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卡老爹哈哈大笑着,翻了个筋斗,从洞顶跳了下来。满脸的大胡子遮住了他坑坑洼洼布满伤疤的面孔,赤裸的胸膛上挂满了汗,一边上臂上扎了一根银带,那是他唯一的装饰。

他用两团布塞住鼻孔,抵挡四面散发出的臭味,还不时解下挂在脖子上的酒葫芦给自己灌上两口。他大概是整座火环城唯一在工作时间喝酒的河络。

布卡在河络语里,就是“无名”的意思。大家已经忘了他是什么时候来到火环城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总是容易被人遗忘。老吹牛大王布卡、大话王布卡、糊涂布卡、吹牛王布卡、喇叭布卡,都是他的名字。

他喜欢吹牛,喝多了后,就会号称自己参加过两百年前的战争,说他自己那时候勇敢强壮,身高超过夸父,杀人如同砍瓜切菜,可是战斗的对象却是虚无缥缈的童话人物,他的故事没有人相信,却变成了火炉嬷嬷用来吓唬小孩的最佳灵感。

沙蛤还在陡坡上往下滑。

“喂,你摔倒了,要帮忙吗?”布卡问。

沙蛤想喊当然啊,救命。可他刚张开嘴,一块缺耳朵少鼻子的木傀儡的头却掉进咽喉,在那里卡住了。

“咦,是个哑巴吗?”布卡问。

我要跌下去了,跌到那个冒着烟的可怕洞穴里去。沙蛤疯狂地想着,在垃圾之海中拼命挣扎。

“到这儿来,小鬼。我想好好看看你。”布卡猛地一伸手,从垃圾海里将沙蛤揪了出来,放在石头栏杆上。

沙蛤惊魂未定,吐出了卡在嘴里的木偶脑袋,仍然说不出话来。

布卡眯缝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嗯,是个正常的小孩儿,不过就跟死了爹似的无精打采。”

“我没有爹。”沙蛤郁闷地回答。绝大部分的河络孩童都是在河童殿长大的,他们只有共同的父亲和母亲,那就是部落本身。

“你们都没有爹,”布卡抹了抹嘴巴,擦去胡子上的酒沫,“过去的河络可不是这样的,他们有爹有妈,我觉得也挺好。”

沙蛤瞪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笑。

虽然近在咫尺,他却怎么也看不清布卡的容貌。布卡那赤裸的身体映衬着火焰,散发着与周围的物什一样的气息,好似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还有点儿活要干完。”布卡站了起来,把铁铲插入垃圾堆中,鼓起浑身的肌肉使劲一搅,堆叠到了悬崖边缘的垃圾纷纷坠落,被安装在悬崖中部两个巨大的带铁齿的铅轮一点点碾碎,再掉入熔岩坑的血红巨口之中,每当此时,就从火海中喷吐出上百尺高的火焰和烟雾。被碾碎的东西有带铁箍的桶、布娃娃、旧车、相框,都曾经是过去的记忆。过去某些人的爱物,现在只能让垂死的火山再多冒出几股白烟。

沙蛤很喜欢看这幅景象。他趴在栏杆上,撑着胳膊肘,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斜眼看看正在干活的布卡,觉得这老家伙除了相貌丑恶之外,也不像会吃小孩的模样,眼圈下面的皱纹里反而透出几丝慈祥来。

“这份工作很有意义,”布卡一边干一边冲他大喊大叫,“我是在赎河络的罪,帮他们一点一点地粉碎那些住在机器里的恶魔,他们关注手上的技巧太久,把现实里的快乐都给忘了。”

“我也有罪吗?”

“你什么都不会,因而最纯洁,身上的罪最少。”

“哦。”沙蛤回答说。哦的意思是他一个字也没听懂,但这无法阻止他无比仰慕布卡的话。

沙蛤看了一会儿熔岩,又仰起头问:“布卡老爹,什么叫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就是月圆空好意,流水终无情,你关心他,他不关心你。总的说来,还是自己蠢呀,关心那样的人呢,”布卡哼哼道,又给火山庞大的胃口加了一铲子,“就像关心北邙山去年冬天下了几场雪一样…”

沙蛤大睁着眼,默默地想了很久。

好不容易布卡才放下铲子,将下巴撑在铲子柄上,问沙蛤:“好了,你是不是有东西要给我?”

沙蛤连忙把在手里捏了很久的独脚人锥递了过去,那东西在他手心里早已发烫,似活物般一跳一跳的。

布卡低头看了看,钉子头上那粒红宝石在火光映衬下,好似独眼人诡异的笑:“如我所料,就要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

布卡反问:“给你影人锥的是谁?”

