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告诉我吧。”
杨平静地叹息一声:“嘉睿,我不想和你动手。”
“我也不想。”后者悠长地对应,“所以麻烦你告诉我,我的学生在哪?”
一股寒意从右肩渗透,杨不动声色地开口:“如果我不说,那这一战大概就无法避免了吧?”
嘉睿收回右手,目光冷冷淡淡。
“你知道就好。”
一向不把任何事物放在眼里的人竟会把学生看得如此重要,反倒是数百人老师的芳雍却绝不会为任何一个学生与长老会反目。杨沉思片刻,换了语气:“据我所知,尊长并没有为难那孩子的意思,只要等你参加完圣隐会……”
嘉睿突然站了起来,安安静静地看着杨,语气一样淡,但是敏锐如杨,已经听出了杀意:
“不要逼人太甚。”
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谈不上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但三个人至少保持着互相了解和尊重的君子关系。从来也没看过嘉睿有这一面的杨,心底泛起莫名的好奇。
许久,他略略颔首:“好,你跟我来——如果能跟得上的话。”
与来时一样,空气骤然裂开。嘉睿把拿着结晶体的右手插进裤兜,左手酒瓶抡了出去。当一朵闷声水花在海面上开放,峭壁上已经人影全无。
? ? ?
一下子从悬崖峭壁惊涛拍岸的海边来到假山兰亭簇拥的园林,这在大多数人看来不仅连白日梦都算不上,简直是疯得不可救药了。
如果一个风水学家身在此处,一定是赞不绝口。地势北高南低,后有老山余脉,下有帝王江河,两扇深色雕花木门,纹路古朴,门上嵌铜环一对,门前照壁一块,虽然是婉约古典的园林式建筑,却处处透出帝王之家的大气。
进门就是镂空的花窗,隐约可见后面的流水和回廊,曲折的走廊凌空架于水面上,造价昂贵的纯太湖石错落有致地装饰着湖面,格局巧妙地形成大大小小好几个荷花池。湖塘中心几幢粉墙黛瓦、栗色廊柱的亭台楼阁和水榭,由折桥一一连接;湖的四面分布着四五座二层的小楼,想必是用来赏月观花之用;过了湖、穿过假山、足足行了十来分钟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才到可以供人居住的主楼。
和风景别致的湖光山色比起来,主楼更令人耳目一新,每入一进都有一个天井,种了各种植物:芭蕉、凌霄、曼珠沙华、梅兰竹菊应有尽有,数十种温室培养身价逾万的名贵花草,在这里不过是以天为被以土为铺的寻常植物。前面水景是浓墨重彩,此处则完全由山来唱主角——主楼后面没有墙壁,而是三面靠山,得天独厚的屏障阻隔了外界对居住在这里的主人的骚扰,可谓安枕无忧。
站在主楼门前,嘉睿开口:“不要告诉我你住在这里。”
“不可以吗?”杨笑道:“不过也算你说对一半,我并不是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
“为何你和芳雍都很喜欢把家弄成半个城市那么大,难道不会迷路?”嘉睿淡淡翻个白眼,“洗个澡都要走十分钟,和去公共澡堂有什么区别。”
“对你这样的懒人,我就算解释了你也不会明白。”杨很有礼貌地讥讽了回去,“这不是我家,是尊长的住处。”
终于浮出水面。这个尊称让嘉睿内心起了涟漪,但表面仍不动声色,“尊长?”
