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萧恨天慢慢站了起来,一步步来到白莲教四大尊者之一的智慧师颜臣萧面前,一拜到地,涩声道:“爹爹,你告诉孩儿你就是我的亲爹,方才你说的那些全都是假话。”
颜臣萧神情复杂地望着萧恨天,静默了足有盏茶功夫,终于还是遗憾地摇摇头:“我也很想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我也希望自己是你的亲生父亲。只可惜我不是,你的生父不值得你记挂,更不值得你问起。”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萧恨天只觉得世界整个都在坍塌,难怪儿时就觉得爹爹对自己的感情有些复杂,宠爱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是严厉甚至仇恨。难怪楚宗主在自己向他挑战时,不是选择应战而是选择了自杀;难怪他临死前说可以死在任何人手里,却决不能死在自己手里。那是怕自己背负上弑父的罪名啊!萧恨天只觉得四周都在旋转,头脑一片混乱,一口热血已涌上了喉头。但他仍不甘心地嘶声问道:“我的生父是不是楚临风?是不是?”
颜臣萧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和同情,轻声安慰道:“你就当自己从来没有过父亲好了,这样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萧恨天终于“噗”的一声仰天喷出一口鲜血,落下的血滴飞溅在脸上,使他的面目异常狰狞。他却全然不加理会,只指着颜臣萧厉喝:“骗我,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该信谁?这个世界谁还可信?我最亲近的人都装死骗我,一骗十余年!我血海深仇的仇人,却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逼死生父,不配跟着他姓楚。舅舅段明义因我而死,我也没脸跟着母亲姓段。养育我多年的你曾给了我一个姓,这个姓却跟你没任何关系!”说着不由仰天悲嘶,“萧恨天啊萧恨天,你真是个不祥的妖孽!出生那天就害死母亲,进了韩家庄义父义母就不得好死,逼死生父而不自知;失手杀了忠心耿耿的萧伯,妄想救人,却害得一百六十三人为你自裁;就因为有你,舅舅才被人逼死。你一生中都充满不祥和血腥,你只会给人带来杀戮和不幸,你还活着干什么?!”
说着便一掌冲自己头顶拍落,离他最近的耿行舟早已全神贯注,一见不妙,忙一掌拍开他的手腕。可他那一掌也实在太快,耿行舟虽出手及时,萧恨天那一掌的掌沿仍扫中了自己头颅,把自己打得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匡野见状忙扑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住,垂泪道:“兄弟,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你是谁?我是谁?他又是谁?”萧恨天双眼发直,喃喃自语,“血,好多血,到处都是血,不要死,你们不要自杀!不关我的事!”
“兄弟!”匡野心如刀割,一把将萧恨天搂在怀中,顿时老泪纵横。萧恨天却猛一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推开匡野,霍然翻身而起,远远地躲开众人,像落入陷阱的猛兽一样,不住打量着四周,似乎在寻找逃命的路,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匡野见状忙飞身拦在他的面前,柔声道:“兄弟,是我,我是你义兄匡野啊!”
萧恨天谨慎地打量着匡野,眼中那疯狂的光芒在渐渐弱下去。就在匡野缓缓伸手来扶他时,他却蓦地一声大吼:“滚开!”说着一掌势如怒涛拍向匡野胸膛。匡野忙收臂护胸,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以匡野的功力,仍被震得连退了两步。萧恨天跟着扑向大门,厚重的楠木大门被他一撞而裂,他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门外茫茫夜色中。
“快追!”白莲教群雄慌忙追了出来,却哪里还有萧恨天的影子?
七月的北京天干少雨,明晃晃的太阳总是高高地挂在半空,毫无怜悯地把炽热的阳光倾泻下来,把大地烤得越加干涸。企盼天雨的穷苦百姓,总是把最丰厚的贡品祭献给观音娘娘、土地公公、龙王爷爷,以及任何叫得上或叫不上名的各路神仙,可老天爷依然没有一丝要下雨的样子。这日午后时分,一乘素雅小轿顶着烈日停靠在京郊玉佛寺旁,一个明眸皓齿的青衫少女从轿中钻了出来。不等家人撑起遮阳的油伞,她便率先跨上了玉佛寺的台阶,信步进入寺内,门里两个和尚赶紧笑脸迎上来招呼:“施主今日这么早啊?”