“这东西叫影人锥吗?是个很漂亮的姐姐,嗯,她有一对翅膀,她带我飞起来了,我们飞得很高很高,我没有害怕…真的。”

“她是不是笑起来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小沙蛤露出笑容。

“小心她的笑,那是流沙,陷进去就爬不出来了。”

“她的脸很光滑,一点也不像沙子啊。”

“唉,傻子,”布卡问,“这影人锥很重要,你猜她为什么不自己送下来?”

沙蛤愣了愣,一个答案自己跳到了他脑子里:“她找不到路,我也差点迷路了呢。”

“这个答案不对,”布卡摇了摇头,“只要愿意,她可以去任何地方。我看这丫头不但漂亮,而且狡猾。她把影人锥送到我的手上,这是一个仪式,此后,她的生命将属于我,按游戏规则,我接纳了她的影人锥,就必须答应她一个要求。”

“哦。”

“她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你,我很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沙蛤同样茫然地问。

布卡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这问题可以留到以后再解决。你,小家伙,是你送来了这封信,现在,想要什么回报?说出你的请求!”

沙蛤的喉咙一动,吞了一口口水。

“记住,你的要求只能提一次,开口之前要想清楚!”布卡用雷鸣般的声音猛喝。或许是正巧,但沙蛤却相信是遵照布卡的意愿,他身后那盛满红色岩浆的深渊中烈焰飞起,橘红色的浆汁四下飞溅,将布卡那张丑陋阴沉的脸映衬得如魔王般邪恶。

沙蛤害怕得牙齿哆嗦。

等到火焰消退,布卡老爹转过脸来,丑陋的破损鼻子好像第三只眼在瞪着他。

沙蛤心里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他甚至能感觉出布卡对他的回答有点紧张,这个答案对布卡来说很重要。

他从来就不擅长回答问题。

此刻沙蛤觉得自己就像火炉嬷嬷的故事中那些陷入困境的小孩一样,只要回答错误,就会与那些该死的垃圾为伍,消失在熊熊的熔岩海中。

这一时刻的布卡,接纳了独脚人锥的布卡,和刚刚那个倒腾垃圾的布卡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他掌握着生杀大权,掌握着命运之轮。

“我…”沙蛤无比紧张地说出了他的愿望,“我,要一个朋友,一个可以陪我聊天、嬉戏、打闹、开心、玩的朋友。”

布卡愕然。

“你想要一个朋友,你想要一个朋友。”他重复着沙蛤的要求,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特别搞笑的笑话。

沙蛤难过地垂下了头:“我就知道这很难。”他蹭着自己的鞋底,想要离开。

“等一下,小家伙。”布卡叫住了他,仔细地打量着他,好像在检查他是不是在戏耍自己。

“实际上,你已经有了一位朋友——如果那打铁的小子没死的话,”布卡说,“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不是吗?”

“啊?”沙蛤瞪圆了双眼,后退了一步,“你,你怎么知道——”

布卡的笑声如同雷鸣,在垃圾洞里回荡:“我是火焰的巨眼,我躲藏在这座小岛上,注视着一切。我看见,我听见,我知道。我无所不至,我无所不知。”【注:这是影者创始人铁问舟的名言。】

“这里不是岛,是垃圾洞。”沙蛤轻声说,但布卡浑然不觉。

他停下笑声,皱起眉头思考:“可这个要求真不赖,真不赖。我宁愿去做难百倍的事情,盗取某个宛州城主的宝物,杀个严密保护的官员,我可以让你富裕如国主,也可以让你驾临万人之上,你却只是想找个可以聊天、戏耍、开心、玩的朋友?”

“对,一个朋友。”沙蛤轻声要求。

“也许,我该杀了你,像对付其他那些夸夸其谈的信使一样…你想要一个朋友,而你已经有了小铁匠,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并没有破坏我的规则。”布卡低头沉思,喃喃自语。

沙蛤沮丧地想:我又回答错了,我一定是,又搞错了。

“不过,小铁匠和我们之间的事没有任何关系,是吗?”布卡严厉地问。

“我不知道。”沙蛤颤声回答。

“你胆小、贪吃、怕事,但每个人心里都埋藏着一个小人,只要保有真诚,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仔细审视小胖子,“你像他们说的那样一无是处,你甚至丢掉了唯一的一枚挂坠。很好,非常好,我喜欢你,沙蛤,你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弱小,因而你更纯洁。”

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

“所以,我接受。”

“什么?”沙蛤可怜巴巴地说。

布卡将那双精光闪烁的眼睛俯到沙蛤鼻子前。

“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沙蛤,真应该喝一大杯庆贺下,这是一场伟大友谊的开端。”布卡郑重地握了握沙蛤的小手。

“祝我们的友谊万古亘存!”

