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蜀女已从恐惧中回过神,闻言立即抓住峥嵘的胳膊。峥嵘自小习武,身手较之一般武将仍要强上几分,这几名蜀女怎能将她抓住,只见她先挣脱一名蜀女的手掌,又迅速扣住另一名蜀女的腕部,反手一扭。那名蜀女吃痛,但听得“哎哟”一声,便被扭得整个人都弯下腰去。

“唉哟!唉哟!救命啊!”那名蜀女连声哀号,脸色都煞白了。

“左峥嵘,你仗着有几分武艺,是想将我们全部都杀了吗?”林薇儿大声叱骂,“我告诉你,皇后娘娘和楚南殿下马上就要来了,你就是插翅也逃不了!”

楚南殿下…

峥嵘心头一凛,抓着蜀女的手渐渐松开,那蜀女连滚带爬躲到角落里瑟瑟发抖。林薇儿咬牙切齿地说道:“左峥嵘,我知道你仗着有楚南殿下和满公公撑腰,一直在我们面前为所欲为。但是这次,就算是太子楚尧活过来,也保不了你!”容笃笃虽然只是一国贡女,但贡女亦是宣远帝后宫嫔妃,倘若坐实峥嵘杀人一事,忠勇王府免不了要受到责罚,而峥嵘亦会从此没有翻身之日,想到此处,林薇儿心中的窃喜已远远大于恐惧。

“忠勇王府世代忠良,却出了你这般心狠手辣之人,舅父在九泉之下岂能瞑目!他日你到了阴曹地府,又有何颜面去见左家的列祖列宗!”林薇儿的话字字如刀,剐进峥嵘心里。

悲凉填满了峥嵘的心头,她和林薇儿,虽然自小关系疏离,但终于都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她知道林薇儿因着楚尧的事一直记恨于她,所以就算知道她处处欺压其他蜀女,也尽量去包容,这一切只是因为在这异国他乡,林薇儿是她唯一的亲人。然而,峥嵘没想到的是,林薇儿对她的恨,竟然如此之深,那一字字一句句,都恨不得要生啖她血肉般残忍。

她忽然想起了很早以前董太生说得一句话。

那时蜀国与郑国正处于交战之时,举国上下人人都如履薄冰,而就在此时,皇宫中抓到一名潜伏已久的郑国细作。那是一名照顾董太后多年的宫女,已经有愈五十岁年纪,再过两年便该遣返回乡了,她被抓住之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由于她在董太后身边服侍多年,蜀王便去询问董太后该如何处置。

那日园中朝阳明媚,百花灿烂,董太后的脸色却如黑夜般深沉,她从桌上的花盆中拔下一株青草,淡漠地吐出一个字:“杀。”

峥嵘站在她身旁,闻言便是愣住。

那宫女犯了不可饶恕之罪,若由蜀王说出这个“杀”字,峥嵘完全不会讶异。但那宫女陪伴了董太后二三十年,日日相见,颇得重用,主仆之谊可见一般,但董太后却丝毫都没有念及旧情。

“峥嵘,你是觉得,哀家不该这样做吗?”董太后注意到她的神情,抬眉问道。

“臣女不敢。”峥嵘俯下身,惶恐地说道

董太后笑了一笑,神色里一片淡然:“峥嵘,你要记住,对敌人心慈手软,就是将自己送往绝路。”

在那时,峥嵘尚未能深切体会这句话里的意思,但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原来董太后所指的,便是任何一个会威胁到自身及家国安危的人。

所以峥嵘的一步步退让,只换来一条绝路。

“只可惜,太子殿下在世时未能看清你的真面目,否则他必会后悔曾倾心你这样的蛇蝎女人!”林薇儿残忍地将峥嵘心中最深的伤口一次次撕开,看到峥嵘煞白的脸色,她嘴角浮起一抹得意笑容。

“够了!”楚南的声音犹如惊雷一般在夜色中响起。

“叩见殿下。”众蜀女纷纷跪拜,饶是林薇儿也不敢再造次。

峥嵘身影一晃,掩下眼中的泪,行礼唤道:“楚南殿下。”

楚南略过林薇儿等人走到峥嵘面前,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悲戚,拉起她的手臂道:“我们先回揽星殿再说。”

“殿下!”林薇儿急呼,“峥嵘杀害了笃笃,是我亲眼所见啊!”