那少女点点头,似乎对这寺庙十分熟悉,随着一个小沙弥来到供奉观音娘娘的后殿。玉佛寺正是以这尊珍贵的玉观音而得名,若不是佛门大典,轻易也不让人一见,因此这后殿平日里十分冷清。但他们偏偏对这少女颇为优待,不仅让她在这儿上香许愿,甚至还放心地把她一人留在这里。那少女让丫环摆上供品点上香烛后,便在蒲团上跪下,对着观音娘娘默默祷告起来。少女默默祷告片刻,然后又拜了两拜,一抬头,却突然发现一只肮脏的手从供桌下探出来,摸索着把自己刚摆上去的一个馒头抓在手里,然后闪电般缩了回去。少女尚未有所反应,身后的丫环已一声尖叫,引得大殿外几个和尚赶紧过来相询,丫环指指供桌下面怯怯地道:“有……有贼!”
供桌上的布幔立刻被撩开,只见供桌下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松的乞丐正把一个馒头使劲塞进嘴里。突然被这么多人发现,那乞丐慌忙钻进供桌深处,神情紧张地盯着众人,眼里满是恐惧和慌乱。
“出来!快出来!观音娘娘的供品都敢偷,你是在找打!”
“难怪这两天总是少东西,我还以为是老鼠干的呢,原来是你这小偷!”
……
几个和尚七嘴八舌地喝骂着,有人还从外面拿来扁担竹竿之类,想把小偷从供桌下打将出来。正乱哄哄间,突听那少女一声娇斥:“你们这是干什么?好歹你们也是佛门弟子,怎么可以这样?若不是饿极了,谁会来偷供品?以观音娘娘的大慈大悲,肯定不介意用她的供品救饿汉一命!”
几个和尚一听这话不禁有些尴尬,忙悄悄收起了扁担竹竿。那少女上前两步来到供桌前,弯腰对那乞丐柔声道:“出来吧,他们不会打你的。”
那乞丐紧张地盯着少女,眼光如小鹿般惊恐,不过在那少女善意的目光注视下,他渐渐平静下来,但仍然缩在供桌下面不愿出来。那少女见状,便从带来的篮子中拿出一个馒头递过去。那乞丐犹豫了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中接过来,立刻就闪电般塞进嘴里。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只怕是三五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了。
一连从那少女手中接过三个馒头吃下后,那乞丐才在她的示意下犹犹豫豫地从供桌下钻了出来。那少女这才发现,这乞丐其实很年轻,身材高挑而结实,完全不像寻常乞丐那样矮小羸弱。尤其他那身衣衫,虽然早已破得不成样子,可看那质地却一点也不差,他有些不像个乞丐。少女不禁好奇地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是谁?叫什么名字?”乞丐眼中蓦地闪过一阵慌乱和迷惘,不断惊恐万状地反复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你告诉我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原来是个傻子!”几个和尚恍然大悟,那少女也皱起眉头,这才发觉这乞丐眼中没有正常人的机灵,只有傻子才有的木然和呆滞。除此之外,就是莫名其妙的惊恐和害怕。少女有些同情地叹了口气,转头对一个和尚道:“虽然他是个傻子,你们可不许欺负他,他在我为爹爹许愿的时候出现,定是观音娘娘对我的考验,看我是不是存心向善,我自然不能让观音娘娘失望。”说着少女拿出一小块碎银递给那和尚,“这是我的香油钱,请你们替我好好照顾他,给他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让他在庙里暂住。看他不像是个乞丐,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带他回去了。”
那和尚忙接过银子笑道:“施主放心,贫僧定会照办。”
少女点点头,想想又道:“你们可不许骗我,过两天我还来,要是发现你们欺负他,我定会告诉你们了然方丈。”
见几个和尚都点头答应,少女这才告辞离开。出门挥手向那乞丐告别时,见他依然在小声唠叨着“我是谁”,少女便笑道:“你要实在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我就暂时叫你‘你是谁’好了。”
那乞丐目送着少女离开,嘴里依然在唠叨不止。
三天后那少女再次带着丫环来到玉佛寺,一进门便追问那乞丐的下落。一个僧人忙一指在廊下清扫落叶的一个年轻人:“那不就是他。”
少女眼中一阵迷惑,只见那年轻人穿着和尚的灰白色短衫长裤,脚下是云底僧鞋和雪白的绑腿,正在廊下默默地扫着落叶。他脸上身上早已洗得干干净净,只是头发还有些蓬乱,打扮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却依然是一个罕见的英俊男子。少女不禁生出本能的羞涩,不敢肯定这就是三天前那个肮脏的乞丐,便试探着轻轻叫了声:“喂,你是谁!”
