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地,棉团触在皮肤上,凉凉的,并不是很疼。她还是很紧张,左手拇指不自觉地送到唇边咬着。

他口气清淡,“既然怕成这样,当时为什么要发疯?”

“你别说话。”她的声音尖尖的,带着紧张。

他轻轻地笑了,“我如果像你恨我那样,这时候就是报复的好时机。”

她打断他,“集中精力快点上药。”

丝丝的碰触传了上来,她紧张得头皮发麻,紧张的本身远远超过疼痛的程度。好半天,她终于忍不住,“还没好吗?你快点儿。”

“整条胳膊都是伤,你这么不情愿,当时就不该发疯。”

她生气了,“是你把我推成那样子的。”

他威胁,“你再说?”

“怎么了?你不承认吗?”

“谁让你先发疯掐我的?”

“是你先卑鄙阴险…咝!”她转过头,“你干吗?”

他面无表情,“我卑鄙阴险。”

她学乖了。在弄好之前,没必要自己找苦受。

屋里很安静,偶尔有镊子碰着瓶瓶罐罐的声音。她穿了件驼灰色的背心,下面隐隐露出粉紫色的真丝睡衣边,侧身坐在床边,头扭到一边。他穿了套浅灰色的亚麻家常服,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拉着她的手,专注地涂抹着药。她闭着眼,咬着嘴唇,身上微微地抖。他神情冷峻,眉毛略略有些皱,嘴唇轻抿。

终于,“好了。”

他放开她的手。她如获大赦,大松一口气。

“希望你自此长点记性。”他嘲讽地把镊子扔回到托盘里。

她绝不示弱地回击过去,“听说你父亲是妇科医生?”

他停了一下,继续收拾东西,“没错,所以,我不用担心把任何女人搞坏了。”

她让那句话噎得难受。但是,她不甘心处于下风,“花花公子。”

他的鼻尖凑了过来,“你是不是今天非要把我惹火?”

她一只胳膊撑着床,往后退坐了一下。

他直直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慢慢地收拾了东西,掩门而去。临去的时候留下句话,“睡衣上的肩带是可以解开的。”

谷雨未待门关上后连忙看了看,果真是。肩带上各有一枚暗扣。她试了下,用下巴抵住一半,左手去拿另一半,果然很容易就能扣上。

“王八蛋。”她暗暗骂了一句。

每天,谷雨未都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上网。这房子肯定有书房,但谷雨未不想去碰那张冷脸。

于是,她每天不得不看那些消息,看得她都想吐。

人言如毒蛇。原来普通人拿着别人做娱乐,可以那么恶毒。

小三为人人所痛恨,已经入了土的徐丽帆还是被扒了出来。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照片在各网站上流传,然后就是她的照片。

潮水一样的评论不是在骂人,就是在说猥亵下流的话,有人说,看谷雨未的模样,滋味也该不错,是不是有其母也有其女,也是给别人做着小三。

还有人说,徐丽帆和谷雨未愧对教师这个名号,私生活如此不堪,怎么还能占据着教师这样的位置。然后下面是数不清的跟帖,表示支持。

潮水,黑色的潮水,让她无从喘息。

谁?是谁这么恶毒?

母亲生前与人无争,自己也不曾得罪过谁,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她们似乎都成了坏人?

但是,没有一个人提起,当初父母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起鹿鸣所说的话,如果父亲真的等了母亲二十几年的信息,那他们…

她无法想下去。雪化了,本来的黑的、黄的、丑的、美的东西都露了出来。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为什么是她?

鹿鸣绝口不提正谷的事,除了吃饭,似乎都是不在的。实际上,他只有下午才外出,也不和她打招呼,吃了午饭就走,吃晚饭前必定回来。

第四次换药的时候,她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鹿鸣却皱了眉,“你弄上水了?”

谷雨未没回答,昨晚洗澡没留神,淋了些水。她又喜欢洗热水澡,当时还觉得有些疼,也没在意。“怎么啦?很严重吗?”

鹿鸣没理她,继续自己的工作。倒是谷雨未没忍住,担心地问:“很严重吗?会不会留疤?”

他翻了她一眼,“你连死都不怕,还怕留疤?”

“不是所有的死都可怕,否则便没有生不如死这个词儿。”

他又看了她一眼,平平静静地说:“说生不如死的都是活人,死那么好,为什么他们还要活着?一边活着,一边说不如死,自己找事儿!”

