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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老奴记住了。”
常叔照顾我喝完药,又陪我说了会儿话,便出宫回府了。
秋意渐浓,北风拂落枝头的黄叶,呼呼地拍打着窗棂。凤栖宫内香烟袅袅,安静得可怕,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愣愣地望着描龙绣凤的床帏出神。
当年外祖父还是昭德太子时,被大皇子宋怿设计谋害,跌入莲花池中性命垂危。所幸外祖母医术高明,救回他一命。而后他便对皇权争斗彻底厌倦,遂趁病重之际服下假死药,离开建康,从此隐姓埋名。
而那种假死药的药方被外祖母收录在一本手札之中,保存至今。现在我便如法炮制,效仿外祖父的做法,以死遁走。
这一次,大概真的要结束了吧。
我的高烧多日未退,太医束手无策,傅惟急得大发雷霆,要他们医不好我便集体陪葬。太医院院使每天都来凤栖宫报到,诊脉,施针,煎药,事事亲为,不敢有丝毫怠慢。
我闭目假寐,暗暗盘算着假死丹药何时才能炼成。纵然高烧使我头脑糊涂,可我的心却明澈如镜,无悲亦无喜。
这日午后,傅惟与众臣在御书房议事。我头痛得厉害,喝完药便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天色渐沉,常叔静立在床边,周围的宫人都退了下去。
我坐起身,欣喜道:“常叔,你终于来了,那个…准备好了吗?”
常叔点点头,四下环视一圈,迅速掏出一枚小盒子,道:“小姐,您现在服下的话,大约四五个小时候后便会起效,不过药效只能维持七天,必须想办法在七日之内离开。”他将盒中药丸递给我中,我盯着那棕色的小丸,许久没有动作。
只要吃下去,我就能离开这个囚禁了我五年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此刻,悲戚不舍之感没顶而来…
纱帘重重,外殿人影晃动。
常叔催促道:“小姐。”
我深吸一口气,将药丸吞了下去,道:“傅惟应当不会那么轻易让你带我走,你少不了要与他做一番争斗。元君意不方便出面,待会儿我会写一份遗书,让傅惟将我送回洛阳安葬。你且将遗书收好,待我‘断气’之后便拿给他看。”
“您放心,老奴知道该怎么做。”
我躺下,缓缓闭上眼,道:“好,那就好。”
稍顿,常叔问道:“小姐,您这次离开长安,可曾想好去哪里安顿?”
“回江南吧。”
掌灯时分,傅惟踏月归来,抖落一身秋霜。
他解开外袍,躺到我身边,探手将我搂进怀中,眉眼是难得一见的温软,“玉琼,觉得好些了吗?”
清新醇厚的气息立时盈满口鼻,带了一丝龙涎香的气息,分外熟悉,令人安心。
我“嗯”了声,默了片刻,忽然问:“运河工程进展得如何了?”
他叹了口气,道:“不是说好安心养病,不操心这些的吗?”
“我想知道。”
他无奈地笑道:“好吧,我说给你听。运河工程进行得非常顺利,由工部尚书主持一切施工,眼下正是江南河流的枯水期,鸿沟和邗沟可同时修缮,预计明天春天便可完成,鸿沟一旦修成,通济渠便完成了大半。”
我点头,喃喃道:“好,那我便放心了…”
他浅浅地吻了下我的唇,柔声道:“玉琼,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我带你南下游历,我们一起去看运河开凿的盛况,嗯?”