那人应声转过头来,少女一见他的眼睛,立刻认出他就是那个乞丐。他的眼睛还是三天前那傻呆呆的模样,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虽然眼里仍有些胆怯,不过不再有当初那样的惊恐万状。少女羞涩的感觉顿时消失,代之以一丝同情,对他招招手:“你是谁,你过来。”
那人看见少女后,呆滞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柔和,似乎认出了她,便依言缓步过来。少女忙从提着的篮子中拿出些水果糕点递给他,然后问:“这些和尚没有欺负你吧?”见他摇了摇头,少女又问,“你现在想起自己是谁了吗?家在哪里?可有什么亲人?”
那人再次傻傻地摇摇头,也不知他是没想起来还是不明白少女的话。那少女也不介意,笑道:“没关系,慢慢想,总会想起来的。”说着少女便摆摆手走开,那人迟迟疑疑跟了上来。少女见状有些奇怪,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人呆呆地摇摇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少女见状笑道:“你跟着我也没关系,我现在要给观音娘娘上香,我上香许愿的时候你只要不说话,我就让你跟着。”见他呆呆地点了点头,少女便招呼道,“走吧。”
观音堂里一片静寂,少女独自跪在观音娘娘面前默默祈祷,足有顿饭功夫才完毕。回头见那人一直静静地站在身后没有说话,少女不禁笑道:“你还真乖,下次姐姐再给你带好吃的来。”虽然这年轻人明显比她大着好几岁,可他那傻呆呆的模样,总让这少女情不自禁地把他当成了孩子。
“你是谁,你想不想知道姐姐是谁?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随口问道。见对方点了点头,少女正要说出自己名字,突然发觉他正直直地望着自己,少女脸上没来由一红,忙掩饰般转开头:“算了,等你想起自己名字并告诉我以后,我才能告诉你。”
“你是谁”眼中似乎有些失望,少女见状有些不忍,忙道:“其实名字就是一个称呼。你不知道我名字可以叫我姐姐啊,不过你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这样叫,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才可以这样叫。记住了?”
“你是谁”使劲点了点头,少女开始收拾东西要离开,临出门前不禁有些伤感地叹道:“现在爹爹正为军国大事忙得焦头烂额,我得照顾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不过我会给庙里留下足够的香油钱,让他们收留你,你放心在这儿住下好了。”
几天后少女又再次来到玉佛寺,“你是谁”已经比上次要正常多了,甚至都知道对人傻傻一笑。不过那少女却面有忧色,对“你是谁”善意的表示完全视而不见,顾自来到观音堂上香许愿后,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就走,而是在一旁的小凳上坐了下来,对一直跟着她的“你是谁”叹道:“你知道吗?边关又打仗了,瓦剌国的大汗也先借口皇上年初侮辱了他的贡使,并且悔掉了他与瑜琳长公主的婚约,就发兵攻打咱们。边关许多将领都战死了,还有不少败兵逃回了北京,现在北京城一片恐慌,朝中更是一片混乱。爹爹这几天为召集残兵、安抚败将忙得焦头烂额。又听说皇上准备御驾亲征,出兵的诏书下达后我爹爹和朝中许多大臣才知道,皇上都没和兵部众大臣商量。爹爹对此竭力反对,说这是拿国家社稷来冒险。军国大事我也不懂,也不知他们谁对谁错,不过爹爹一心为国,从无私念,我这个女儿却是知道的。”
