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衍知自己都很诧异,“…也许是我外放这三年…”
林温拿扇子当伞,一边好笑,“你这哪是外放三年,根本是和尚还俗尼姑蓄发,连自己家的事都一概不知,还敢自称是疼爱妹妹的好兄长。”
崔衍知没好气瞪林温。
林温皮厚,不在意被人目光扫射,“不过,玉真姑娘应该已经胜了这局,为何还踢?”
玉真的大丫头说道,“限了一炷香的工夫,落地超过三回才是必输无疑,采莲社的球刚落一回地,姑娘大概想等一炷香烧完。”
虽然崔玉真并没有再做方才那种高难度的动作,雨却密集起来。崔家仆人也送了伞,丫头们忙为崔衍知和林温撑着。
崔衍知看玉真衣肩已被淋成深色,再看玉真的对手居然跑到伞下躲雨去了,不由皱眉,“等什么等,对手离场就视为认输,较那个认真劲作甚。”即对丫头们吩咐,“去把姑娘拉回来,万一淋病了,你们谁能担待!”
“崔大人别扫兴,让玉真姑娘痛快淋一回雨又何妨?”笑音起,一道纤影从旁飘出,也不打伞,往碧油油的草场去,“而且,很快就轮到我了!”
崔衍知凝目一望,见是桑节南,顿然哑声。
雨丝密成一张白帘,油伞嘭嘭响,一圈竹尖落急线,蹴鞠跳跃在崔玉真的肩,头,腿,足,雨水滴滴浸入她的乌发,再汇成一股,流过她美丽的脸。她的眼乌黑闪耀,她的脸色白里透红,然后不知节南说了什么,她开怀大笑,如一朵忽放的桃花,春风得意。
崔衍知不记得多久没瞧见这般快活的六妹了。
“这才是明眸皓齿哪。”林温也惊艳。
评判吹笛,一炷香烧完。
崔玉真抬膝,将蹴鞠顶得老高,向后下腰,单手撑地,双足转上,正好踢出蹴鞠,给早就准备接球的节南。
节南跳身头顶,接到球。
风来,球偏。
她身手敏捷,快几步过去,用脚打高,球就乖稳了。
人人喊好。
崔玉真这才跑到伞下,任丫头们给她擦湿发披外衣,呼吸虽急促,却直盯着节南那边。
崔衍知还没张口数落,小妹玉好和萝江郡主她们就把他和林温挤到一边,围在玉真身旁说话。
萝江高兴说道,“我赢一局,玉真你赢一局,菲菲赢一局,三比二,六娘就算输,也是平手,采莲社整不着咱们了。”
这个六娘,当然是指桑节南,桑六娘。
玉好也兴奋得很,“不会是平手的,桑姐姐之前一脚将球打过风眼,差不多就是这儿到风眼的距离。顶替上场那会儿,她的位置是左边防,又用不着踢花巧。”
林温听见了,脸一苦,“敢情我这个右边防是不用技巧的。”
崔衍知没理林温,再度看向场中,眉头始终不展,“采莲社怎么没人上场?”
他一说,大家就都注意到了。
萝江郡主哈笑两声,“刘彩凝呢?我还等着看安平第一才女的好身手呢!”招来她的使女,“去问问,怎么回事?”
使女连忙去问,又很快过来回话,“禀郡主,刘姑娘突感不适,刚刚离开,采莲社没有人能替代上场,所以这局就作罢了。”
“啊?”萝江郡主愣了又愣,开始上火,拿了手里的帕子扇着,“刚才和玉真对局的那位,好歹还坚持了半柱香,刘彩凝一句不舒服,脚趾头都不带点地的,就这么走了?真是——她以为自己是公主啊!”
菲菲和潇潇叽咕咬耳朵嘻嘻笑,其中一个道,“可能快嫁人了,怕得风寒,错过婚期嫁不出去。”
萝江郡主恍然大悟,转头问一直静立在后的赵雪兰,“赵大姑娘,你表妹几时成亲?”
“五月。”赵雪兰脸上没表情。
“那还早呐,得两三遍风寒都来得及。”萝江郡主撇撇嘴,“好了,采莲社输定,你们想想待会儿怎么罚她们!可惜,让刘彩凝狡猾逃过。”
“我们赢了就好,不必较真。”崔玉真挥了挥帕子,想把节南招回来。
萝江郡主没应,只是冲着场中喊,“六娘,不用踢啦!”
