,那就是无药可救的了。于是我找了个借口就退席了,他们也无法怪我失礼。吕广利不知道,这就是小孩当王的好处。
后来宴席上果然闹出了大事,我听说席上的烤全羊烧炙得过了一点,吕广利呸地一声就吐在了地上。
座上陪客的所有贵族大臣都吃了一惊,停杯不饮,不知所措地看着席上主客。
要知道按照草原习俗,在他人家中做客,吃到嘴里的食物绝对不可再吐出来,那是对主人的大辱。如果碰到这样的情况,按照上古草原法令,就该乱拳打死,尸体还不可走正门,必须在帐篷底下挖个洞拖出去才行。吕广利虽然在北都住得久了,这等习俗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对席间众人那愕然的神情视而不见,却又叫又骂,非要喝令将厨子纥单牯拖下去抽二十鞭子不可,直到后来铁勒延陀亲自求情,方才免了。
酒至半酣,吕广利红着脸醉醺醺地站了起来,用他的单条胳膊举起了杯酒,作势敬了个罗圈圈,一口将它饮尽,然后抹了抹嘴道:“瀛棘北迁这么多年来,青阳对你们可是照顾有加啊。虽然各地战事吃紧,从来也没有到贵部来啰嗦要人要粮……”
“那是,”赤蛮低声嘀咕了一句,他如今既成左右豹韬卫的正都统制,已有武士那可惕之爵,便有资格参加宴席了,“白梨城下你们一次就要完了,再来要也没了。”
“……如今青阳连年遇上大灾,略感困顿。你们却在青阳大君的庇护下偏安了这么多年,风头浪尖全躲过去了,”说到这里,他那剩了只独眼的脸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然后露出一点狞笑,“也该对父亲的恩典多加回报才是。我这次来,一是宣承旨意,认了瀛台寂的王位;二来嘛,新王有令,今年贵部的贡赋要增加至二成……”
此言一出,座中登时哄地一声议论了起来。那颜和大臣各自对视一眼,都是大大吃惊。大库吏是白氏的一名长老担当的,他硬着头皮说:“这数额太大了,库中便是尽所有上缴,也负担不住啊。”
各营的那颜也都叫苦说:“今年春开得迟,牛羊的产仔大受影响,垦荒的粮食收上来的也极少,上缴贡赋以后,各营已经是艰难度日,突然增加这么多份额,万难征集完毕。”
“放屁!”吕广利听了这些话,跳起来用鞭子抽打各氏族那颜的肩膀,喝道,“别忘了当初是谁让你们活下命来的。如今你们倒忘了这份恩情吗?要不是你们贪污挪用,如此微薄的贡赋怎么又能交不上呢。”
那些须眉皆白的老臣们都默然无声地端坐在座上,承受了他的鞭子,怒火已经刻在他们沧桑的脸上了。
抽了两鞭子后,他气吁吁地停下手来,似乎也知道不妥,却还要借着酒劲打个哈哈,对主位上说道:“摄政王,就算我替你好好管教这些奴才吧。我知道你也看不惯白梨城出来的这拨人,他们只知道吃饭喝酒,抽成抽税,打起战来都是拨软骨头,要不然西凉关、巨箕山又怎么能一再而溃。”
他这话提到了瀛棘人心中的痛,在座的瀛棘人个个面有怒色,一班武将已经将手放到了刀柄上,却看着铁勒延陀黑着脸低头坐在上位,按捺自己的火气一声不吭。铁狼王没有发出火来,他们自然也就不敢说话。
吕广利扔了鞭子,道:“就这样罢,半个月内贡品必须筹备完毕,不然就等着青阳十万大军前来催讨吧。”他指着下面骂道:“大王发了怒,再将你们这班贱骨头送到寒风谷去,给那些夸父当冬粮。”
铁狼王招呼了几名侍女上去侍侯吕广利喝酒,自己一声不吭地退到后堂,立刻大声咆哮了起来:“奶奶的,我现在才算信了三哥的话,这个王真不好当。要是照我的意思,早一刀把这龟孙子的人头切下来,挂到旗杆上风干了。”
“嘘,你轻点声——”舞裳妃柔声劝他说,“空口无凭,怎么能说增加就增加呢?这未必是北都的意思。不过是押运的人多要一点,好回了北都彰显自己能耐,二来也可借机再伸手要贿赂罢了。”
她后退一步,正色道:“大王,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