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非褒奖,心软的人总是容易给别人造成包袱。沈度有些后悔没替姬央先处置翠花的事情了。
“一个晚上哪里教得会?万一摔下马来,断胳膊断腿也有可能。过了这几日我再替你另寻一个侍女便是。”沈度一边说一边用拇指摩挲姬央被冻得通红而冰凉的手。
姬央感觉自己的手指终于又能弯曲了,“不用了,你再找一个还不是这样的呀。而且我还得从头教。”姬央道,她的那些瓶瓶罐罐,她自己好些都不了解呢,只有玉髓儿她们几个才能完全弄清楚。翠花能在几日里就上手,也算有心。
姬央既然做出了决定,沈度没有反对,小事情上还是得照顾公主的面子,因此只道:“你手冻成这样还怎么教?回去吧,我另叫人教她。”
姬央笑靥如花地应了一声,外面着实是太冷了。何况姬央确实没教过人骑马,沈度的那些个侍卫想必更有经验。
一回到客栈,姬央就被沈度教训了,“有你这样去给侍女牵马的吗?”若是换成玉髓儿,看在她们多年的情分上沈度还能理解,但是刚才姬央给翠花牵马着实让她不悦。
“你母后没教过你怎么御下么?”沈度没等姬央回答便又讽刺道。
“不是你说的不让我欺负她吗?你又说她家很难很难,我看她哭得那么伤心,只好妥协啊。”姬央表示很委屈的。说到底,她的心软只因太过在乎沈度的看法。
沈度无奈地哼笑一声,他也察觉到了姬央的这个弱点。
“我是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吗?”沈度反问,他真不知道苏后是怎么样女儿的。沈度思索良久,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姬央。
说归说,沈度还不是一样地替她善后?姬央心里可是门儿清的,是以一脸乐滋滋地听沈度数落她。
沈度看着被骂都喜滋滋的姬央,忽然有种领悟,指望小公主能听进去还不如指望母猪会爬树,索性不再浪费唇舌。
次日雪晴出发时,翠花骑马已经有个基本的样子了,也亏得山路崎岖不能快行,是以翠花还算能撑得住。
至于姬央并未独乘一马,沈度嘴里说着不管她,但上山时却将她抱上了自己的马背,两人同乘一骑。
刘询在后面看着沈度的背影,心里不由纳闷,前些日子本已说要将安乐公主送回信阳,却不知怎么又临时改了主意,如今再看这黏糊劲儿,刘询有些担心女色害人,但一时又觉得沈度不是那样的人,是以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找机会向主公略略提一提。
姬央可不知道那么多人都不希望她受宠,现下她正兀自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真是事事都那么顺心如意。
老天似乎也很作美,前几日连日风雪,这几日却是雪霁天晴,翻山时虽有小波折,但还算顺利。
出了居庸关折而向东北是鲜卑宇文部的地盘,近两年算是沈家和宇文部的“蜜月期”,双方互不侵犯,宇文部是被沈度给打怕了,同时宇文部的穆提一年前死了,他的三个儿子谁也不服谁,将宇文部一分为三,短时间也无力南犯。
趁着这个间隙沈度在燕山山脉东北的草原上新建了马场,一旦沈家的铁骑兵成型,就再也不用惧怕北虏了。
这一次沈度在冬日也执意出关正是为了那马场,此次北行他还带了四处搜求的十名马医,以及有伯乐之称的韩老。
一行人过了居庸之后,所有人的神经又重新绷紧了起来,沈度命侍卫安营扎寨,又派探子前行,虽然宇文部现今无力南犯,但若在塞上彼此相遇总还是免不了一场恶战的。
刘询是很尽忠之人,要不然也不会被沈度请为军师了。他踌躇之后还是选择了直面沈度,“主公怎么突然改主意携了安乐公主同行?”