来年春暖花开吗…我自嘲地笑了笑,只怕我是等不到了。
我握住那双手,指节分明、玉骨奇秀的手,平和道:“傅惟,你是一个好皇帝,你的雄才伟略足够你经纶天下,我懂得你的野心,也理解的抱负。修运河,建东都,无一不是彪炳史册的壮举,或许将来你还会吞并突厥,西征室韦,将齐国的版图延伸至天山山脉。你想千秋留名,万古垂青。可是你太心急,须知为君之道,必须心存百姓,如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如割肉充饥,腹饱而身亡…”
傅惟一怔,神色复杂地将我望着,哑声道:“玉琼,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你是不是…”
“你让我说完。但正因为你是皇帝,你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天下万民,你的任何念头都有可能导致四海沸腾,民不聊生。我知道你心怀尧舜之心,口说尧舜之言,但你更该爱民惜民,践行尧舜之行…”
“不要再说了!”他高声打断我,旋即将我紧紧带入怀里,似要将我搂进身体里方才罢休,颤抖的声音中透出些许凄惶无助:“不要再说了…我听你说这写话,感觉好像你要离我而去似的…不会的,你一定会没事的,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我都要医好你!你答应要陪我白头偕老,不要骗我…”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脸颊上,滑入口中,晕开苦涩腥咸的一片。我替他拭去泪水,伸手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我便知大概是到了离开他的时候了。
“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我们、我们以后还要有很多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等孩子长大了我便退位,到时候我们离开长安,游山玩水,隐居世外…”
“好,好…”我乖顺伏在他的肩膀上,探手抚摸他的脊背,心头沉甸甸的,视线不觉有些模糊。心跳逐渐放缓,气息也渐渐微弱下去。
“傅惟,其实我从来都没恨过你。”
我恨的一直都是我自己,我恨我爱你。我恨我明明爱你,却怎么都解不开心里的结。
所以我只能选择离开。
他连连点头,哽咽道:“好,我知道,玉琼,我爱你,我爱你!不管你对我是爱是恨,你都是我心里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
“真的吗?”
“真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君无戏言!”
寒意悄无声息地袭来,在我的体内蔓延扩散。我往他怀里窝了窝,困倦地闭上眼睛,呢喃道:“我好累,我想睡了,你也睡吧。”
等彼此醒来时,秋阳暖亮,落叶满地归寂寥,寒冬即将来临。你将会有新的一天,而我,也将我有新的一生。
“玉琼,玉琼,不要睡…太医,太医!!!”
他的呼唤声破碎而凄厉,带着浓重的哭腔,越来越远,远得好似从云端传来…
泪珠滚落,沾湿鸳鸯枕。
再见,傅惟。
你一定要成为一代明君,千秋万代,为人景仰。
愿我有生之年,得见你君临天下。
第68章 【番外】红颜祸水
刘老头最近很忧伤,原因很简单,他赖以生存的茶铺被人砸了。
刘老头是个老光棍,年轻时与一名青楼女子相恋,恋得轰轰烈烈,砸锅卖铁要替那女子赎身。岂料女子并非真心待他,只不过是利用他的痴心,拿到赎金后,便与小白脸远走高飞,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老头当初可是变卖了全部家当才凑足赎金,怎料却落得个人财两空的地步,伤心之余,发誓此生再也不相信任何女人,“女人红颜祸水”这个理念在他的心里深深扎了根。而后,他在朋友的帮助下,在京口城内的西津渡头旁开了一家茶铺,过上小富即安的生活,四十年的时光也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过了。
前几年齐炀帝在位时,动乱频发,生意不好做,后来武德皇帝代齐立魏,世道终于太平了,就在刘老汉以为自己终于安度晚年时,却无端招来了一场祸事。
几日前,一名年轻的姑娘在他的茶铺里与人起了争执,争到最后,双方竟还动起手来,砸烂了三张桌子、十把椅子和茶具若干,整间茶铺被搅得鸡飞狗跳。
刘老头又气愤又无奈,连连叹息:女人啊女人,真是祸水!
这姑娘独自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模样看起来温婉清丽,是个可人儿,怎料脾气却倔得很,敢同五大三粗的纤夫叫板,倒也真是奇怪。不过,更奇怪的是他们争论的理由,竟然是前朝炀帝。
谁都知道前朝炀帝是个暴君,只顾自己享乐,至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典型的残暴虐民。从前炀帝在位时,下令敕造水殿龙舟,游幸江南,征集万名百姓在岸上拉纤。那几名纤夫自然也受过他的奴役,吃了不少苦头,以至于齐国都亡了、炀帝都崩了,他们心头的怨气仍未消散,每回聚在一起,总免不了将那死皇帝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几回。
旁人听着,同意的便附和几句,不同意的也就当成耳旁风了。这姑娘可不干,甩下茶碗就上前理论。
他们说,炀帝杀兄弑父,霸占庶母容华夫人,阴谋夺位,简直是大逆不道,该遭天谴。
她说他们捕风捉影,拿没有证据的事情乱嚼舌根,没在宫里待过的人,怎知是非黑白,怎知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
他们说,炀帝荒淫无道,穷奢极欲,四处搜刮民脂民膏,强抢民女。开凿运河,兴建东都,完全是为了自己享乐。
她却说他们不懂他的抱负,炀帝开凿运河、兴建东都洛阳是为了南北融合,是为了天下一统,这些都有着十分严肃的政治目的,只不过被世人所歪曲了。
他们说,炀帝视民如草芥,役民于水火,根本不配当皇帝,活该断送了大齐的江山基业。
她又说炀帝雄才伟略,心怀天下,只是恃才傲物,太过自以为是,以致落得亡国的下场。可若是没有炀帝的奠基,怎会有如今的武德盛世。
他们说…
总之,他们说什么,她就反驳什么。
说到最后,他们终于怒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动手打一个弱女子,便拿刘老头店里的桌椅出气。那姑娘气性也高的很,无论如何就是要维护炀帝,好像炀帝是她家亲戚似的。他们砸桌椅,她就砸茶具。旁人也不敢上前拉,生怕一不小心把火引到自己身上。
刘老头急得团团转,这家茶铺可是他一辈子的心血,若是就这么全砸了,他拿什么养老哦!