“这件事,我会调查清楚,勿需多言。”楚南睨了她一眼,神情冷漠。

倘若让峥嵘回了揽星殿,有楚南包庇,此事很可能会不了了之,林薇儿也顾不得尊卑之别了,说道:“即便殿下与峥嵘私交深厚,也应该秉公办事,否则岂不有失公准,怎对得起尸骨未寒的笃笃!”

尸骨未寒?你们倘若有一人记挂着容笃笃,又怎会在她死后只在这里指责我,而任凭她的尸首曝于室中不管不顾?

峥嵘脸上浮起一抹冷笑,楚南听到林薇儿的话,脸色顿冷:“容笃笃一事尚未坐实,你们倘若再在此污蔑峥嵘,休怪本王不客气!”

林薇角一边用眼角瞄着正门等待紫玉皇后到来,一边仰头说道:“殿下,峥嵘行凶一事乃是臣女亲眼所见,绝无半点欺瞒,请殿下勿要包庇徇私,还笃笃一个公道!”她身躯一弯,跑了下来,其他几蜀女见状也纷纷跪下,高呼道:“请殿下还笃笃一个公道!”

“你们!”楚南气结,拉住峥嵘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峥嵘知道,倘若楚南现在将她带离,必定要落下一个处事不公、徇私包庇的骂名,她又怎忍心?峥嵘定住脚步,对楚南摇了摇头,眼中全无惧色:“殿下,笃笃之死并非我所为,便是到了皇后娘娘跟前,我也无所畏惧。”

“我们这么多人亲眼所见,你抵赖不成!”林薇儿道。

楚南脸色铁青,正欲开口说话,忽听有人朗声叫道:“皇后娘娘驾到!”只见紫玉皇后在卫德新的搀扶下从门外款款走进,一身赭色绣缠枝宝瓶的锦袍明艳高贵,柳眉蹙紧,凤目凌厉的在众人身上扫过。林薇儿迫不及待跪下说道:“皇后娘娘,蜀国贡女容笃笃惨死屋中,乃女官左峥嵘所为,奴婢亲眼所见,请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紫玉皇后眉头一沉,朝卫德新使了个眼色。卫德新心领神会,掠过峥嵘往笃笃房间走去,过了片刻后,他急急走出来,跪下说道:“回禀皇后娘娘,贡女容笃笃已经暴毙!”

紫玉皇后佩戴着镏金护甲的手指微微一握,居高临下睨着林薇儿,问道:“你是说,你亲眼见到左峥嵘杀害了容笃笃?”

“回皇后娘娘,奴婢方才经过那间屋子,见到左峥嵘将手放在容笃笃脖子上,千真万确,绝无半点欺瞒!”林薇儿俯身拜下,言辞肯切,字字要将峥嵘置于死地。

紫玉皇后一双眼睛看向峥嵘,但见峥嵘临危不惧,盈盈一拜,说道:“皇后娘娘,臣并没有杀害容笃笃,请皇后娘娘明鉴。”

“左峥嵘,事已至此,你还想抵赖!”林薇儿大声叫道。

“放肆!娘娘面前,岂容你大呼小叫!”卫德新呵斥道。林薇儿身影一顿,缩了回去。峥嵘抬起一双清如星子的双眸,坦然地看着紫玉皇后:“皇后娘娘,倘若我要杀害容笃笃,只需任她自生自灭便可,何必再去向您请医。”

楚南上前一步,行礼后说道:“皇后娘娘,臣了解峥嵘的为人,此事定然是有人故意陷害,还请皇后娘娘明察,还容笃笃一个公道,亦还峥嵘一个清白。”

☆、第四十六章 这是一个阴谋

“此乃后宫,殿下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紫玉皇后斜斜睨着楚南,声音严厉。

“回皇后娘娘,楚南殿下是因为担心我等众人安忧,才赶到此处,绝无擅闯后宫之意!”峥嵘连忙说道。她知道按照宫例,即便是高品阶的太医,都必须按规矩才能在后宫行走,楚南虽然年幼,但终究还是男儿身。

紫玉皇后微微一笑,发间的朝阳挂珠钏发出阵阵寒光:“怎么,蜀人都是这般不懂规矩,爱抢话头吗?”