沈度看向刘询默不作声。
刘询有些忐忑,这种问题最是容易冒犯上位者,哪怕他是一片好心,却也容易叫沈度恼羞成怒。
不过沈度的神色倒是很平静,他见刘询的眼神略有退缩后才缓缓开口道:“我本以为先生前些日子就会问的。”
刘询不由有些羞愧,微微低头道:“是属下妄猜主公心思了。”
“无妨。先生今后如有任何疑虑都不用再隐瞒,我绝不会因言而废人。”沈度沉默片刻后继续道:“人无完人,总有思虑不周的地方,凤琢正是需要先生这样的人从旁提醒。”
这番话说得刘询更是无地自容了,他没有尽到谋士和谏臣之责,反而有些媚主之疑,自然惭愧,不由拱手道:“是属下糊涂了。”主公既然说得出这样的话,自然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刘询走后,沈度本该回姬央的帐篷,但一时想起刘询的话,他这位谋士不会无的放矢,自然有他觉得忧虑的地方,沈度也自觉对姬央太过宠厚了些,是以已经行到姬央的帐篷前又突然转身。
可转念一想,如此故作,岂非正是合了刘询的担忧,也说明他并非心上无尘。
竟然为了姬央如此犹疑,这叫沈度为之已经,最后还是掀开帘子进了帐篷,但满面寒霜,不语而骇人。
第39章幽州行(二)
帐篷中那两人里最会察言观色的翠花已经连呼吸都屏住了,偏偏姬央虽然素来对沈度都是小心翼翼讨好的,但她从小娇养长大,在察言观色这项本事上真是差太远,所以她那眼睛就跟白长了似的,一点儿看不出沈度的寒气肆溢。
“郎君,我听说塞上的羊和我们那儿的山羊不一样呢,吃起来不膻,肉肥而美,我们能不能烤一次全羊啊?”姬央无知无畏地贴着沈度道。她素来见着沈度就腿软,总爱挨着他、贴着他,以示亲近。
“行啊,这么喜欢吃烤全羊,我把你留在塞上送给鲜卑人,你就可以天天吃了。”沈度道。
这话语气不对!姬央总算是察觉出沈度的不豫了,心知他素来节俭,大概一头羊挺贵的,因此姬央赶紧道:“那我不吃了。”说着话姬央又拿眼去偷看沈度,见他神色没有丝毫回暖,又补充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爱吃肉的。”
对着姬央沈度真是想发火都发不出来,因为她认错的速度太快了。
“早点儿睡吧,明日还要赶路。”沈度道。
晚上自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连日常的拥抱都没有,姬央看着沈度背对着自己的肩膀心想,这些时日连日大雪,只怕冀州也遭了雪灾,自己却还惦记着吃,沈度生她的气是应当的。
姬央轻轻将脸贴在沈度的背上,来回摩挲着,就像蹭主人大腿的小猫一样。唯有沈度硬得起心肠,一晚上都没搭理姬央。
直到半夜听到巨大的动静儿将人惊醒。
姬央被惊得猛地坐起来,眼睛都还没睁开,手就探过去摸沈度,嘴里道:“怎么了?怎么了?”
沈度捏了捏姬央的手,将她重新用被子裹住,“我去看看。”
原来是晚上大雪将一顶帐篷压塌了,幸亏没伤人。至于其他帐篷,虽然没有被压塌,但门口已经堆了一尺来高的雪,想出去都困难。
刘询看了看天色道:“这天大概还要下雪。”
沈度也望了望天色,“我们时间有限,必须启程,趁着这会儿雪停,赶紧赶路。”
姬央以生平最迅速的速度穿好了衣裳,早饭自然没得吃,只能骑在马背上啃几口干粮,雪风被吸入肺里,冻得人直抽抽。
雪薄之处,马蹄将昨夜的雪踩踏、压实,最终压成了冰渣,走在后面的马蹄很容易打滑。而雪深之处,若雪下有坑,马蹄也可能折断跌倒。
翠花骑马已经小心翼翼地了,可为了赶上大家的速度,她也只得咬牙坚持,结果她再小心也没有用,那马腾起来之后,落地时遇到雪坑,一下就跪了下去,因着惯性往前滑了好几丈,堪堪碰上姬央的马腿。
姬央的马被击中,嘶鸣一声将姬央抛了起来。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姬央和翠花两人都有丧命之险,亏得沈度有命青木保护姬央,所以他的马一直跟在两人身后,见着姬央遇险,青木腾空而起在空中将姬央接住。
两人落地时沈度刚好策马回来,他的视线在青木搂着姬央腰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微微皱了皱眉眉头。
若仅仅是因为嫉妒,沈度绝不至于形于色,他只是再一次领悟到自己的确对姬央放了过多的心神。
女人之于沈度这样的人来说连衣服怕都比不上。当今风气就是这般,除了正妻之外姬妾都可以拿来送人,有客人时,叫她们前去侍奉也是有的。
仅仅只为了一个男人搂了搂她的腰肢便觉得碍眼的占有欲让沈度产生了不小的警惕。
沈度下了马将姬央拉过来,扫了地上那两匹马一眼道:“这下是自讨苦吃了吧?”
惊魂未定的翠花早就在雪地里跪下了,她心里只感谢老天,亏得少夫人没事,不然就是杀了她也难赎其罪。
姬央心知雪地里跪着有多伤腿,“起来吧,别跪着了,我不是没事吗?”