谷雨未让他说得没词儿,又不甘心认输,于是又挤了一句,“有时不得不活着,不能死。”

他一点一点地涂着药,“奉劝你别无病呻吟。”

两人都沉默了会儿,鹿鸣忽然问:“为什么那么在意你父母的照片被公布?”

谷雨未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低头不语。

是的。她在意的是父母的照片被登出,至于遗嘱,反倒在其次。在她心目中,那是不可亵渎的,虽然鹿鸣告诉她的是,母亲是别人婚姻里的第三者。

“怕你母亲被骂?”

谷雨未又沉默了一会儿,“无论如何,爱情是没有罪的。我母亲最爱的照片是和他在一起的同时期照的,我想,母亲是真心爱他的--哪怕,最后他负了她。”

鹿鸣没有回答,她继续说:“母亲用了一生守卫她的爱情,无论这爱情是不是道德,我都不想让她在死后受到侮辱。因为,没有什么比一生更重要。”

“你堵得住别人的嘴?”

“所以我恨那个出于私利、公布照片的人。”

“早或晚,别人不都要知道吗?”

“不一样。在母亲心目中,那是她最好的时光。我不想把那样活生生的东西拿给他们评头论足。”

鹿鸣最后涂了几下,“好了。”收拾东西要走。

谷雨未不回头地说:“我想知道正谷现在怎么样了。”

他停住脚步,“你关心?”

她低头不语。原来是麻木着不关心,现在,当麻醉剂去了后,她不得不再次面对。

“告诉我吧。”她低低地说。

“对不起,我没有此项义务。”他拉开门要走。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到这里来?难道不是因为你对我还有企图吗?”

他退了回来,低头看着她的脸,“你想说,我很贱,是吧?”

她掐着手指不说话。

他冷笑一声,“我是对你有企图,又如何?”

“鹿鸣,我不是你的对手。”她声音低得自己才能听得见。

鹿鸣似乎是愣了下,然后冷冷地说:“知道就好。”

“你太强人所难。”

“比如。”

“比如那天的电话,你有点欺人太甚。”

他继续冷漠,“怎么说?”

她嗫嚅了一阵儿,终于说:“一个电话而已。我不认为我不接有那么重要。”

“重要不重要,是我说了算的。另外,我想反问你,既然不重要,你为什么不接?一个电话而已。”

谷雨未一咬牙,“我说过我睡着了。”

鹿鸣逼了过来,“谷雨未,我不喜欢你和我赌气,我更讨厌你和我说谎!”言语逼人,迫得谷雨未再也开不了口。

她以为他要走,没想到,他并没有。“谷雨未,你是不是把我当你男朋友了?”

谷雨未像被蛇咬了一样,“胡说!”

他双手抄在裤兜里,背对着她,“我也知道是胡说。可你对我的要求,不是像对你男朋友的要求吗?什么是交易?交易就是要在与对方约好的条件下履行自己的义务,无论自己愿不愿意。你我合作一年,你取得正谷,我取得一个情人,之后…各奔东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大的抵触。以及,这个抵触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谷雨未的声音微弱而顽强,“我不是妓女。”

“你有决定自己做不做的权力,至于是什么,不关我的事。”说完这句话,鹿鸣出了房门。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都没有再怎么说话。

学校频频来电话催她到底什么时候去上课,她说自己被烫伤,暂时去不了。尔后,这些话立刻被传到网络上。在看到那条消息时,她简直都怀疑学校是不是已经被媒体所收买,故意来探听她的消息。

林潇娜中间也来了一次电话,问她现在如何。她很镇静地说,没什么,只是不小心烫伤了,过些日子就会上课。林潇娜便很知趣地说,你多保重,然后挂了电话。

她自己一个人在窗前坐了很长时间,以至于阳光灼得胳膊隐隐作痛也未曾察觉。她从来没感觉到活得有这么累。展一鹏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她却越来越不想接。总是那些事儿,正谷、遗嘱、照片、怎么决定、会有什么影响。

这些事,没有一件是她能操控的。

正谷的股价大幅下跌,展一鹏说,从K线上看,价格是跌的,但成交量并不小,这种情况比较反常,说明有人在吃进。现在不敢确定,到底是谁在吃进。如果是正谷的对赌方,那是相当麻烦的。一旦收集了足够的砝码后,那正谷连翻盘的余地都没有。