峥嵘心头一凛,忙躬身说道:“臣知错,请皇后娘娘恕罪。”

“好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来人,把她押回宫里!”紫玉皇后拿锦帕掩了掩口鼻,嫌恶地说道,“卫德新,你留下把尸体和她的东西一并处理了。”

“奴才遵旨。”卫德新恭敬地说道。楚南心中焦急万分,欲要开口阻拦,峥嵘悄悄向他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话。紫玉皇后在众人的簇拥下,押着峥嵘离去。林薇儿脸上那得意的笑容几乎要漫出来了,几名蜀女互相对视一眼,都是一脸幸灾乐祸。楚南站在原地,手指在金枝线提花滚边的衣袖下握紧,眼神愤怒而焦急。

“姐姐!姐姐!”闻讯而来的木棉从苑外急急跑来,一头扑在楚南面前,声带哭腔,“殿下,姐姐人呢?”

“还能怎么样,被皇后娘娘带走了呗。”虽然极力压抑,但流星眼中还是流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姐姐她不可能杀人的!”木棉大叫。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我都亲眼看见了。”林薇儿哼了一声说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看她这次…”

啪--

她的话音还没有落下,脸上又生生捱了楚南一巴掌。林薇儿捂着半边脸愣在原地,但见楚南目色如刀,声音冰冷:“真相既然还没有坐实,你若再敢胡言乱语,我立即遣你回国,并上书父王削去你林家贵族之位!”

过去楚南虽然性格孤傲,不喜与人相处,但偶然相见之时,都还是彬彬有礼的,林薇儿从未见他如此震怒过,一时间连脸上的疼痛都忘了,跪下说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楚南不再理会她们,拂袖离去。

在他背后,卫德新指挥两名太监用藤席裹了容笃笃的尸首,将她抬了出去。在那片藤席之下,容笃笃干枯瘦弱的手臂垂落下来,犹如枯枝一般在夜色是晃荡。几名蜀女脸上纷纷露出恐惧之色,远远躲到角落里,没有人肯上前送她一程。

容笃笃,她带着家族的期待和希冀来到这异国他乡,希望能凭一己之躯为家族挣来荣耀,可最终,她只能成为这深似海的郑皇宫里的一抹孤魂,永远都回不去故土。

今夜无月,星辰黯淡而稀薄,回去揽星殿的道路,楚南从未觉得这般黑暗寒冷过。他的身边有木棉、流星、香伶和其他几名宫人的陪伴,可他,却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夜晚的宫墙那样安静,就像他的心,坠入了冰窖。

“殿下,姐姐她会怎么样?”木棉眼里噙着泪,颤抖地问道。

“峥嵘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楚南握紧了手,冷声说道。

“但现在证据确凿,恐怕很难替她开罪吧。”夜色掩盖了流星脸上的窃喜,在伪装之下,她的声音透出丝丝焦急。

“姐姐不可能杀容笃笃的!”木棉说道,“她来到湘春苑的时候,笃笃姑娘刚刚喝了药,姐姐还说让我先回去叫雅风来替她。”

“可是容笃笃一个没名没份的贡女,别人也犯不着杀她呀。”流星嘀咕地说道。

楚南脚步一定,扭过头看着她。流星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说道:“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你说得没错。”楚南忽然说道。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认为是姐姐杀了容笃笃吗?

木棉心头一震,眼泪几乎夺眶而来出。然而,楚南明亮的双眸在夜色中深沉而冷静:“峥嵘身为女官,根本没有理由杀一个没名没份的贡女,除非,她是被人陷害的。”

“姐姐如果要杀害笃笃姑娘,根本没必要冒险去向皇后娘娘请医。”木棉到底是将门之后,在惊慌过后很快冷静下来,“难道是有人妒忌姐姐,想借笃笃姑娘将姐姐除去?”

流星闻言脚步一顿,神色古怪:“不会吧,峥嵘是女官,又不是嫔妃,谁会想除去她?”

“不错,峥嵘是蜀国女官,她不是嫔妃,所以,这个人并不是因为后宫争宠而陷害她。”楚南的眼睛射出一道冷光,“峥嵘每天接触的,就只有我们这些人,这个人,很可能就在我们身边。”

“殿下是说凶手在揽星殿…”木棉捂住嘴巴,惊道。

“有可能是揽星殿,但也有可能是湘春苑。”楚南的声音里透出锋利,“总之,伤害峥嵘的的人,不管他是谁,我都会把他揪出来!”