沙蛤惊慌地喊:“这不合习俗,该祝我们的友谊转瞬即逝!”

“去他妈的河络习俗,我比这条习俗活得还要长。”布卡吐了口痰说。

火炉嬷嬷说随地吐痰是条严重陋习,但是,管它呢。沙蛤那激动的小脸蛋涨得通红,想想他得到的东西!

那天晚上,沙蛤心满意足地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想起了他所拥有的美好友谊。

他梦见了自己新交的朋友,两个!

他还梦见了那位羽人女孩,在明月的光芒黯淡下去的时候,她的头发依然银光闪烁,比月亮还要美丽。

他还梦见了醒着时没有注意到的景色。

那是从天空俯瞰到的森林、河流和广阔的平原。

还有山的那一边。

他还没有意识到,但某些东西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心里,关于美丽和远方。

有一天,我还是要走出这片森林的吧,虽然如此庞大、如此无量。

他在梦中安慰自己,他还小,没有准备好去面对那个世界,可是有一天,有一天…他会成长起来的。

哦,这真是有史以来最妙的一天。

第二章 人间使节

【不在死亡面前低头——这是死在三沙岛之战里的铁骨奥司,他曾是火环城的前任夫环,除了那场血战,他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出生地。他的头骨上只有一个干净利落的火环城标记,以及一支方头箭镞留下的深坑。】

1

越州雷眼山是座裂隙之山,成串的火山口如同散落在越州土地上的巨碗,碗中满盛着郁郁苍苍的地下森林。它们中间有许多是活火山和休眠火山,风化得很厉害的上百座山峰和谷地之间布满细微的裂缝和罅隙。

这些地下裂隙接进雷眼山下无数地下通道的分岔之中,就像上千年的老树根庞大无比的上百万根须中的某一枝,它们曲折地深入山腹,如同乐章向着主调汇集,如同溪流向着海洋汇集——终点,就是包容着一整座地下城池的巨大空洞。火环城,是这些地下城池中最重要的一座。

此刻,云胡不归正单人独马,行走在雷眼山南粗犷而荒凉的小道上,他的那匹小马名叫夜语,倒是正合此时的意境。

路旁树木郁郁苍苍,草蔓丛生,爬满藤蔓的石雕,述说着此地过往的繁荣。

双月正在他的头顶上交互遮掩,草原人把这样的夜晚叫作夜魄月之夜,夜魄之月是夏季的最后一个月亮,带来长而凉爽的夜晚,也是让爱情滋生的夜晚。

月光把路旁涌动的树影变成争先恐后奔跑的游魂,绵长的山路上只有一人一骑,不免带来淡淡的乡愁。

云胡不归想起了在月亮的辉映下,有熊山上覆满的邃黑色阴羽草,好像巨熊在风中耸动的毛发。

他的第一位师父独狼对他说:“看这巨大的熊,世界尽在它的眼中。”

独狼已经死了,草原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世界距他所想的还是差别太远。

云胡不归英俊冷酷的脸上流露出闷闷不乐的神情,但他紧紧地咬着嘴唇,绝对不会流露点滴痛苦。

他抬头仰望火环城所在的险峻的阿勒茹山,阿勒茹在河络语里是“火盘子”的意思,此刻从地面上已经完全看不出烟雾和熔岩的踪迹,但地火并未完全熄灭,而是隐藏在地腹深处,涌动翻腾,从不休止。

首领灌入他胸口的文字就是任务:他必须说服火环城的夫环熊悚为皇帝龙噙者提供墨晶石矿。

这任务可不容易完成。

云胡不归听闻过火环城熊悚的铁腕手段,他听说熊悚拒绝了皇帝征召为朝臣的要求,根本不把龙噙者那庞大的联盟放在眼里。

如果说雷眼山的火山河络都是些固执的家伙,那火环城的熊悚就是其中最暴躁、最不可理喻的河络王。他是战争英雄,但又是一个极端保守的家伙,对河络的生活方式极力维护,到了死硬的程度。有人说,他的胸膛里放的不是心脏,而是塞了一个铁砧。

这些生活在地底的小矮子,虽参与过人族的战争,但只忠于雇主,战事一旦结束,立刻返乡,不介入人族的任何政治纠纷中,更何况,他们对天罗一贯持敌视态度。

要想说服这个矮个子河络王听命于天罗,为一场新的战争开采矿石,比劝说草原上的恶狼吃草还要艰难吧。

可他别无选择。

云胡不归停了下来,又感觉到心中那只野兽的悸动。

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腰带上的匕首。这把匕首是他开始试炼后,连同墨染的乌袖长袍、斗笠一起送到手上的,锋利但并不趁手。他告诫自己得习惯这把匕首,同时习惯自己的新身份。只要还在试炼过程中,他就不得不继续杀戮,杀那些他不想杀的人。被杀者的目光曾让他彻夜难眠。