翠花瑟瑟不敢动,只觉得头顶那两簇冷冷的目光冻得她直往雪地里沉。
姬央叹息一声,这翠花也太胆小了,她只能亲自上前扶起她,好歹是她自己同意带来的,自然是什么后果都要自己承担,何况姬央性子里本就有些护短,哪怕是自己不喜欢的人,只要归她管,她也不能不照应。
“起来吧,伤着腿后面的路你怎么走?况且你这才骑马几天啊,能骑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用放在心上,刚才只是意外而已。”姬央道:“快把腿上的雪拍掉吧,仔细冻了膝盖到时候可不好医。”
“行了,上马吧。”沈度发话之后,翠花这才敢真正的直起身。
他们一行人为了赶路都带了多余的马匹,翠花的马虽然折了腿,但有马医包扎,不载人的话在后面可以跟着慢慢走,能不能活命就只能看老天了。
因着这桩意外又耽误了点儿功夫,虽然还是上午,但天色已经黑压压地像黄昏了,眼看着就有一场暴风雪。
“赶紧赶路。”沈度将姬央重新扶上马,“你跟着我,骑快一点儿。”当然必须要远离翠花。
过了午时,就有雪花飘了下来,先还疏疏落落的,渐渐稠密,所有人须发皆白了起来,呵气成冰,睫毛上都有雪渣子。
再然后狂风怒号,那雪仿佛一床被子似地盖下来,眼前只能看到一丈开外的地方。
风实在太大,马被吹得东倒西歪,人在马上轻易就能被掀下来。沈度只能下令下马步行,就姬央那风一吹就跑的窈窕,有一次若非沈度拉着她,她还真能被风卷了去,也不知沈度从哪里翻出一根绳子,将姬央绑上,另一头就系在沈度的手腕上。
若非情况特殊,姬央真有一种被沈度牵马或者遛狗的感觉。
人几乎前倾成了匍匐的角度才能冒着风雪艰难前进,姬央踩着沈度踏出来的坑,还算省力。其他人愁得都已经眉头紧皱了,只有姬央踩着沈度的坑玩得不亦乐乎。
偶尔沈度回头看一眼,只见姬央蹦蹦跳跳地玩得不亦乐乎,连扶额都嫌无力。这可真是个心宽的,哪怕下一刻就要死了,她也能玩出朵花来。
沈度心里本有些焦急,但看着姬央之后莫名又有些放松,听天由命吧,也没什么可焦急的。
刘询艰难地拉着马走到沈度跟前,“主公,我们只怕是迷路了,若是这样不辨南北地走下去,万一遭遇鲜卑人就危险了。”
“嗯。”沈度道:“但此刻四周皆无避风之所,停下来只会冻死。且再走一段路吧。”
若真是天命所归,自然不可能丧生于这大草原,若非天命所归,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沈度再次往姬央看去,她依然是无知无畏地开心着,见自己看过去,她还朝他没心没肺地笑。沈度心里叹息,估计能和自己一块儿死的话,安乐公主也会很安慰的。他都能想象姬央说“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时的神情,应该也是欢欢喜喜的。
不过姬央可从没觉得自己会死在这儿,她往沈度和刘询跟前一凑,“我们是迷路啦?”姬央的眼神显得有些惊奇。
沈度斜倪姬央一眼,为了节省力气他压根儿就不想搭理她。
姬央向来不看人脸色的,自顾自地指向右后方道:“我们现在是在往西北方向走,我还以为你们是有什么秘密任务来着,一直往这个方向走。”
姬央也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沈度一路北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很正常,不告诉她一个妇道人家也很正常,所以她只管盲从地跟着走,要不是刘询说迷路了,她还真以为是故意向西北走的。
“什么都看不清你怎么知道这个方向是西北?”沈度问。
这个问题还真问着姬央了,对她来说方向在她脑海里是那般明显,不知道才叫奇怪,她嘀咕道:“可是你们明明就是在向西北走啊。”
沈度突然想起姬央看过并州地图后,那么复杂的线路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想着眼下的情况,死马只能当成活马医,便道:“那你知道马场的位置吗?”
姬央点点头,“我看了你的舆图的。”
“那好,你带路。”沈度道。
姬央感觉自己瞬间就高大了起来,她没想到沈度会这般信任她,只恨不能拍着胸脯保证她一定不会带迷路。
刘询在后面迟疑地喊了句,“主公?”
沈度侧头道:“先生现在有什么主意吗?”
刘询哑然,他真的是方向感略差。
“那就听公主的吧。”沈度道。
姬央一点儿也没有背锅的压力,果然在前面带路,她用手指着方向,依旧踩着沈度给她踏出来的坑走,大脚印套小脚印自有一种甜蜜,连寒风都能抵挡。
快要天黑,一行人又困又饿,睫毛上都带着冰丝了,冻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前面有座光秃秃的小山。
黑甲卫在山腰上找到一处内凹的避风所,四周雪茫茫一片仿佛雪海,自然找不到柴火,没法烧火,只能彼此围在一堆取暖。
姬央窝在沈度怀里啃白馍,这馍馍本已经很干了,结果被雪风一冻,更硬得叫人跟咬冰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