“长老会的最高决策者,也可以说是七星社名副其实的首领——你想听的不就是这个吗?”杨回过头来微笑着说,笑容中亦有着某种深不可测的成分。
长久以来,七星社所有的成员都一直以为掌管这个组织的是十二个人,十二个实力不相伯仲、能够互相牵制、互相抗衡的人。然而事实却是在这十二个人中始终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做着最终的裁决,他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把自己深深隐藏了起来,把握实权,却决不做那只挨枪子的出头鸟。
因为是空间转移,所以嘉睿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也许还留在这个城市里,也许已经到了千里之外。
“这次圣隐会的地点就在这里,其他的人明天会陆续到达。”
地板是上好大理石铺砌而成,桌椅家具均是紫檀木手工打磨,架子上陈列着古董玉器,正面墙上挂一幅山水图,上面的题字不是名家名手的真迹,但其气势透过纸张不言而喻,想必是出自这里真正的主人之手。
杨到架子上取了一两块香料,揭开香炉的盖子,用火折把香料点燃放入,合盖后,袅袅白烟从铜盖的孔洞中冒出,屋子里盈盈生香。
“我去请示尊长,你随意。”杨离去前开了句玩笑,“不过也知道你不会客气的。”
杨刚进入内堂不到一分钟,嘉睿开始嫌那香料破坏了空气的纯净,手都没抬一下就把铜炉给冻住了。
好在杨回来得很快,没有让更多嘉睿看不顺眼的东西遭到损坏——至少他保住了那幅山水画,那个时候嘉睿正眯起眼睛盯着画看,神色间有着毫不遮掩的破坏欲望。
“尊长请你去茶室。”杨苦笑了一下,不知道嘉睿会不会领情,“他亲自为你沏茶。”
果然,嘉睿淡淡地瞥他一眼,“你知道我喜欢酒多一点。”
古色古香的茶室位于主楼二层,推开窗棂迎面而来的就是青山。一张状若老树盘根的茶桌,几个树桩一样的茶椅,端坐旁边的是一个年龄看起来和他们不相上下的儒雅男子,皮肤白皙,双手灵活,眉清目秀,神色怡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嘉睿觉得这个被杨称为“尊长”的人,和杨看起来竟有几分神似。
“请坐,嘉睿。”声音淡雅,尊长仍在继续着洗茶的动作没有抬头。而那声招呼非常熟念,就像彼此相识已久——事实上他们确实认识不少日子了,只是那些戴面具的岁月,让嘉睿无法一下子适应这个以真面目示人的陌生人。
“很抱歉命人强行将你的学生带到舍下,不过,我已经给了他最恰当的治疗,应该不会有大碍。”待两人入座,尊长把准备好的观音茶一一注入他们面前的紫砂小盏,他的眼睛似有似无地扫过嘉睿。那眼神偶然间泄露了他的年龄——有着这样一双寂天寞地的眼睛的人,相信在世上度过的时间已经不下百年了。
嘉睿端着紫砂盏微微晃荡,眼睛盯着那金黄浓艳似琥珀的液体,“诡面属于暗杀系,为什么会出现在市井小巷?为什么要带走无关的人?”
“那只是个意外。”尊长淡淡一笑,“事实上,诡面是此次的主考官,他并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于是当机立断将那受伤的孩子带回来治疗。”
嘉睿冷冷打断:“人呢?”
尊长抬起眼,静静地凝视着嘉睿。他的眼睛是罕见的深琥珀色,和这上等铁观音的色泽如出一辙,“放心,他没事。”
嘉睿咬着紫砂盏边缘,头一仰,一杯好茶全数滑进喉咙,“多谢款待,我要办正事了。”说着起身,杯子先是吐到手里,然后随手掷在桌子上。
尊长并不生气,弯起手指望着自己那边缘修剪得分外整齐的指甲,唇角带着宽恕的笑意,“嗯,去吧。”
? ? ?
赵晓哲气喘吁吁地赶着路,不敢有半点停留。
潜意识里总觉得一定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里。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但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帮上忙。
所以,他只能尽快地赶往息霞山的静心馆,去找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强大的人请求帮助。有事情做总比等要好——即使能请动那个人的可能性是零。
赵晓哲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复杂,已经超过他所能想象到的极限。
他打算老老实实地沿着不变的路线赶往静心馆,那条路是从寺庙后门延伸开去的。
当他踏进寺庙时,突然感到不对劲,即使佛门清净之地禁止喧哗,可是也太安静了啊!简直是连一点人的气息都没!
赵晓哲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里里外外找了每个角落,当他再回到正门来时,已经冷汗涔涔了。
一个人都不在!
绝对是不正常的异象。在寺庙里呆了几年,没一个人在的情况从来没有过。
赵晓哲迟疑着是上静心馆传话,还是赶紧找人求助,正六神无主的时候,一个声音轻轻地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赵晓哲。”赵晓哲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才一怔,到处找那个声音的来源。
那声音又说:“不用看了,你看不到我的。”
赵晓哲东张西望,果然什么人也没看到,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问:“你是谁啊?”
“问名字的话,就叫我蝴蝶吧。”那声音淡淡地回答。
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轻的女人,赵晓哲试探着问:“蝴蝶小姐,请问……你、你是什么东西啊?”
蝴蝶呵呵笑了笑:“总之不是人类,你怕吗?”
赵晓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不怕连他自己都不信,但是说怕,又怕惹出什么麻烦。无意识地低头扫了一眼地面,那一眼看得他毛骨悚然!地上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个影子,按照投影来看,她应该就坐在那佛像的肩膀上。
赵晓哲好不容易才没有叫出来,但他马上望向那座佛像的动作却暴露了自己的慌乱。
蝴蝶笑着:“赵晓哲,你怕我吗?”