说到这少女突然失笑道:“我给你说这些干什么?军国大事我不懂,你当然更不懂了,你或许都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见“你是谁”傻呆呆地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少女叹了口气,自语道:“我不明白就为一个婚约和一时的怠慢,两个国家就要打仗,两国那么多兵将就要为这拼死相斗,死伤无数。也不知这一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恐怕爹爹又将彻夜不眠,多好些白发。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来为爹爹祈福了。”
“你是谁”见少女一脸忧色,他也跟着满脸阴霾。默默地送少女出了玉佛寺,直到她那乘轿子去得远了,他仍依依不舍地目送着,眼里满是同情和依恋。少女这一去就一直没有再来,“你是谁”每日忙完寺内的杂活后,都会在日头偏西时分到寺外张望,但每一次都失望而回。众僧看在眼里,念他是个傻子,倒也没有取笑。
直到一个多月后,少女才又来玉佛寺上香。远远见到那乘熟悉的小轿,“你是谁”就兴奋地迎上去,脸上的笑容像孩子一样天真。一路把轿子迎到寺门外,待那少女款款从轿内出来后,“你是谁”脸上的笑意不由慢慢退去。一个多月不见,那少女像瘦弱了许多,原本白皙红润的脸颊,此时苍白了许多,眼里更满是忧虑。见到“你是谁”时那勉强一笑,让人不由心生怜惜。
忐忑不安地随着那少女来到观音堂,只见她这一次在观音娘娘面前祈祷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长,眼里甚至有隐隐的泪花。“你是谁”见状嗫嚅半晌,终于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姐姐别……别难过。”
“你知道吗?”静穆中只见那少女依旧跪在观音娘娘面前,垂首轻声道,“皇上御驾亲征瓦剌,在土木堡被也先大汗俘虏,咱们五十万大军一败涂地,逃回来的兵将不足两成。大军中有许多叔叔伯伯我小时候都是见过的,没想到他们大多在这次大战中遇难。”说着声音不由哽咽起来。“你是谁”呆呆地望着她微微抽搐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片刻后,只听她又道:“不仅如此,瓦剌大军还挟我大明天子乘胜追击,兵锋直指北京,大明江山岌岌可危了!你说,观音娘娘会不会保佑我大明?”
“你是谁”一脸呆滞,似乎不太明白这事有多严重。那少女半晌不见回应,回头见他那呆呆傻傻的模样,以为他是被吓坏了,忙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想你只不过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这玉佛寺中又都是些与世无争的出家人,就算瓦剌大军打到这里,也该不会为难你们。不过你要害怕的话,也可往南逃。听说朝中不少大臣都主张迁都南方,只有我爹爹和少数大臣竭力反对。想想也是,要是朝廷和大军都逃到南方去了,那北京城的百姓怎么办?整个北方的老百姓又怎么办?”
“你是谁”傻傻地愣了半晌,突然讷讷地问:“姐姐……也要去南方?”
少女摇摇头站了起来,既有些自豪又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就算朝廷和大军去了南方,我爹爹也是决不会去的,他放不下北京城的百姓,更放不下整个北方的百姓。而我,自然也不会抛下爹爹独自逃命,我会与他一道留下来。”
“你是谁”脸上露出一丝宽慰,讷讷道:“我也要留下来。”
少女见他那认真模样,不禁莞尔一笑,跟着又仔细叮嘱道:“在瓦剌大军到来后,你千万不要离开玉佛寺到处乱跑,小心让瓦剌大军当成奸细抓起来。”
见“你是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少女稍稍放了些心,又惋惜道:“在战乱过去前,姐姐大概都不会再来玉佛寺了,你自己千万要当心。如果有和尚欺负你,你要记得告诉姐姐,姐姐一定告诉他们方丈。”
说完就要离开,却见“你是谁”一脸不舍,神情直让人生怜。少女见状心有不忍,踌躇片刻后无奈道:“好吧,姐姐答应你,过段时间姐姐至少再来玉佛寺一次,到时姐姐给你带天桥的糖葫芦和佳膳楼的千层糕来,你可一定不要到处乱跑噢!”