几个纤夫砸得差不多了,骂骂咧咧地走了。那姑娘还算地道,留下了一大笔银子作为赔金,刘老头粗粗一算,足够他重新置办桌椅茶具了,心也就没那么痛了。
不过收拾残局总归是一件麻烦事,刘老头这几年腿脚不便,不可走远路,于是便寻思了请个木匠上门先修修看,实在不行就订做几套桌椅,也可省去不少银子。
木匠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生得白净俊俏,虽然已经娶妻生子,但十里八乡喜欢他的姑娘仍不在少数。
午饭过后,木匠赶到茶铺开始工作。刘老头见他勤快,便给他沏了碗茶,顺便闲聊起来,“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木匠答:“我姓言,单名一个京字,大伙都叫我阿京。”
“阿京,”刘老头默念了一遍这名字,又道:“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言京笑道:“我本是长安人,后来家中出了些变故,独自一人来京口讨生活。”
刘老头叹道:“小伙子,你也不容易。”
言京嘿嘿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哪里”。他查看过那些碎桌椅,对刘老头道:“老伯,你这些桌椅实在烂得厉害,恐怕修不了了,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说出来都是泪啊!”刘老头叹了口气,道:“前几天,有几个人为前朝炀帝到底是不是暴君吵了起来,吵着吵着,把我这些桌椅全都砸烂了。”
“前朝炀帝?”言京微微一愣,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吵架的是…什么样的人?”
“几个纤夫和一个姑娘。”
言京停下手中的活计,急问:“什么姑娘?”
刘老头奇怪地看他一眼,但也还是如实回答:“挺漂亮的一姑娘,大概二十三四岁吧,还带了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她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言京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
刘老头大致形容了一番,又问:“你问这个做什么…哎!”
他话还没说完,言京砰的甩下手中的榔头,箭步冲了出去,一下子就跑得没影了。大概是因为太用力的缘故,原本摔成两瓣的椅子被榔头砸成了三瓣。
刘老头满心莫名其妙,望着一片狼藉的茶铺,愁得直叹气。
是谁跟他说这木匠最靠谱的?
好吧,既然桌椅修不成,那先去买茶具总是可以的吧。于是第二天一早,他慢慢悠悠地晃到城里,精心挑选了几套实惠又好看的茶具,心满意足地回到店铺,摆弄起来。
这时,店里走进来一名布衣男子。男子的发梢沾染了几颗露水,显然是坐最后一班渡船连夜赶来京口。他虽衣着寒酸,可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种不可言喻的贵气,刘老头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他活了六十多年,还头一次有过这种感觉。
他客气地笑道:“客官,小店今日不开张。”
“我不是来吃茶的,”男子淡淡开口,“老板,我想向你打听一人。”
“什么人?”
“一个姑娘,大约二十三四岁,皮肤白净,杏眼高鼻,圆脸蛋尖下巴。”稍顿,他补了句:“或许,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刘老汉心道:真是邪了门了,怎么谁都来问这姑娘?难道是有什么天大的来历?
男子见他迟疑,走近几步,问:“请问有见过她吗?”