谷雨未半懂不懂地听着。她只听懂了一个道理,原来,大象真的可以在一夜之间倒塌。原来,报纸上经常传的某某跨国集团毫无征兆地申请破产保护都可以近在咫尺地发生。

金融是个魔术,它能欺骗所有人的眼睛,能催开万花,也能迅速让其毁灭。

媒体现在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以唯恐天下事情不够大的样子在猜测着各种情况。财经专家似乎人人都成了对赌协议的专家,以先知一样的口气预测风投会在什么价格对正谷出手。管理专家则趁机对家族管理展开批判与分析。最让人讨厌的是法律专家信口胡说,恨不得能拿出一百种假设。一种假设是,以龚如心案来看,假造遗嘱不是不可能的。另一种假设是,如果三种遗嘱都有效,那么会出现什么法律问题。还有一种假设是,只有一份遗嘱有效,这时候又该怎么划分。

她觉得累了,真是很累。

全世界都是吵吵嚷嚷的声音,迫得她想逃。

“我吃够了这些饭,我要喝粥。”午饭时,谷雨未忽然说。

鹿鸣大约从来没想到她会提什么要求,于是便惊讶了一下,才冷淡地说:“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谷雨未固执地说:“我看过了,有液化气。”

鹿鸣夹了筷子菜,“其他东西都没有。”

“现买一个锅也没有多少钱。”

“事情真多。”

“活着事情就是多。”

鹿鸣吃了一阵儿饭,又干咳了几声后,终于开口说:“我不会做。”

谷雨未差点没笑了。男妇科医生的儿子的样子有点窘,大约是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说过这几个字,带了点尴尬和赌气。

于是,她带着点笑意地说:“我会。”

他一口回绝,“别开玩笑了。”

“爱信不信。反正我要喝,做给我自己喝,这东西我是不想再吃了。”她放下筷子,一副要罢食的样子。

鹿鸣犹豫地看了看她,谷雨未添油加醋,“如果今天下午不把原材料买回来,我明天起开始罢餐。”

“爱吃不吃。”鹿鸣扔下这句话,转身上了楼。

下午三点多,谷雨未从窗户上看到鹿鸣上了车。她默默地站着,目送着那辆车远去。

鹿鸣回来的时候,带着大包小包,谷雨未欢天喜地地跑下去。

他斜了她一眼,挤过她,出了厨房。她挨样儿查看,果然,她中午给他发的短信里的东西一样不少。她开始动手。

一只手洗了锅,放在煤气灶上。一只手洗了米,慢慢地把水滤掉。一只手洗了虾,虾还是活的,溅了她一脸的水,然后她听到了一声低低的笑声。一只手要切姜的时候,忽然有人夺过刀,“一边儿站着去。”

“你会弄?”她问。

他盯着案板,“这有什么难的?”话说得很轻松,下手却是副笨样子。谷雨未抱着胳膊,“皮不能要,得刮掉。”

“吃了会怎么样?”

“会粘在小肠壁上,容易得阑尾炎。”谷雨未胡说八道。

看样子,妇科医生的儿子信了,果然刮起了皮。他大约是挑了一个超市里最贵的菜刀,既大又厚,颇像砍刀,刮皮不容易,谷雨未幸灾乐祸地说:“原来通途的大老板也有不会的东西。”

鹿鸣依旧冷冷的,“如果用我下厨房,不出三个月,我一定会让机器来切这东西。”

“牛谁都会吹。”

“但你不一定能吹得动。”

谷雨未正要还嘴,忽然听到哎哟一声,鹿鸣的手指尖上冒出了血。

果然,切到手了。

谷雨未随手捞起一块姜,按在伤口上,鹿鸣忙忙地甩了姜,“这个不能消毒。”

“但是可以止血。”谷雨未认真地说,然后一推他,“能吹动牛的鹿总可以出去了。”

粥的香味儿不断地冒出来,透过厨房的磨砂玻璃门,可以朦胧地看到谷雨未的身影。那身影很少动,似乎在想着什么。

粥端上桌时,鹿鸣正在看报纸,叫的外卖纹丝未动地放在桌上。

谷雨未自顾自地盛了一碗,拿起勺子就要喝,有人早把粥锅拖到自己面前。

“你不是不喝吗?”谷雨未问。

鹿鸣板着脸,“我也流了血,吃回来是应该的。”

鲜虾粥真的好香啊。

接下来几天,鹿鸣都自动自觉地去买虾,之后就站在厨房的门口等着切姜末。

当他再一次从她手里拿过刀时,她忽然问:“我父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的手停了下,“不以成败论英雄,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企业家。”

“是吗?”她不信。

“人各有命,企业也一样。做企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引进风投?现在又为什么不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