没有对手的节南,不似崔玉真,除了接球的动作一气呵成,只是低着脑袋翘着脚尖,玩最简单最基本的踢球技巧,给人一种得过且过的感觉。但只要稍稍用心看的人就会知道,刚才还是时缓时急的风,这会儿却持续刮,而且就处在水边的草场,风向乱流,能将蹴鞠这般轻松踢在足尖,委实不是那么简单的技巧。
林温知道,崔衍知也知道。不过林温感叹的是,不能小看姑娘家的对赛,论起胜负来,这些姑娘的认真一点不亚于男子。而崔衍知看着雨帘快变成不透明的白帘,眼中那姑娘身影模糊,脸色沉得比乌云还阴。
崔玉真那局比完后,众所期盼的安平第一才女迟迟不上场,节南又是名不见经传,踢相再懒,原本冒雨观看的人们就顿减了大半,除了观鞠社这边一堆人,场边站得零零落落,屈指可数。
节南却似乎很专心盯着足下,看不见崔玉真挥帕,也听不见萝江喊话。
第163引 为谁撑伞
方才见玉真淋雨,但旁边有采莲社的姑娘傻站,后有节南跑出去相陪,崔衍知固然担心妹妹,却与这时看着节南一人踢球的感觉全然不同。
没有对手,没有看客,桑节南独自淋着大雨,垂头踢足的模样,让崔衍知心头闷得受不了。
突然,崔衍知拿过丫头给他和林温撑着的伞,大步走上草场。
林温顿觉头顶一凉,却不好往崔玉真那堆姑娘的伞下躲,等人再添伞,已经淋了不少雨。但他就算躲过去,估计也没人注意他。
一双双眼睛都瞪大,瞪着崔衍知走到桑节南身前说话。虽然没人听得到他说的一个字,也看不见垂着头的桑节南的表情,崔衍知的身影后来还挡去了桑节南的身影,只能瞧见崔衍知的背影,然而众目睽睽惊惊惊——
萝江郡主眉毛都快竖直了,“崔五哥他…他是给桑六娘撑伞去的吗?”
众所周知,崔家五郎从不与姑娘家站得近,自家之中也只和崔玉真稍亲些,就算一大堆人聚一起,他都必定和女子保持至少一丈开外。一有女子靠近,不管有意无意,他立即拉开距离。
当然,这样的崔五郎,只有桑节南看出他恐女,别人则以为他品德良好,不过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姑娘们的钦慕就是了。
崔玉真虽然也惊,但却暗帮两人,“五哥不过看六娘听不见我们喊,耐不住性子,过去把人领回来而已。”
林温是够义气的好友,也帮着,“君子当此作为,我只是比崔兄晚一步。”
崔玉真的视线若有若无瞥过赵雪兰。
赵雪兰原本心中又惊又酸,但立刻在崔玉真的目光下凉却,且想起节南的那番话来。崔玉真聪明,她最好不要自以为是耍心眼。
节南先感觉雨打不着自己了,稍抬眼皮就看到鞠英社员统穿的踢球皮靴。
她也不抬头,笑喊,“姐夫。”
崔衍知哼了一声,“你真是…屡教不改!万一来的不是我,你当如何?”