刘老汉忙答道:“见过,见过。前几天,这姑娘带着男孩来小店吃茶,期间还同几名纤夫发生争执,小店会变成现在这样,就是拜他们所赐。”
男子的脸上迅速闪过惊喜之色,又急急追问:“他们为何争执?她可曾受伤?”
“她倒是没受伤,纤夫虽然是粗人,但也知道不能打女人这个道理。至于争论的理由,唉,说出来谁能信呢,竟是因为前朝炀帝。那些纤夫受尽炀帝奴役,对他恨之入骨,免不了埋汰几句。姑娘却一心护着炀帝,句句反驳,说他们不懂政治抱负什么的。总之就是奇怪得很!”
男子垂眸静默了片刻,忽然笑出声,笑声落落疏朗。笑着笑着,眼中竟渐渐泛起黯淡不明的水色。
又哭又笑是几个意思?刘老汉看不懂了。
“多谢老板。”男子递给他一些碎银子,“那,这位姑娘现在住在京口城中吗?”
刘老汉心里乐开花,答得分外利索:“不在城里,听说住在南山。”
“好,我知道了。”男子再三谢过刘老汉,快步离开了茶铺。
刘老汉望着男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子,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啊,一个两个的,都是为了女人。他们不知道,女人都是红颜祸水,根本靠不住。嗯,要我说啊,还是银子最靠谱喽!”
不过,如果每天都有人拿着银子向他打听女人的下落,他倒是无上欢迎。他一边寻思着再请哪个木匠比较划算,口中哼着小曲儿,一边向后院走去了。
第69章 【尾声】好梦如旧
“玉琼,玉琼,不要睡…太医,太医!!!”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惊破寂静的秋夜,在凤栖宫上方回荡不息。
一轮孤月挂在天边,月光清冷如霜。鸟雀扑翅而起,震落几片黄叶。
傅惟惊慌失措地抱紧玉琼,全然不管什么帝王气度,失声痛哭起来,哭得那么无助。他从未有过这般痛不欲生的感觉,好像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感官都在痛,痛得他肝胆俱寒,痛得他万念俱灰。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要先走?明明说好白首同心,明明说好长相厮守,为什么要留他一人独活人世?
帝王,帝王。
寡人,寡人。
琼楼玉宇,高处怎胜寒。没有她的陪伴,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九重天阙,百年唯孤独。没有她在他的身边,他要如何才能熬过漫漫余生。
“不要,不要离开我…”泪水滴落,沾湿了她的脸颊,分不清是她的眼泪,还是他的。
四周宫人齐齐拜倒,因被他的悲伤所感染,皆是忍不住抹泪。
太医急匆匆地赶过来,诊断之后,沉声道:“皇后已去,还请皇上节哀顺变。”
傅惟一把揪住太医的衣领,厉声道:“你乱说什么!你说谁死了!你给朕说清楚!”太医哆嗦着不敢说话,傅惟猛地搡开他,道:“朕警告你,休得胡言乱语诅咒玉琼!她明明还活着,只是睡着了!你给朕想办法,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朕都要让她醒过来!若她不能醒过来,你也别活了!”
太医吓得瘫倒在地,哭道:“皇…皇上饶命…微臣实在…”
安公公轻声道:“皇上,哀能伤身,您千万保重龙体啊…”
傅惟拂落满桌茶具,暴喝道:“没有!她没有死!!你们骗朕!!!”
一时间,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连大声喘息都不敢。
不多久,一道清越低沉的声音响起,蓦然打破死寂,“皇上,皇后已经薨逝了。”那厢杨夙缓步走进来,拍了下傅惟的肩膀,“皇上,节哀顺变。”
傅惟看他一眼,仿佛如梦初醒,趔趄着跌坐在榻上,喃喃道:“薨逝了,她走了…”须臾,他抬起赤红的双眼,咬牙切齿道:“一群废物,全部拉出去斩了!!”
太医们哭天抢地,连连讨饶。
“皇上…”杨夙刚想规劝,傅惟怒道:“救不活玉琼朕留他们何用,统统陪葬!!”
他的眼中似有毁天灭地的凄绝与悔痛,杨夙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话到唇边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他本想趁着今日公务不重进宫看看玉琼,不曾料想,看到的竟是这般悲惨的画面。他与傅惟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他爱得有多浓烈。
侍卫冲入殿内将几位太医强行拖走,凄厉的哭声在浓重的夜色中回荡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