“你是谁”使劲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欣喜。少女见状,这才放心地离开。
瓦剌大军势如破竹、兵逼北京的消息逐渐传来,百姓一片恐慌,难民不断涌来,京郊的百姓开始纷纷逃进北京城。玉佛寺的和尚们也有些张皇,了然方丈在召集众僧商议数天后,终于决定把寺中名声在外的玉观音暂时藏匿起来,以防瓦剌人抢掠。
玉佛寺正处在通往北京城的官道旁,常有从西边逃来的百姓在寺中避难,也时有不良败兵到寺中骚扰,顺手牵羊是免不了的。这日几个败兵正在寺中向逃难的百姓索要财物,陡听外面有人高叫:“瓦剌大军来了,瓦剌人打来了!”
几个败兵早已是惊弓之鸟,一听瓦剌大军杀到,立刻慌忙逃走。众难民刚松了口气,立刻又为更大的恐惧笼罩,几个年轻力壮的百姓跟着败兵逃了出去,但更多人放不下老婆孩子,便与老弱妇孺一起聚在大雄宝殿中,紧紧挤在一起,用孱弱的身体给彼此以安慰和依靠。
不多时果然有几骑装束奇特的彪悍骑手纵马径直闯入玉佛寺。领头的是个头上梳着无数小辫的瓦剌军官,魁梧得像一头黑熊。他身旁尚跟着一个面白无须、嗓音尖细的中年人。若不是也穿着瓦剌人的袍子,只看他那扭捏作态的模样和说话走路的姿势,很让人怀疑他是一个太监。
“这儿就是玉佛寺,脱脱不欢将军。”他一张口,竟是一口纯粹的京腔。看那军官趾高气扬,却又有些张牙舞爪的模样,显然并不是位真正的将军,不过这声“将军”还是叫得他颇为受用。只见他眯起眼边打量着寺内环境,边用生涩的汉语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有玉佛的寺庙?”
“正是!”那疑为太监的男子赶紧回答,“这尊玉佛已有数百年历史,可称得上是价值连城。咱既然有幸为将军领路来侦查北京附近的兵力和防务,自然不会让将军空手而回。”
那军官哈哈一笑,赞赏道:“汉人,要都像你这样,就不会遭受战乱之苦了。”说着用蛮语大声吩咐手下几个兵勇,几个兵勇立刻把一干和尚赶到大雄宝殿外的天井中来。瓦剌人一共只有七个,远没有玉佛寺的和尚多,不过大家逆来顺受惯了,倒也没人反抗,甚至还比较配合地让瓦剌人赶到天井中围了起来。
“方丈站出来!”那军官话音刚落,了然方丈便哆嗦着慢慢站起来。那军官瞪着他开门见山地道:“我要玉佛,交出玉佛,我饶你们不死!”
了然方丈本想抵赖,可一看瓦剌人身旁那个汉奸,便知道今日决赖不过去,便战战兢兢地嗫嚅道:“玉佛,玉佛是本寺的镇寺之宝,决不能……”
了然方丈话未说完,那军官便不耐烦地一挥手,两个兵勇立刻把一个小沙弥拎出人丛,一刀便砍倒在廊下。那军官把手往了然方丈面前一伸,又道:“玉佛,交出来!”
“善哉善哉!”了然方丈吓得软倒在地,却依然咬牙道,“玉佛是本寺的镇派之宝,不能……”
话音未落,又一个和尚被斩杀在廊下,了然方丈泪水夺眶而出,脸上老泪纵横,却盘膝喃喃念起了“往生咒”。那军官见状,神情暴怒,猛一挥手,几个兵勇就不断把和尚拎出来杀掉,血污顿时溅满了廊下雪白的墙壁,鲜血也渐渐在地上蔓延开来。这时,一个兵勇从人丛中抓出了一个留着头发的和尚,不禁有些奇怪,正要仔细看看,不想却被他挣脱出去。只见他神情痴狂,满脸惊恐,怪叫着就往外逃。两个兵勇忙上前阻拦,却被他轻巧地闪开,转眼间便出了天井,往大门外冲去。刚冲到门口,正好一个轻衫少女正挎着篮子由外进来。那少女一见由里冲出来的他,立刻问:“你是谁,你跑什么?这儿是怎么回事,到处都乱糟糟的?”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里面院子的瓦剌兵,双眼不由瞪得溜圆。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瓦剌敌人,她怔怔地呆在当场,半晌也没反应过来。直到两个瓦剌兵勇过来架住了她的双臂,她才霍然警醒,不由一声惊叫:“瓦剌人!”
