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狼。”帐篷里的奴隶们惊叫起来。
云罄扑到我怀里,使劲掐我的胳膊。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觉得害怕,不过也称不上勇敢。因为虽然我脖子上挂着刀,但那时候我却把它给完全忘了。我只能傻愣愣地看着那头巨狼从豁开的洞里窜出来,扑腾到一名斡勃勒的身上,撕开了她的咽喉,另一名斡勃勒不顾死活地却傻了一样把胳膊塞到了它满是利齿的嘴里,只是咔吧一声响,她的肩膀和身体就分了开来。浓厚的鲜血气味弥漫在帐篷中。
那位扶风来的嬷嬷——我现在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情急之下,突然将云罄和我提了起来,塞进了那个坚固的铁笼子,她尚且没来得及盖上铁笼盖,就被那匹大狼从后面扑倒,从我们身边拖走了。她的指甲留在了笼子边缘,身上流出的血在地上拖了长长的一道痕迹。云罄已经晕了过去。我伸手把笼子盖拉了下来,在用手指把搭扣合上的时候,感觉像被火烫了一下。巨狼扑到了铁笼上,它前爪上那锋利如刀刃的长爪在笼子边缘上撞得叮当做响。
我们连人带笼子被它撞翻在地,在帐篷里滚动了起来。那条驰狼似乎有些惊疑不定,它歪着头看了看笼子,舔着弯弯的尖牙上的血,似乎有些为难。后来它低低地嚎了一声,破洞里又跃进来两只大狼,它们低眉顺眼地合力叼起大铁笼,跟着头一匹巨狼向外跑去。
我们在笼子里晃荡,从一头摔到另一头。狼身上带着浓烈的腥骚,它们一边悄然无声地奔跑,一边斜着眼睛看笼子里的我们,咽喉里不时发出压抑的咆哮。帐篷外火把的光亮下,到处都能看到耸动的灰色皮毛,如同一层狼皮组成的海潮。狗叫声响成一片。一匹无主的马拖着肠子蹒跚地奔跑。半裸着的人们正在从帐篷里涌出来,他们拽着长矛和刀,乱糟糟地朝金帐所在的方向涌去。
我们这一小支队伍隐藏在帐篷投下的阴影里,似乎被这些混乱的旋涡所遗忘了。领头的那匹巨狼的左边耳朵是白色的,它如同有人性般躲躲藏藏地前进,领着我们悄无声息地滑过生死搏斗的战场边缘,那些拿着火把和弓箭的骑马者狂呼乱叫地奔近时,总有三五只巨狼在火光下出现,发疯一样朝那些人长嗥,而白耳它们则伏下肚皮,轻快地从马肚子下溜开。我小小的嗓门在这场可怕的大合唱中根本就渺不可闻。
它们径直穿过营帐区,向密实的高草丛中跳了进去,隐藏入黑暗中。那一大片火光和人喊狗叫声很快就被高高的草给完全挡住,然后消失了。我紧紧地抱住云罄的头,防止她在颠簸中撞在铁栅上,不过后来我自己也被撞晕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松开了手。
早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时,带着我们的三匹狼已经跑到了一大片水草丰茂的地方,这里空气湿润,似乎有大滴大滴的水漂浮在空中。我突然发觉四周都是狼踩在泥地上的沙沙声,它们在这里和昨天夜里袭击蛮舞营地的大群的狼汇集了。灰狼把笼子放在地上喘气。无数的狼在黎明的黑暗里凑近来闻我们,它们鼻子上和嘴边都是黑乎乎的血块。闻到人的气息时,它们忍不住哆嗦起来,白亮亮的尖利牙齿在空气里响亮撞击。云罄醒了两次,每次都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又晕了过去。
那匹巨大的白耳黑狼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声咆哮。那些灰狼才挤在一起向后退开。在这群狼中,它是显而易见的首领,此刻它如同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通过长长短短的低嗥和抖动脊梁,它把任务分派了下去。狼群开始在这片沙地上跳舞,然后向四面八方跑去。沙地上留下的爪子印乱如披麻。
白耳黑狼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它的目光中分明闪烁着智慧之光。它耸起肩膀,轻快地顺着风向西边跑去,那两匹灰狼叼起笼子跟在它后面。围猎的队伍都布置在东、南两面,北面的月牙湖,在夏日里湖面淼茫浩瀚,这些狼自然也过不去,因此它们居然一路向西,想要从危险的大泽中逃走。
进了大泽,确然是经验最丰富的猎人和猎犬也无法追踪了。清晨的浓雾尚未散尽的时候,它们奔上了一片低缓的坡地,那儿有一块红色的巨岩,上面刻画着一些我不认识的文字。从石头下面下吐出了一条亮晶晶的溪流。在那儿,灰狼把笼子吐在地上,后退了几步看看我们,然后又不感兴趣地把头扭到另一边去。