说话总归分心,节南用过力,球飞高了,但她一个箭步,一招鲤鱼摆尾,又接连几个利索的动作,将球重新稳住。
“别跟我说话,差点没接着。”节南背对着崔衍知,用袖子抹过脸。
崔衍知以为节南擦雨水,沉声道,“哪有你这么笨的?只顾闷头踢球,连对手没上场都不知道。下去吧,你已经赢了这局。”
节南轻嘿,突然连踢两记,一记踢高,跃起再一记,将蹴鞠打过五丈外的球门风眼,最后过瘾一把,这才转身高抬起头,笑眯了眼。
周遭零落的掌声,但节南并不以为意。
“姐夫也太小看我了,我自然知道对手没来,不过想学学玉真姑娘,雨中玩球是否更加痛快。”节南随即看向崔衍知手中的伞,眼珠子一转,“还是姐夫周到,过来给我打伞。”
崔衍知伸直的胳膊往回略缩,但见节南一边肩衣让雨点打得凹凸起泡,立刻向她跨近一步,好让这姑娘整个待在自己伞下。
斜雨袭来,他不动声色挪一步,帮侧旁的人挡了,语气却冷淡,“我看是你喜欢炫耀自己的蹴鞠技艺比玉真高巧罢了。”
节南居然不否认,仍眯眼而笑,“啊呀,让姐夫看穿了,可惜大家还是只喜欢玉真姑娘,玉真姑娘一比完,就没人看我玩了,我踢得好没意思。”把他为自己挡雨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跨开。
崔衍知想问,既然没意思,还独自在雨中踢个不停。然而,再几步就走进自家人堆里。崔玉真吩咐一句,几个丫头哄上来,把节南包在干爽衣袍中。
他没机会再问,也没在意那些诧异的目光,只是嘱咐众仆赶紧收拾东西,又去和管家商量,要找地方躲过这阵大风大雨。
节南就更不在意了,自觉因为知道崔衍知的糗事,所以很好逗他。
“怎么罚采莲社?”头发半干,裹着大袍,节南很关心。
玉好年纪小,心眼少,笑道,“郡主刚才也让我们想呢,可六姐说算了。”
节南看看崔玉真,“要是输的是我们,采莲社会这么容易放过我们么?再说,你我这雨也不能白淋。”
节南转眼又去看萝江郡主,知道这位一定和自己“志同道合”,“郡主,你说呢?”谁知,萝江郡主眼睛一眨不眨,瞧着自己。
节南反应很快,想起萝江郡主对崔衍知有好感,多半看到崔衍知给自己撑伞就冒酸泡了,不由无奈,“郡主…”
萝江郡主却猛地一点头,“没错,重新定个日子,让她们采莲社出来受罚,刘彩凝也跑不了。”说到这儿,一手拉一个,带着潇潇菲菲就走,“我给傅春秋写信去,有消息就告诉你们啊。”
节南看着萝江郡主逃也似得头都不回,失笑,“还以为她又要仇视我。”
崔玉真明白节南的意思,边往马车那边走,边轻声道,“我父亲前几日去过王府,听说王爷已请最好的官媒开始挑郡马人选,郡主应该也知道了。”
别说郡马,崔家连驸马都不会贪。想想看,晨昏定省,崔相一家子要给公主请安,还送最好的儿子去做给公主提鞋的活儿,再不用想仕途留名青云直上…
玉好这回挤上姐姐的马车,神秘兮兮地说,“刚才潇潇告诉我,极可能会是她远房表兄。”
都说没有巧合,怪不得萝江郡主会同中丞夫人和她娘家人来踏青。
崔玉真兴致来了就问一问,“可是官身?”
玉好点头,“连庆八年科考上得榜,如今掌管御马房,很是安稳的一个人,家道中落,父母早逝,只得一个弟弟,寄住在中丞夫人娘家,不过听说长得很俊。”
赵雪兰不由说一句,“除了长相,似乎全然配不上郡主。”
“就是啊,郡主眼光那么高,像五哥哥一样优秀的男子她才看得中吧。”这消息虽然是玉好听来的,但显然也不理解选郡马的标准。
赵雪兰是几乎接触不到贵族,玉好则是年纪小不曾关心。
第164引 候你雕衔
马车停在雨中不动,仍等崔衍知到哪儿躲雨的决定。
崔玉真就道,“其实玉好你说得那些都是当选郡马的优势。这人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弟弟,家人简单。又因家境不好,成婚后,他肯定就搬进王府去住,炎王爷也不用难过萝江郡主嫁出去。一个连庆年间就考上的进士,至今只管着马房,说明他对仕途不关心,成婚后不当马房官也不会难受。长得俊,有些才气,领着郡马的俸禄,也许很适合他。”
“正是,而且也有权衡各大家族的考量。中丞夫人父亲是前朝礼部尚书,退出朝堂多年了,她弟弟外放当了长史,一直没有回过都城,更何况那位公子只是远亲。出身好听,实则无势力,怪不得潇潇说极可能。”节南也道。
玉好哦哦表示长知识,又对节南特别佩服的模样,“桑姐姐知道得这么清楚啊,我都不知中丞夫人的弟弟是长史。”
赵雪兰虽然没说什么,神情也是这意思。
节南一笑。
崔玉真忽道,“你莫非把社里那本名册背下来了?”