“殿下,你…你想怎么做?”流星的声音有点发颤。

“尸首上或许会有线索,但是现在尸首已经被皇后娘娘派人带走了。”楚南皱眉说道。

“奴婢听人提过,若有没品阶的宫人暴毙,尸首都会被扔到后山的乱葬岗。”木棉道,“殿下,明晚我便前去乱葬岗,查看笃笃姑娘的尸首!”

“你不要命啦!”流星惊声道,“倘若让人知道,我们揽星殿所有人都要跟着受罚!”

“管不了那么多了!”在木棉心里,峥嵘就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在忠勇王府的时候,她们虽以主仆相称,但峥嵘待她一向亲厚,从未将她视作下人,偶尔犯错时受到忠勇王斥责几句,峥嵘便挡在她身前,直求到忠勇王不再惩罚。

当得知峥嵘要以女官身份陪护入郑时,木棉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疼痛,堂堂忠勇王府嫡女,金枝玉叶,却宁可放下锦衣玉食远赴异国他乡,只为了那份责任和担当。在这世上,不管多么为世上称道的英雄豪杰,木棉都可以熟视无睹,唯有峥嵘,她敬之至极。

自从决定跟随峥嵘那一日起,木棉便已决定,这一生一世,若为峥嵘,宁死不休。

木棉朝楚南跪下来:“求殿下恩准。”

楚南神情里浮现出一丝犹豫。

他很清楚,峥嵘和木棉感情深厚,亲若姐妹,加之木棉性格率真,一门心思总是只为峥嵘着想,因此在揽星殿的时候,楚南对她便也多了几分亲厚。倘若木棉出了意外,最伤心之人必是峥嵘,况且那乱葬地是何凶险之地,怎么能让一个女子孤身赴往?

木棉见他久久不语,俯身拜下,言辞恳切:“求殿下恩准!”

“木棉,你可是想清楚了?”楚南认真问道。

“若为姐姐,乱葬岗又如何?”木棉神色里全无惧色。楚南低叹一声,将她扶起。

“好,你且万事小心。”

流星站在暗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那眼色已沉了下来。

灯火通明的长乐宫华美富丽,偏殿里,双交四菱花门窗在宫灯摇曳中投下婆娑暗影,紫檀雕花案几上,陈镏金铜花香炉缓缓吐着轻烟,紫玉皇后端坐在铺着橙色事事如意妆花缎锦蒲团的软榻上,一双眸子扫着被两名太监押着跪在地上的峥嵘,淡淡地说道:“你们蜀人当真是会做戏,昨日还来请医,今日将人给杀了,如此作法,是将本宫视作无物吗?”

“皇后娘娘,臣求医是真,未害容笃笃也是真,请皇后娘娘明察。”虽跪于人前,但峥嵘依旧不卑不亢。

“这么说,是她们冤枉了你?”紫玉皇后嘴角带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一对翡翠金缕刻花耳坠在垂眉时轻触到她的脸颊。

“夜色灰暗,难免叫人错眼,才叫薇儿姑娘误会了。”峥嵘冷静道。

“一人是误会,二人也是误会,难道十数人都是误会?”花窗外夜色深沉,一如紫玉皇后的眼神。

“皇后娘娘,她们不过人云亦云、捕风捉影罢了,断不能相信。”峥嵘道,她墨黑的发间簪了一枚素雅的白玉簪子,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脖颈上,神色从容静定,并未露出慌乱。她很清楚,此时自己若因害怕而失了方寸,便更是着了那陷害之人的道。

“人云亦云?”紫玉皇后的脸色沉了下来,一掌拍在案几上,怒道,“你是在责怪本宫听信谗言,不明是非吗?”

那侍立在两旁的宫人见紫玉皇后动怒,不禁缩了缩身体,垂头静默不语,唯恐惹祸上身。峥嵘心头一凛,她只不过是在说那几名蜀女未曾见到她行凶,是受了林薇儿的影响才会如此,却不想紫玉皇后听在耳里成了一番意思。她定了定神,低头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并无此意。臣只是觉得,人言可畏,并不是说得人越多,便就是真相,还望皇后娘娘明察。”

紫玉皇后冷笑一声:“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听说你是蜀国贵族之女?”