云罄终于醒了过来,她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用发抖的手使劲地揪住我的袖子不放。“它们走了吗?它们走了吗?”她用带着哭腔的细嗓子问我,却不肯自己睁开眼睛看一看。
它们这副架势似乎是要让我们喝水。我和云罄早就渴得不行了,不过这么简单就想骗我们出笼子,哼哼,我摸着刀想,那也太小看我们了吧。
白耳狼点着长长的下颔看着我们,居然如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般。它抖动着耳朵,退后几步,我没看到它作什么动作,灰狼却像收到命令一样,恹恹地上前,把爪子扶在笼子上,把它往前滚了一圈,云罄惊叫起来,我的头磕到了笼子边上。不过最后笼子被小心翼翼地滚到了浅水里,这样我和小姑娘在笼子里就可以喝到水了。
它们似乎并没有着急像对待螃蟹那样把我们的硬壳砸开来吃掉的意思。我也就稍稍安了点心,用手从脚下抄起水喝了几口,然后把剩下的水洒到依然紧紧闭着眼睛的小云罄嘴里。我故意灌了一些到她的鼻子里,这样她就不能老闭着眼睛躺着了。她一睁开眼睛就吓得发抖,脸色白得不带一点血。
看到我们开始喝水,它们自己也趴在水边喝了起来。它们喝水时伸着脖子,慢条斯理地
舔着水,姿态优雅高贵。
我用胳膊肘顶了顶云罄,让她看我们脚下的坡地,往下就是更加陡峭的一堵坡,它向前延伸到一片朦胧的雾气里,只要一起用力,我们就可以翻过低矮的溪岸,顺着坡滚到下面的雾气里去。可是我们看不清下面是什么,如果下面是水或者沼泽,我们大概都会死掉。可是瀛台家的人不能甘心当俘虏啊。
“和我一起跑吗?”我低低地问她。
“不要吃我啊。”她低低地喊,缩在角落里发着抖。
水里泼喇一声响,白耳黑狼猛地伸出了一条爪子,它缩回来的时候,长长的利爪上抓着条白鱼。我还没听说过狼会抓鱼呢。它把那条鱼抛了起来,落在笼子前的地上。鱼儿在那里艰难地躬着身子,尾巴上沾满碎卵石。让我们吃生鱼?我才不想吃呢。
白耳黑狼似乎是以为它在附近,我们不敢伸出手来抓那条鱼。它抖了抖脊梁,走开了一点。
云罄还在喃喃地说:“不要吃我啊。不要吃我啊。”
我抓住笼子上的两根铁栅,使劲摇了起来。
那几匹狼回过头看我,它们似乎看出来我们要做什么,威胁性地低低叫了一声。我给笼子的一边加上了全身的重量,铁笼子滚动了,起初慢得像是会倒退回去,可是它终于越过了土坎,开始甩开我们的重量,带着我们向坡下越来越快地滚了下去。
大地在我们身边跳跳蹦蹦地旋转。黑色的大地和白色的天空交替出现,每滚一圈,我就能看到一次白耳朵狼跳跃如飞的样子。因为每次只有极短的一瞬,它的影子似乎是静止不动的,或者飞在空中,或者趴在地上蓄势欲跳。我和云罄紧紧地抱在一起,头和肩膀、髋骨不断地磕碰在笼子的铁栅上,全身上下都噼里啪啦地痛。折断的草叶飞进笼子,又从另一侧漏了出去。狼的号叫仿佛绕着我旋转。铁笼子仿佛被一个高高的土坎猛绊了一下,飞了起来,在半空里翻滚,却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到地上。我终于晕了过去。
第二卷 蛮舞宴歌 七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们的笼子停在一块松软的土地上,半陷了进去。雾气已经消散了,但四周芳草凄迷,却没有狼的腥臊气味。我以为那些狼没有追上我们,或者把我们给追丢了。可我抬起头来时却看到它们的尖耳朵在远处一道坡上的草丛后面若隐若现。
我全身都疼,似乎骨头全都断了。云罄的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以为她还没有醒,却看见她的黑眼珠子在骨碌碌地看着我,不由得吓了一跳。她的耳朵上碰破了一大块,不过她现在似乎已经哭不出来了。这样就好了很多。她用手指了指我的胸口,我低头就看到前襟上都是鼻子里流出的血,血还在往下滴,我用手去堵它的时候,大股的血就从另一个鼻孔里喷了出来。我两手都是血,愣在那儿,几乎就要哭了出来。不过我从来没在女孩子面前哭过。这个记录我可不想就此打破。
那些狼表现得很奇怪,它们的脚印在地上兜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往我们的笼子探头探脑,一副焦急的样子,但却不敢上前。