但他有另一个更恐惧的东西,那就是夜魄之月。

夜魄之月会挑逗起他身体里藏着的另一个人、另一只动物的记忆,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这一点。

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母亲的脸了,她曾透过泪水朝他伸出手,但无数个夜晚,他都会在噩梦中再次看到那一幕。那也是一个夜魄月之夜,血红色的暗月爬到明月的脸庞上,他内心中的怒火充斥全身,好像潮水一样升起,他意识到了,试图与之对抗,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输了,潮水吞没了他的理智,内心掩藏的恶魔被彻底释放了…

他不会梦到更可怕的一幕,因为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惊叫着醒了过来。

族人把那个藏在心里的恶魔视为天赋,他却视为诅咒。

只有天罗修习的冰镜术能阻挡住他心里的猛兽,这是那个象背上的大人物,苍之天罗的首领,邀请他加入天罗试炼的时候,他想都不想,立即就同意了的原因。

他知道天罗是另一种战士,另一种靠武力掌控自己的命运的人,他们是暗夜潜行者和暗杀者。天罗刺杀术是另一种掌控命运的途径。

但他只是天罗学徒,不能接触到冰镜术的真正奥秘,而只有更高阶的冰镜术,才能克制自己的心兽。

如果再得不到天罗的认可,他或许就会死在试炼的路上。

想得到天罗的承认,得到他们的黑白铁符,只有两个办法,挑战一个正式的天罗,或者按部就班地完成所有天罗试炼任务,而一旦失败,被逐出苍之天罗,失去最后的栖身之地,心灵和肉体上的庇护所,对他而言,那或许与死亡别无区分。

他不怕死,但却害怕失败。

云胡不归在月下捏紧了拳头。

草原人绝不绕路而行。

这座险峻的死火山口,他终究是要爬上去的。

2

夜色中,阿勒茹火山口上那条石雕的羽蛇就像一条扭动身体的巨蛇,拼命地想要从火山的束缚中挣脱。一旦如愿,狰狞的巨牙就会撕开天幕,吞噬天上的夜魄之月。

羽蛇口前的小平台上点着一盆炉火,把三四名哨兵的影子投射到羽蛇身的鳞片上,来回扭动,宛如妖魔。

一名哨兵正弯下腰去,从火中拣出一颗火炭,点燃嘴上的吸斗。

他们身负守卫的职责,目光却时不时地滑向炉火——火自有一种催眠的魔力,此外,又有谁能从如此狭窄的小道上摸进城门呢?

他们却没有注意到,每有微风摇动火焰,一片不起眼的黑影才随着岩壁上晃动的哨兵身影,极慢极慢地靠近羽蛇口。

那条人影正是云胡不归。

他正潜近火环城的城门,眼角里似乎看见山巅观象塔的塔顶上白影晃动,立即像片纸般贴在了羽蛇粗糙的鳞片上。

哨兵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异象,只顾抽冰尘聊天。

云胡不归安静地蛰伏良久,瞅准时机,将一个小纸包弹入炉中,炉子里猛然腾起一片凶猛的火焰,围在火边的河络哨兵遮目后退时,云胡不归已经溜入蛇牙下的那片黑暗中,好像一滴水滑入黑暗的水潭。

羽蛇口后面的斜坡仿佛没有止境。

云胡不归知道自己已入火环城地界,这座城市的地下部分庞大得无法想象,四周岔路无数,压抑得连梦都会逃跑。

云胡不归一边向下摸索,一边用心记忆道路,一旦在这座巨大的迷宫中迷失方向,恐怕直到死的一天都找不到出口。

※※※

通道上来往的河络不多,但是都显露出一副忙碌又开心的样子。云胡不归觉得他们似乎在为一个盛大的节日作准备,对,似乎是叫地火节——一个他所不了解的节日。

许多河络搭着梯子,往洞顶的大铁环上挂灯笼,一些彩灯被点燃了,红色的大灯笼上写着离奇的符咒,通明的灯火给云胡不归的潜行增加了不少麻烦,不过他还是顺利地摸到了火山底部,再往前,就是河络王熊悚居住的盘王殿了。