“回皇后娘娘,臣的父亲乃是忠勇王左利。”峥嵘答道。

紫玉皇后抬手端起茶碗,腕上的绞丝金色嵌碧玺香珠手镯在宫灯下流光溢彩,她轻抿了口茶水,又静思了片刻,才说道:“本宫想起来了,便是那战死沙场的忠勇王,原来你是他的女儿。”

☆、第四十七章 被关暴室

偏殿里灯火通明,映出峥嵘染上悲伤的眼眸,即便事过境迁,那失去至亲之痛,也丝毫没有减轻半分。左利,她的父亲,蜀国的忠勇王,蜀王最信任的人,最终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战场。峥嵘强忍下哀痛,说道:“臣的父亲,是为保卫蜀国百姓而战亡,臣为能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自豪。”

“你的父亲也杀了许多郑人。”紫玉皇后冷冷地说道。

“战乱之下,受苦的永远都是黎民百姓,臣宁愿国泰民安,永无战事。”即便被两名太监押着跪在那里,峥嵘依旧似高高开在枝头的木莲,未在权势压迫下减去一丝风华。

紫玉皇后一眼眸子从她脸上扫过,问道:“你,恨郑国吗?”

宣远帝在圣元殿第一次接见各国质子时,就曾经问过楚南相同的问题,当时,峥嵘便是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却引来宣远帝的长剑抵颈,若非她从容应对,此刻恐怕早已经身受异处。

恨?

怎么能不恨!

若她的恨意能化为火焰,郑国早已是一片焦土;若她的恨意能变成雨滴,郑国已成汪洋;若她的恨意成为飓风,郑国已片甲不留。她的恨,融进了血液,刻在了骨髓;她的恨,是一把扎在心头的刀,是一支刺在脑海的箭,永不可能消失。

但是,在这郑皇宫里,她必须收起所有锋芒,只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使蜀国、使楚南重获自由。

峥嵘没有躲避紫玉皇后审视的目光,反而抬起眼眸,坦然地对上去:“皇后娘娘,两国交战,死伤再所难免,臣的父亲是为保家卫国而死,而郑国也有许多人将生命留在了战场上。战事一起,生灵涂炭,臣不恨郑国,臣只恨战争,是战争夺走了臣的一切。臣为在战争中死去的每一个人感动悲伤,也为他们的家人感到悲伤,倘若郑国能使天下国泰民安,再无战事,即便俯首称臣,又有何不可。”

紫玉皇后站起来,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过来。

她的眼中透出阴冷的光,一如那日在圣元殿下宣远帝的表情。殿上的宫人屏气凝神,生怕惹恼了紫玉皇后。

紫玉皇后在峥嵘面前站定,居高临下注视着她:“你若身为男子,必能成为国之栋梁,只可惜,今世你是女儿身。”

峥嵘嘴角微抿,恭敬地说道:“女子亦可为官,也亦可为国效力。皇后娘娘统率后宫,令陛下在前朝没有后顾之忧,功劳之大,不输忠诚良将。”

“你倒是会说话。”紫玉皇后嘴角微扬,似乎对这话颇为满意。

“后宫不宁,则家国不宁,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仁德贤淑,乃陛下之幸,郑国之幸。”峥嵘垂眉顺目,尽量将自己显得微不足道。

“你倒说看看,后宫若要平静,该当如何?”紫玉皇后回到软榻坐下,发髻间的五福点翠捧寿金步摇微微晃晃,满室生辉。

峥嵘心头一震,低头说道:“臣乃是女官,不懂后宫之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这后宫之中的三千佳丽,哪一个不是在陛下的掌控之中?”紫玉皇后的目光凌厉而迫人,“你是女官又如何,只要陛下喜欢,依旧可以成为嫔妃。”

“臣从未这样想过。”峥嵘一惊,忙俯身拜下。

“你有没有想过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圣意。”紫玉皇后拨弄着指上的镏金嵌蓝宝石护甲,淡淡地说道,“容笃笃一舞获得陛下青睐,却没有福份享受恩宠,你心中嫉恨,便在药中作了手脚,将她给杀了,是不是?”