“没有,只是看了一遍,菲菲潇潇都提到过她们的小舅,故而记住了而已。”节南不好说自己搞情报的,对这种细节特别留心。
玉好仍是惊奇,“我就领到册子那天翻了第一页,再没看过第二眼。”
节南打哈哈,“我这人读不了正经书,对地经族谱县志野史这些的特别有兴趣。”
“地经?”就是地图嘛!玉好也笑了,“那有什么好看的?如果是书画院出得地经自然另当别论,一张张跟山水画似的,被当成宝贝。”
赶车的婆子在外传话,“姑娘们,五公子说等会儿风雨更大,暂到三里外的雕衔庄避一避。”
马车一动,帘也动。
节南眼尖,透过帘隙,瞧见方才踢蹴鞠的场地边还站着两人,瞬间心头一动,不禁伸手撩住帘子,想看仔细,但那两人却转过身走了。
“怎么?”崔玉真也是心细如发。
“没什么,还以为是认识的人。”节南淡答。
那两人却真是节南认识的。
一个是堇燊,的武先生。一个是王九公子王泮林。
堇燊打着伞,王泮林悠得闲。
吉平跑过来,“如九公子所料,一听雕衔庄开放,各家都过去避雨了。”
王泮林说声多谢。
堇燊这才问,“九公子究竟有何用意?莫非长辈逼婚太紧,今日出来踏青的千金又多,你打算借我们的地方就近看个清楚,给自己挑一个称心的?”
吉平半张着嘴,表情微愕。
王泮林说中吉平心里所想,“吉平,还是你给我打伞得好,你家大先生明明主动撑了伞,却心不甘情不愿,对我怨气冲天,才说出这种不顾身份的玩笑话来。”
吉平当真去接伞,却被堇燊一眼蹬缩了手,乖乖退到两人身后。
“其实,堇大先生虽是开玩笑,猜得却真差不离,我是想挑个称心的——”
堇燊脚步一顿,目光诧异,看向王泮林,“看重九公子,才将雕衔庄借出。九公子若抱着玩心,还是不要白占了地方。而且——”心知肚明,“桑姑娘聪明得很。”
“所以,才要弄得像她自投罗网,而不是我故意候着她。”
王泮林笑了笑,踱步雨下,且推开堇燊伸过来的伞柄,垂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就那样淋着雨,走远了。
堇燊心想,又来了,又来这种“见者有份,先到先得”的歪理了。但想到这儿,又忽然想起王泮林曾被那姑娘五花大绑,就觉好在那姑娘也厉害。
吉平有些好奇,“九公子虽然善谋,但到底又有什么别的本事,能说服丁大先生借出雕衔庄?”
堇燊不答,敛眸摇首,长吐一口气,跟过去。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丁山为何这般决定。如今虽是民间组织,也不排斥官府差事,多限于金钱往来,一笔清账就了结,从来不曾像这回,将一部分借人使用,不计报酬。
…
再说雕衔庄。
由雕衔庄的小婢领着,节南随众人穿过前庭堂屋,只见后面一条青砖路直通庄内,不像城内那些一进进容易迷路的园子,这里十分讲究对称,而且路宽顶高,多造广阁大屋,没有花园,只有花坛,不显呆板,反而有些大气,视野开阔。
“不是说雕衔庄是工坊吗?怎么到处空荡荡,连个人影子都瞧不见?”崔玉好左看右看。
小婢停在一排厢屋前,“刚接到姑娘太太们要过来的消息,大管事就把师傅们都集中庄后去了,姑娘们不用担心受惊冲撞。这几间屋子平时接待来订版的客人,日日打扫干净,请姑娘们更衣或歇息。伙房正赶午膳,等会儿婢子再来请各位姑娘用膳。”
小婢走后,崔玉好道,“难道因为这雕衔庄也属,一个小丫头说话都文绉绉的。”
赵雪兰不知选郡马的标准,却知用人的标准,“用人要考默诗经。”
崔玉好吐吐舌头,“我只会背三字经。”
崔玉真只道要小憩一会儿,由丫头们陪着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挺多,节南和赵雪兰各自分到一间,倒是清静了。碧云帮节南换过衣物,累得直打呵欠,节南让她睡了床,独自出屋,沿着大路旁的长廊慢慢走。
早在车上,崔玉真说雕衔庄是制版工坊的时候,节南就有心逛一逛,还想能否碰上伍师傅,正好可以打个招呼。
走进中庭,见一间大屋敞着门,里面散堆着一叠叠木板,节南便拐入屋内。