“我、我不怕。”赵晓哲豁出去了地说。
“那你怕死吗?”
“我、我还是不怕!”赵晓哲借着惯性一豁到底。
地上的影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在赵晓哲暗松一口气以为没出什么纰漏时,那叫蝴蝶的影子又问:“那么,你怕别人死吗?”
她难道是想以全寺庙人的性命来要挟自己?!赵晓哲大惊失色,“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直接说就是了?”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蝴蝶说:“芳雍在哪里?”
隐隐约约猜到几分的赵晓哲一惊,赶紧稳住语调:“我不知道,这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哎。”
蝴蝶并不恼怒:“你不想让这寺里的人回来了吗?”
“我……”赵晓哲为自己的演技哭泣,他实在太不会撒谎了。
蝴蝶的影子动了一下,“你在怕什么呢?芳雍很强,难道你认为我能把他怎样?”
蝴蝶的话点醒了赵晓哲,这倒也是啊!都是因为她一上来就把全寺人拿来当人质,搞得好像跟芳雍先生不共戴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对他不利似的。
“那,你找先生干吗?”
“叙旧。”蝴蝶答得很平静,不像是隐藏着仇恨的样子。
“……”赵晓哲想起自己也要去静心馆,带路虽然是没有问题,但他还是不能确定这个女子究竟有没有不良企图,“你真的只是去叙旧?”
“不然还能怎样。杀了他?我可没那个本事。”
赵晓哲终于点头:“好,我带你去。”
? ? ?
蝴蝶只是一道影子,但赵晓哲猜想她大概是不愿意把自己真正的样子显露出来,因为她的影子真的很美。影子是侧面时,露出她长到腰际的头发,尖尖的下巴,挺翘的鼻梁,丰满的胸和修长的腿;影子是正面时,显得脖颈纤细,腰肢动人。完美的身材不需要任何修饰和遮掩——难道她没穿衣服所以才只露影子?想到这里,赵晓哲的鼻血几乎要喷出来。
路途漫漫,而且还很难行,赵晓哲想方设法地想套些话出来,并随时做好取消带路的准备,“蝴蝶小姐,你如果不是人类,那是什么生物?”
“生物?”蝴蝶对这个名词感到好笑,“我不是生物。”
“什么?”赵晓哲不能理解,“难道你没有生命吗?你不是活生生的吗?”
“活是相对于死存在的吧?”蝴蝶的声音也很好听,“但是不会死的话,那就自然没有活了。”
什么样的东西不会死?赵晓哲还在搜肠刮肚地思索,蝴蝶的声音又响起:“永生不死,靠自然界的能源生活,这样的东西人类称为什么?”
赵晓哲想了又想:“应该是精灵吧!”
“那么你就当我是精灵。”蝴蝶说,“这样比较方便。”
“精灵?!竟然真的有这种东西存在!”赵晓哲激动得都忘了看横在前面的树枝,扎实地一头撞了上去。“你以为这地球上的万物之灵就是人类吗?”蝴蝶的笑里有几分嘲讽的意味,“人类在地球上的时间才多少年?这个地球上除了精灵,还有妖魔,不过我们一般管它们叫寄生妖和寄生魔,魔比妖厉害一些,但都是比较低等的东西。”
赵晓哲瞪大了眼,他以为那些只是在虚构的小说电视里才会出现的玩意。
蝴蝶继续说:“精灵和妖魔的存在时间至少都超过数万年了,但和天使比起来还只能算是稚儿。天使在宇宙中存在的时间最为久远,这个星球都可以说是他们创造的。”
赵晓哲听呆了,半天才想起来说话:“那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而且也没见过呢?”
蝴蝶说:“每个古老的族群都有自己的戒律,违背者必受惩罚。其中也包括隐律这一条,即不得把存在泄露给外族知道。”
赵晓哲听得直点头,但是突然想起来不对,“啊!那你不是让我知道了吗?”
蝴蝶笑了笑,声音有点苦涩。
“现在不同……管不了那么多。”
赵晓哲无所适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只好提醒:“蝴蝶小姐,小心山路啊,很陡峭的。”
然后他才想起来,人家不是人类,恐怕不需要担心这些。
果然蝴蝶说:“我在山里最习惯不过了,你不用管我。”停了一下,她又说,“还有,寺庙里的人类都很安全,我只是让同伴把他们暂时移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赵晓哲现在已经完全不为寺庙里那些人的安危发愁了。在他的概念里,精灵都是善良的,根本不会害人。
“蝴蝶小姐,你和芳雍先生认识很久了吗?”