峥嵘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目无惧色:“皇后娘娘,臣若嫉恨容笃笃,只需放任她不管,不消几日她便会因捱不住痛病而去,我何苦多此之举,跑来这长乐宫请医?皇后娘娘,臣只想做楚南殿下的女官,陪侍在他左右,绝无关点争宠之心,现在不会有,将来,亦不会有。”

她字字恳切真诚,却没有令紫玉皇后舒服眉头,那脸色反而更加阴沉起来:“你是说,本宫在冤枉你?”

“臣不敢,臣只求皇后娘娘明察,找出真凶,还臣一个公道,亦让容笃笃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峥嵘清亮的眸子仿佛月光一般沉静,未显现出丝毫慌乱。

紫玉皇后嘴角一扯,笑意骇人:“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几下!来人,将她关进暴室!”

暴室是废黜嫔妃和犯了错的宫人前押受刑的地方,后宫众人对此讳莫如深,视之如毒蛇猛兽,可见其可怖之处。峥嵘并非嫔妃,亦非宫娥,即便有错,也理应交由大理寺审理,紫玉皇后此举,显然与理法不和。峥嵘意欲争辩,但见两名身形高大的太监奔将上来,左右将她提起重往宫外拖去。

“皇后娘娘…”峥嵘大声呼喊,一名身着四十余岁的宫娥快步上前,举掌便往峥嵘脸上掴来,厉声喝道:“长乐宫上,岂容你一个奴才大呼小叫,给我带走!”

峥嵘自小习武,身手较之寻常人要强上许多,这两名太监虽说人高马大,但要挣脱开亦不是难事。这一巴掌生生将峥嵘的满腔怒火刮熄,让她清醒过来。如今她不是蜀国郡主,脚下所踏的亦不是蜀国国土,倘若在长乐宫中动手,便是犯是对皇后大不敬的死罪,性保不保暂且不说,便是楚南和整个蜀国都要受到牵连。峥嵘惊出一身冷汗,不再挣扎反抗,任凭太监将她架了出去。

紫玉冷眼看着这一幕,眼中寒光迫人,朝那宫娥说道:“去跟暴室的掌刑姑姑知会一声,好好关照她。”

那宫娥心领神会,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暴室住于掖庭宫右侧,这两处皇宫中最黑暗残酷的地方比肩相连,犹如两座黑石,在夜色中散发沉闷压抑的气息。那两名太监乃是长乐宫的执刑太监,早已对暴室的规矩熟门熟路,进门之后一把将峥嵘推给两名掌刑宫娥。那两名宫娥年约四十余岁,身着靛青色宫女服,袖口流云纹滚边,腰间系着黑色绦条,身形高大壮实,鬓发一丝不乱,眸子精光四射,个子较高者唤冬桂,稍矮者名唤香兰。

她们将峥嵘架在中间,向太监问道:“皇后娘娘宫里的人?”

“蜀国正三品掌事女官左峥嵘,谋害贡女容笃笃,还请两位姑姑收押审问。”其中一名较年长的太监打着官腔说道。

两名掌刑宫娥在暴室侍候了这么多年,见过多少犯事的宫人进进出出,对太监的话丝毫不惊奇。香兰将峥嵘往狱房推去,冬桂往太监跟前一凑,赔笑地问道:“不知道皇后娘娘有什么知会没有,也让奴婢心里有个底。”

被收进暴室的人,有的是真犯了错,也有的是得罪了高位被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更有的是纯粹来走个过场,罪名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什么走进来。三类人,自有三种不同的方法,若不事先询问清楚,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些掌刑宫娥便是有九颗脑袋,也不够人砍的。

太监横了冬桂一眼,正欲说话,那被紫玉皇后指派而来的宫娥从门外走进,冬桂见了她忙迎上去,谄媚地笑道:“春然姑姑,您怎么过来了?”

那冬桂比之春然仍年长了几岁,却是满脸恭敬之意,可见春然在长乐宫的地位不低。但见春然一身青绿底缕花蝴蝶暗纹衣衫鲜艳夺目,眉眼微挑,神情据傲:“皇后娘娘懿旨,此女身份与寻常宫人不同,你们需得好好侍候。”她拿眼睛扫着冬桂,将最后四个字重重的重复了一遍:“记住,好好侍候!”

冬桂何等机敏,立即心领神会,点头哈腰道:“请春然姑姑回去禀报皇后娘娘,奴婢不会辜负她所托,必将那女子照顾的妥妥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