雨声风声吵得无休无止,但看着大屋之中,满眼刻着字雕着画的木版,风雨仿佛就吵不进耳了,突然心宁气平。当初选中凤来县那家小小作坊,不惜死皮赖脸求伍枰收她当学徒,第一眼感觉正是此时这般。
节南拿起一块版。
年画版,福娃抱鲤鱼,喜气可掬,还刻着“丁山”二字。
她自然想起的那位丁大先生来,却不知是否巧合同姓,不过看刻版的线条很流畅精巧,是块上好版子。
突然,两双脚步,比雨急凑,停在节南对面窗外。
第165引 壁角真相
以为是躲雨的,节南没在意,正想往大屋另一头走。
“他还活着?他…怎么可能还活着?我…我亲眼瞧见他落了悬崖。那么高的地方,下面也没有河…”
那声音惶惶不可终日,呼吸喘抖。
另一个声音冷静,“那不是他,而是王家九郎。听说王端严大人和中书大人本就像双胞胎,所以王九郎也和他像极。但我观察过,王九郎顽劣,行事懒散,为人尖钻,除了五官肖似,并无一处能与他相提并论。”
节南站住了,手指轻摩那块年画雕版,望着窗纸上的两道人影,眸里深褐沉光。
这个声音的主人,她是认识的。
“可是…”惶惶仍惶惶,“会有那么相像的人么?刚才只看了一眼,我就觉得他的冤魂终于找来了。你不知道,他刚死的半年里,我夜夜做恶梦,梦见他拉我一起死,要和我同归于尽!”
“人死灯灭,而且是他自己心志不坚,非要走绝路不可。你虽有错,却算不得大罪,实在不必那么自责。”
“不!我就不该到都安来!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脸面成就大器。只要王家的人知道他寻死的真相,我也是死路一条。”
“我倒觉得你想得不错,大丈夫应顶天立地,成就自己,你不能为已经死了的人得过且过,浪费自己的才华。更何况你为此自责了好几年,也足够了。你不是说那日崖上只有你和他两人,下山时没见到别人?就算有人瞧见了,又不是你害他推他,他自己跳下去的。总之,好不容易进了军器司,你一展长才才是正理,别辜负了我师父的推荐。”
这声音一向严肃又磊落,节南从不曾怀疑声音主人的人品,想不到会听到他说不磊落的秘密。
“伍枰…”惶惶声音终于指名道姓,“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他那样的天才,百年难得的天才,竟然因为我…”
“事已至此,后悔何用。我当初曾苦苦劝你,你仍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固执己见,以为能带人远走高飞。但你可曾料到今日这个结果?”这声音属于节南的版画师傅伍枰。
窗纸上的一个人影渐渐往下沉,节南能听见那人近似喃喃自语的哀叹。
“是我天真。”
“好了,振作起来!男子汉掉眼泪像什么话!”伍枰却一把拉住那人,“孟元!想想你当年的凌云壮志!你老说我没出息,那就出息给我瞧瞧!走!”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节南才走出大屋。
廊下无人,雨小了,风却狂躁,卷得雨密如针,统统扎进白墙,似要拆了才甘心。
她听到了什么啊——
孟元说得那位寻死的王家公子,除了王希孟,还会有谁?!可是,王希孟不是病死的么?得一种急病,无药可医,几日后就故去了。
她得到消息的时候,不能离开北燎,要说有疑心,也很快打消了。王希孟是晖帝看重的天才少年郎,不但亲自得他教习,更允诺光明未来,连她那种扫地的小宫女都听得到他的消息,可想而知他当时有多红,又是名门出身,家族傍佑,谁能害得到他?
不是病死的,是寻死的?!
节南站在廊檐边上,本该扎墙的雨针全扎进她的裙摆,她也不觉得凉,只是出神怔想着,没瞧见园子侧门溜过一道人影,然后又溜了回来,穿雨走到她面前。
“真巧啊。”那人一身青衫让大风刮拍着,墨眼却似夜海,身姿拔立如劲松,定然且闲。
要不是那凉漠的语气,要不是那疏寒的笑意,节南自觉又要让他那张脸骗过一回。
“九公子。”她回神,目光也淡,落在他手上那把合着的伞,顿然额头跳黑线,“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