“它们好像不敢进来。”我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为什么呀?”云罄胆怯地问。
“也许这里是另一只更可怕的东西的领地。”我说,这话是突然闯入脑子里的,吓了我一跳。云罄也被吓着了,不敢再说话。
那群狼,它们似乎和更多的狼汇合了,它们探头四望,嗅着空气里的气味,显然出一副焦虑的样子,但并不想就此离开。我不知道这群狼在害怕什么,它们敢毫不犹豫地袭击全副武装的数万男子组成的营地,却不敢贸然闯入这一片小小的水洼地。
我们躺在一层松软的草甸子上,嫩绿色的水草围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圈,远处是蓬蓬的高蒿草和矮树杈,它们的根部看上去立在浅浅的水里,但那些草下面很有可能是深不见底的泥塘。我们在那里躺了一个白天,狼就围着我们绕了一个白天。我开始想念那条鱼起来。更可怕的是,重量正在让我们慢慢地陷下去。原先我还可以在脚下看到那些厚厚如绒毯的草,草叶锋利。可现在脚下变成了一洼污水。笼子的搭扣已经被深深地埋到土中,我们出不去了。我尽量平躺下来不动弹,不过云罄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她那张被华贵的链子围绕着的脸上抹满了污泥。
“别哭。有东西来了。”我嘘了一声说,向着太阳落下去的一边看去。
我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也没有看到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个方向上,有个什么东西正在逼近。
雾气又开始在地面上聚集了起来,这儿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冷,寒气飕飕地从我们身边
掠过。我看到一个影子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它行过的地方,狼群呜咽着向两边分开。
一阵大笑的声音飞上天空,如同正在归巢的鸟在拍打翅膀。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如此小的躯体能发出这么强大的声音。这笑声让那些狼更加胆怯,向后退得更远了。
“是瀛海家的小儿郎啊,”那个影子说,彻底从雾气中走了出来,“唔,还有只漂亮的小白鹂鸟,这我倒是没想到。”
他在那些嗜血的群狼中行走,犹如闲庭信步般不急不慢,倒似他才是狼,而那些狼是些吃草的羊。一匹巨狼凶猛地咆哮了起来,它的庞大体形超过了所有的狼,我认出来它就是叼我们出来的白耳朵狼。影子转过身,说:“这不是夜狼左骖吗?回去和你的主人说吧,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的语气平静,却是一种发号施令的感觉,似乎没有人可以违逆他的话。
左骖犹豫着,不甘心地呲着牙,它后退三步,又往前跳两步。影子笑着说:“已经过了中夜了,你还是回复原状吧。”他的左手轻弹了一下,一团小小的光亮落入水中。左骖猛地打了个哆嗦,倏地人立而起,大团的毛发如同衣服一样脱落,变成轻烟消失在风里。这条狼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人,虽然有几分狼相,灰扑扑的脸上还有一大道利爪抓伤的痕迹,但毕竟还是个人啊。
变回人的左趁似乎不再那么狂暴和不讲道理了。他虽然还冷着脸,却还是给影子施了个礼,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卖古先生一个面子。后会有期,告辞了。”四下里响起一片爪子踏在水里的淅沥声,狼群一瞬间就消失得干净。影子走过来,用他手上的一根棘杖勾住了我们正在下陷的铁笼子,轻轻巧巧地把我们拉了上去。
这是个中年的男子,他穿着我们这儿都没见过的白色长袍。他自西而来,一定是行过了许多里地的沼泽路,脚上却几乎没有污点。他将那个笼扣解开,然后像从铁笼里掏小猫那样提着我们的后脖子把我们揪了出来。
我和云罄惊魂稍定,都站不住脚,坐在了地上,仰着头看他。他的下颔上有一部微带淡黄的胡子,同样颜色的眉毛低低地压着眉毛,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疲惫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上却笼罩着一团淡淡的冷雾,让我看不太清他的容貌。