这声尖叫惊动了在庙外等候的两个随从,二人忙冲了进来,一见有瓦剌兵在庙里,二人先是一愣,跟着就拔刀上前相救。不想刚冲上两步,便被两支飞射而来的羽箭射杀。只见二门边两个瓦剌兵正得意洋洋地收起弓箭。
“你是谁”胆怯地缩在一旁,似乎想上前相救那少女,却又有些不敢。不过要丢下她独自逃走,却又决计做不出来。就这一疏神,他已被一个瓦剌兵一刀背拍在头上,还愤愤地骂了几声,似乎嫌他太麻烦。跟着那瓦剌兵把他像拖死狗一样拖回天井,大概是要让剩下那些和尚看看,逃跑最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同时,那个少女也被两个瓦剌兵架了进来。
那少女一进二门,顿时被天井中的惨境吓得花容失色,几个瓦剌人则眼睛一亮,都露出惊喜而兴奋的神情。那军官更是眼露馋光,喃喃道:“嘿嘿,没想到,这和尚庙里除了玉观音,还有活观音呢。”
那形如太监的男子一见那少女,也是一声意外的尖叫,跟着一脸喜色地对那军官道:“脱脱不欢将军,只怕这女子比那尊玉观音更宝贵呢!”
“哦?”那军官有些意外,拍拍那男子的肩头调侃道,“没想到,你们太监也有这爱好?”
那太监顿时涨红了脸,一脸尴尬,却不敢发怒,只赔笑道:“将军,你可知道她是谁?”
见那军官终于露出疑惑的神色,那太监便得意地道:“她可是新授兵部尚书于谦的掌上明珠,而那于尚书,正是目下北京城所有明军的最高统帅,全权主持北京城的防务!”
那军官一愣,跟着就欣喜若狂地大叫起来:“哈哈,没想到没想到!这天大的功劳竟让我寥寥数人的侦骑队捡了来,她果然比任何财宝都要尊贵。”说着立刻向众兵示意,“把她先绑在马鞍上,再问那老和尚一次,若还不交出玉观音,就杀掉这里所有人,包括那些百姓。”
屠杀开始了,无数人惊恐万状的叫声不断传来,间或的一声惨叫更震撼着人的心弦。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在母亲怀中无知地号啕大哭,而他的母亲为保护他,早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这哭声、叫声、厉喝声响彻耳鼓,不断剌激着人的神经。只见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你是谁”眉睫微颤,跟着就慢慢醒来,刚一睁眼便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愣了片刻才一声大吼:“住手!”
这吼声直震得大殿也嗡嗡直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土扑簌簌直掉下来,更震得人耳鼓生痛。几个瓦剌兵不由得停下来,一个离他最近的瓦剌兵顺手便是一刀砍向他的脖子,刀刚出手,却被对方闪电般一拳抢先击在腹部。那瓦剌兵一声惨叫,像个玩具娃娃一样倒飞出数丈,“砰”的一声撞在墙上,顿时像堆没了骨头的肉一样慢慢地从墙上滑下来,摊在地上不再动弹。
瓦剌人被这一击之威震住了,愣了半晌才嗷嗷叫着举刀向“你是谁”扑来。可惜在“你是谁”面前,很难有人能挡他一击,只一个照面便像断了线的玩偶一样倒飞出去,几乎连叫的机会都没有。而那个脱脱不欢将军,也仅仅在中拳后洪亮地大叫了一声,且比旁人叫得悠长一点而已。最后两个瓦剌兵见状不妙,忙抢了匹马往外冲去,“你是谁”似乎并不想追赶,只捡起一把刀扔去,一个瓦剌兵后心中刀,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不过另一个总算从庙里逃出,纵马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