盘王殿是坐落在大火环最低洼处的一处宫殿,它由巨大的火山岩搭建起来,整体呈铁灰色,镶嵌在岩洞里,好像蛇嘴里叼着的一个苹果。

它从沉重的岩石下探出覆盖着绿色铜瓦的屋檐,檐口上布满怪兽状的滴水嘴。

河络对建筑有一种近乎变态的装饰要求,盘王殿前的廊道壁上立满了狰狞的石头怪兽:一只商羊从莲花上跃起,老鹰般的前爪里抓着一把石刀;一只讹兽扭过头去,好像厌恶自己爪下的猎获物;一条钩蛇从石缝中转生,带钩的尾巴盘卷在肋下…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味。

石头是河络的纪念碑。河络们相信石头上一旦刻上了字和画,就拥有了生命,与城市的命运浑然一体。

云胡不归伏在暗处窥看,盘王殿门外的卫兵只有一名,是个四肢粗壮有力、皮肤黝黑的河络。他披着灰色鼠披风,手持长戟,在石殿门口机械地走着圈,每一步都落到自己的脚印里。

云胡不归收摄心神,悄无声息地靠近。

潜行如影,是天罗入门的第一课,要求他们贴近目标时不能发出一丝声音。

他可以尝试光明正大地通报身份,要求觐见河络王,但若能独自面对熊悚,他会更有把握,况且,这也更符合天罗的行事风格。

摸到哨兵身后,云胡不归倒转匕首柄,在那名哨兵的后脑一撞,哨兵吭也没吭一声,就瘫倒在地。云胡不归将匕首放回鞘中,顺手抄过哨兵手上的灯笼,灯火晃动处,他看见那名晕倒在地的哨兵嘴角竟然露着一抹冷笑。

云胡不归猛地醒悟,刚要转身,猛地里火光耀眼,一队卫兵冲了出来,口中大声呼喊:“抓住刺客了!”

火光下,长戟如林,洞窟高处,更是一排闪亮弩弓对准了自己,四下灯笼高举,耀眼如昼,就算他潜行之术再高,也无法逃出生天了。

一名披着灰鼠皮披风的河络士兵站在高处,头戴铁盔,独眼灼灼,像是这群卫兵的头领。

一瞬间里,云胡不归想掷出手里的匕首,虽有铁盔保护,距离又远,但在天罗营地他曾花费数月时间不眠不休地练习此招,射中那名头领的独眼,云胡不归有百分百的把握,然而此时此地…杀了此人又有何用呢?

云胡不归扔掉手中的匕首,苦涩地问:“怎么发现我的?”

“——等你很久了。”独眼的卫兵头领冷笑,高举起一只胳膊,斩钉截铁地往下一挥,“杀了他!”

3

深埋死火山底的火环城盘王殿,百年来从未如此灼热。

黑色的头盔挂在石墙上微微放光,一滴滴的水顺着兵器的长柄滑落在地,盾牌上镶的银子热得发软,空气滚烫,热浪逼人。

三天之前的正午时分,突如其来的一场地震震动整座火山。

这是常见的地震,梦里甚至无人醒来,唯有河络王熊悚从梦中惊醒。

他听到洞外哨兵来回走动的沉重脚步声,好像钟摆般准时。

“来人!”他吼叫道,听到门外的卫兵来回奔走,有脚步声朝大门奔近。

他得找人谈谈他的梦。

他梦见了一只目露凶光的巨大恶鸟,所到之处,灾难遍地。它的影子庞大无比,及得上一个王国,落到哪里,哪里就有鲜血,熊悚在梦里闻到有大火的味道。

但在那个梦之前,还有另一个梦,更晦暗不清,更让熊悚体会到不祥。

他梦见一个来自遥远草原的年轻人,潜入他的宫殿,就在石床前将他的咽喉割开,放干鲜血,好像对付一匹狼。

梦对河络来说无比重要。

河络们相信在梦里,他们可以踏入创造之神的梦境,河络与神的梦境相交,会折射出隐约的世界真相。

河络通过梦来了解世界。只要进入特殊的梦幻觉状态,他们就可以得到一些神启:有时是个人的吉凶时运,有时是被遗忘的前辈技艺,有时是湮没的远古历史,更有一些时候,是庞大部族的命运。

火环城的夫环熊悚盘腿坐起,走到炉火前,用一枚小铁铲拨动炉灰,把火炭显露出来。

再热的天气里,河络屋子里的炉火也不会熄灭。

盘王殿里的这座银炉,是烛阴神像前那个永恒喷涌的地火之眼的小小翻版,沿着炉口有一圈衔尾急追的青铜火麒麟。据说麒麟可以口喷火焰,守护炉火不灭。此刻火炭在灰下闪着红色的光,熊悚的大脑也像炉火般一明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