“饿了吧?”他说,看也不看就把一块牛肉干塞到了我手里。我用牙齿用力撕下一半肉干,把它递给了云罄。他站在那儿看着我们两个把那一大块牛肉风卷残云地一扫而空。
“走。”他说。抬脚就向沼泽地里行去,似乎对脚下的路极其熟悉。蛮舞迁庭至此已有五、六年了,自然有猎人熟悉沼泽里的路。可瞧这人衣着宽袍大袖的式样,绝非本地人氏,再看他白衣飘飘,一尘不染的模样,也不像在这座黑瘴弥漫的沼泽地里生活的隐士。
“去哪?”云罄小声地问。
“你是谁?”我说。
他哈哈一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回答了云罄:“前面就有座你们蛮舞人搭的小猎屋,我们可以在那儿休息一夜。”
他仿佛只是三转两转,周围的景色已是焕然一新。这里有一片小小的水潭,黄色的芦苇丛把它掩藏在其中,雾气漂浮在它的胸膛上。一些死了的树杈如同白色的骨骼从潭底伸起。许多奇怪的光亮在水底发着光,仿佛蓝色的宝石光亮闪动,天鹅和水獭在其间自由地游动。这里是大泽中最危险的地方,它的美丽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踏步向前,然后陷入到蓝色幽光的泥潭里。
说是猎人小屋,其实只是间简陋的窝棚。它用水杉和黑油松的枝条交叉搭成了三角形,立在沼泽深处的一大块干地上,被高高的蒿草遮盖着,四周都是冒着深蓝色泥泡的泥沼地,要不是他领着我们过来,即便是走到面前,我们也不会发现它的。
在窝棚前面他突然站住了脚,俯身对我们说:“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我,我还有几位朋友要见呢。”
他继续往前走去,月光在那些黑幢幢的矮树上跳动,突然间变得杀气腾腾。我们在树梢上看到了两个人,他们仿佛没有重量般,轻飘飘地挂在树尖上,从底下看过去,就如同两件黑色的罩袍,飘浮在月影朦胧的空中。
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悠然传来:“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了你,天下虽大,我们却总归要见面的啊。”
白衣服的中年男人微微笑着抖抖他的袍袖,作了个揖:“郎兄,公山兄,十年一别,两位别来无恙?”
那两个身影中矮的那位叹了口气,却不说话。第一人道:“十年来,你不觐教主,不遵教义,自立宗派,私交权贵,此刻教中得了令的都在寻你,还是问问你自己有恙无恙吧。”
“教中都在找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伏藏经?”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无奈,还有一种似乎对自己做的事感到无聊,倒又不得不做的庸懒。
那两人听了“伏藏经”三字,都浑身一抖,宛如雷震。
第一人默然了半晌,恨恨地咬着牙说:“伏藏经乃是我教中淹没了千百年的典籍,典籍里都是天启般的智慧声音,谁若寻找并且开启了这种声音,必将因给愚昧的人类带来大的光明而永垂史册。我教中六千名掘藏师,穷其一生的精力,四处寻找,只为了得到一部两部流落在外的经藏。你受了教主重托,主持掘藏,突然消失忽忽十年,若不是得了宝藏私吞,又该如何解释?”
“你们真以为我是因此而出走擎梁山吗?”白衣人一声长笑,“我以白衣道之名宣新宗,不是叛教,正是得了辰月的真义啊。我辰月立教数百年,只知道死抱教义不换,却不知道天下变幻无穷,早已非当年那个天下了。以不变应万变,本教就该腐烂了。不单单是我该出来——郎兄天资愚笨,悟不了这个道理,公山虚,二十年后,等你悟了,也该出山来才对。”
“胡说。”那位个子稍矮的人喝道。黑色的罩袍把他们的脸给遮住了,看不清他们的容貌,从他的声音听出来,这人不过是个少年男子,他的话语里似乎有几分焦急又有几分无奈,“我看你当真是变糊涂了,辰月这两个字怎能随便说出来。”
“两个字不说,便能图天下吗?”白衣人笑容可掬地反问说。
“兀自胡言乱语,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突地手一张,捏了个手诀。