“很久。”蝴蝶回答。
“我就知道芳雍先生很厉害,连精灵都认识。”赵晓哲对偶像更加崇拜,“那您可以跟我说一些先生的事吗?”
蝴蝶静默了一下,“他的……事?”
“就是喜欢看什么书,喜欢吃什么东西之类的。”赵晓哲欢快地举例,“有没有说过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话,做过什么叫人难忘的事。”
蝴蝶似乎在想,过了一会儿才说:“他没有喜欢的事物,他说的每一句话和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人印象深刻。”
“是啊,我想也是。”赵晓哲对这样的答案完全不意外,“芳雍先生根本就像圣贤一样完美无缺,当然不会有那些凡俗之人的习性。”
蝴蝶的影子忽然定住不前,“还有多远?”
“哦,再爬上那些悬崖就到了。”赵晓哲远远地指给她看,“虽然冰彦和艾柏他们说下山时有宽敞的大路可以走,但我想那一定是在芳雍先生开启结界的前提下,不然的话,还是从这边上去比较规矩,啊……啊啊啊啊啊啊!”
赵晓哲看到蝴蝶影子的脚离开了地面悬在空中,接着自己的身体也被托了起来,两只胳膊被一股力量抓着,整个人向那片峭壁飞了过去。
只是尖叫的工夫,他已经站在了白雾缭绕的静心馆前。
? ? ?
门口站着四个人,看来早就知道有人闯入结界的样子,在那里等着。
赵晓哲赶紧跑近一些,介绍说:“各位,这是蝴蝶小姐,来找芳雍先生叙旧的,他们是朋友。”
四人从左往右数起的第二个人瞥了他一眼,“你到底怎么回事?把越来越多不相干的人带到静心馆来,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他话音未落,赵晓哲身后突然卷起一阵狂风,四个人措手不及,被狠狠地掀翻出去撞在了门上,砰砰连续几声。一切发生得迅疾,平息得更快,赵晓哲还张着嘴巴都来不及对他那句话做出反应。
“——人类真是越来越狂傲了!”
赵晓哲张着嘴慢慢地转过头去,影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自白雾中走出的女子,年龄不过二十出头,长发乌黑如缎,曼妙的身体被飘曳的轻纱裹住,一双雪白的脚赤裸着站在地上,美丽得令人一下就相信她确实不是以五谷杂粮为食的人类。
蝴蝶脸带寒霜,径自从门口长驱直入。赵晓哲手足无措,只好一边叫着:“蝴蝶小姐!”一边犹犹豫豫地追了进去。
这位美丽的不速之客很快就被馆内众多人层层围住,赵晓哲急忙挡在她面前解释:“各位,这是芳雍先生的朋友,她没有恶意的!”
然而他身后的蝴蝶却明显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她双手横于胸前,一上一下隔了大约十公分左右的距离,然后开始轻念咒语一样的句子:
“微微的清风,静静地流动吧,混沌之物,把所有一切都化为白色的武器!”
眼看骤风又要刮起,赵晓哲赶紧扑过去口中不住地说:“大家相信我,她真的是先生的朋友;我说蝴蝶小姐,我保证他们不会伤害你,所以你千万不要乱来啊——”他死死地将她的双臂拽住并拉开到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
人群包围圈不断缩小,赵晓哲不得不腾出手去制止他们继续靠近,嘴巴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毫无效果,局面几乎无法控制之时,一个淡定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住手。”
呼唤骤风的前奏曲停滞了,蝴蝶抬起头,二楼走廊上站着那个容貌俊美令天地失色的男子,正冷冷地将大厅里的人一一察视。
她很想拿出精灵一族的矜持来,回以他同样冷淡的眼神,但对于一个为爱情连自尊都曾经舍弃的女子来说,矜持与未来一样,都是虚无缥缈之物。
人们默默无言地散开一些,蝴蝶踏空跃上二楼,落在他身旁。他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你来干什么?”
习惯了这个人的冷漠,蝴蝶亦答得开门见山:“告诉你一些对你有利的事。”
他看了她一眼,越过她向里走去,“过来。”
大厅的赵晓哲目瞪口呆地看他们离去,直到只剩下他一个人才如梦初醒,“啊——芳雍先生——我有话要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