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有冷冷的月光洒落在他们之间。我和云罄虽然看不明白,也知道他们就要动手,都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月光落在地上和水里,那些光凝聚不散,忽张忽缩,如同活物一样跳动。最先动手的是那位黑罩袍的姓公山的少年,他双手一拍,手上仿佛凝聚起一道光柱。他把手一张,那道光柱就分为左右两道,如墙一样朝白衣人撞击过去,而白衣人巍然不动,身周升起丝丝的白光,他转眼就消融在白亮亮的月光里,少年放出的两道光华就像撞在空气里一样扑了空。
他们同样以月华为武器,月光在他们手上就如同有实质的物体,劈裂空气,发出呼呼的风声。光华笼罩在他们四周升起的浓雾上,就如四处都是月亮。突然间四下里光华满地,月亮的光华变得极其明亮,四周的树石草木在地上拖出了白昼的影子,晃盲了我的眼睛,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呼啸,像龙一样冲上天空。蓦地里光华四敛,树丛里一暗,又只是一轮明月从天上照下来而已。
等我的眼睛恢复正常,只看到水潭边剩下白衣人独自倚水而立,月光下但见远处两个小小的黑点如泥丸般闪动,瞬息不见。
他似乎丝毫也没受伤,微笑着过来拍了拍我们的头,说:“来吧。”
窝棚里铺着厚厚的一层干了的草,散发着腐烂的蒿草香气。
“窝棚里太小了,可睡不下三个人。今天晚上,这儿可就是瀛棘王子和蛮舞公主的金帐了。”他拍着手说,身子一晃就不见了。四野里传来狼的长嗥,云罄害怕得又要哭出来。他却出现在十来丈外一棵低垂的树杈上,吹起一支笛子来。看上去他会在那里吹上一个晚上。
我和云罄就在笛声的呜咽里,在冷月照耀的沼泽地里的清光中,慢慢地睡着了。清晨醒来的时候,我似乎在身子下面的草香里嗅到了什么。我闻啊闻,直到闻得头都痛了起来。这又不是打猎的季节,窝棚里怎么会有新铺的干草呢?
窝棚外面是厚厚的白雾,这里确实是一处静谧的隐所。这些笼罩在大泽上的晨雾如同漂亮女人身上的轻纱,风把它们轻轻撩开的时候让人充满企盼。我惊讶地发现,雾气的口子里。那个有着亮蓝色光泽的水潭里,漂浮着数十大朵蓝色的冰荧惑,它们在这儿却似乎随处可见,朵朵都含苞待放。“很漂亮吧。”白衣人说,伸手去采一朵靠近岸边的花。
“别采,有毒的。”我忍不住说。
“你也认识它?”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发现他的笑很干净呢。
“这花不是长在冰上的吗?”我问。
“你知道得还不少嘛,这片蛮舞原本来就奇怪,如果往下挖,你们会发现厚草之下有许多冰窟窿,那些厚冰几百年都不化,我估计这块水潭下的寒冰都已经有万年了。这些花的根,都是从冰下冒出来的呀。”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听他说这些话,你会觉得他一定亲自潜下水去,亲眼看到过那些寒冰一样。说话间,他已经把那朵冰荧惑摘了下来,放在鼻子前闻了一闻。
我紧张地等着他突然脸冒黑气倒下,他却悠然自得:“那位教你认花的人没有告诉你吗?开了的花就没有毒了,只有开了的花,冰荧惑入药才最有效啊。”他低下头,把花摆在胸前,突然口吐白色的光华,像月光一样明亮。我和云罄眼睁睁地看着那朵海碗般大的花慢慢地盛开了。
窝棚前面有一串烤好的青蛙,等我们吃完早餐,以水为镜,好歹把自己身上收拾了一下。白衣人又领着我们,七拐八绕地走出了那片蓝水潭围绕的沼泽地,到了干地上,他指着刚刚升起的太阳,对我们说:“照直往东走,也就二十来里地,就会遇到蛮舞部的人了。小心可别往南边拐啊。要是你们碰到黑甲的武士,最好还是藏起来吧。”
“我们只是小孩啊,你不送我们过去吗?”我问。
“我父亲是蛮舞的王啊,”云罄说,“你送我回营帐,他一定会重重地谢你的。”
他哈哈大笑:“如果注定要死,早死一日,晚死一日,又有什么分别?”然后他又转头对云罄说,“如果活着回去,就和你的父亲说,过上一阵,我自然会去拜会他。”他把我们就扔在这儿,然后转身飘飘扬扬地,又走回到那片阳光也无法驱散阴暗的沼泽地里去了。
我拖着蛮舞云罄,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着。在一片青草滩的边缘,我们躲在一丛红菘草后面看到了一些黑甲的虎豹骑在逡巡。他们低头辨认狼迹,但那些脚爪的痕迹早就被跳舞的狼群给搅乱了。
我们从日出一直走到日中,正午的太阳几乎把我们晒晕过去,云罄把脚磨破了,哭闹着不肯走,正好就碰上了蛮舞派出来搜索的一哨骑兵。那一小队骑兵由一名百夫长统领着,大叫着迎了上来。我算了一算,正好是二十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