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岁的上海男人。

偶尔的晚上他打电话过来。我这边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嘈杂。高架桥上的车流,键盘噼里啪啦,音箱里有TECHNO电子舞曲或者是寒冷的歌特音乐。他说,你给自己搭了一个舞台吗。

我偶尔换一张CD,放流水一样的爱尔兰风笛给他听。悲凉的《Thelevelplain》。我们对话,断断续续。从童年的小伤疤,喜欢的书,直至理想。一路讲起。他有那么多的话要告诉我。

惟独不谈玫瑰和工作。因那是他生活里最重要的现实和内容。

有时候他用上海话回应我。他说,好啊呀。

无限婉转的柔情,是掠过手心的一道微弱光线。

好啊呀。好啊呀。好啊呀。

半个月后的某天,是春天的黄昏。门外突然传过敲门声。DAISY临走之前曾再三嘱咐我,若有陌生人来敲门,务必隔着防盗铁门和他应对。但我却一路跑过去,哗地一声把铁门大大的拉开来。惊天动地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振动,似乎能听到尘烟倏倏掉落的仓惶。

刺眼的西下阳光照耀空荡荡的走廊,照亮阴影中男人的容颜。他的手里有一大束翠绿的枝叶。大朵粉白的喷香的花。是在街边小摊里买来的栀子。

那日我着一件埃及蓝刺绣上衣,大朵蔷薇图案的暗红棉裙。神情疲惫。裸足。他把栀子别到我的头发上,抱我起来,无助的脸用力揉进我的肩窝里。我们像动物一样纠缠着,发不出声音。

那一夜浓香的栀子。放在厨房窗台上,用白铁皮桶盛了清水。在早晨起来的时候,泛出憔悴的黄色。开得太纵情,已经枯萎。

我复制了一套钥匙给他。他可以随时来。偶尔过夜。

如果他来吃晚饭,我就去超市买蔬菜,水果,炖一下午的汤。对着菜谱做他喜欢的香辣蟹和梅菜扣肉。吃完饭,他会得帮我洗碗,清扫厨房,然后做咖啡。

放在厨房里的小收音机播着音乐,他跟着披头士唱,yellowsubmarine,yellowsubmarine……窗外有低低的鸟群飞过的声音。有时候我觉得一切似乎不是真的。来得太快太轻易。

某日晚上房东来收房租。他去拿钱夹,我拒绝。数了一沓现金给房东。我的稿费所得维持着温饱。我会一直为自己的辛勤劳作而坦然。房东说,家里很好,真有生活味道。房间里有白棉纸做的灯笼,海报和照片凌乱地贴在墙上,一大缸金鱼,干掉的雏菊,脏的堆在洗衣机旁边的床单,厨房里食物的气味……还有我的穿着蓝色小格子纯棉睡裤的男人。

送走房东,我关门。一辰躺在床上,沉默不说话。我们一整夜都没有说话。我抽烟,在笔记本电脑上写作,塞着耳机听音乐,倒酒加冰块。凌晨4点的时候,天色发白。我关上了机器。

我走到床边,跪下来把脸贴在一辰的被子上。我说,一辰,上海是我暂时寄居的一个城市。我像个游走的戏子,一路搭台演出。知道时日无多,自然明白合时收场。你不用担心。

他说,可是我并无心和你搭台演戏。

那你要跟着我一路走一路流离吗。我微笑。

他黯然地看着我。

我们都是成年人。该做什么如何做,心里有数。我是。你自然也是。我对他说。

我去过他的公司。白天的时候。一个人坐公车花了近一个小时,去看我的男人工作。他生活里现实的身份总是和我无关。我所触及的只是一个睡着时长长睫毛覆盖如同幼童的男人。

车子经过外滩,来到淮海路最好的写字楼商圈。豪华的大堂里人来人往。出没的人群衣着华丽,神情矜骄。女子一律高跟鞋套装,戴着小颗的钻石耳钉。让我想起玫瑰。玫瑰与他在同一家集团。

是会有困乏的时候。谈判,传真,出差,利润,压力……还有两个同类人之间物质及精神上的抗衡。玫瑰骄傲地存在于商业社会和一个男人的责任心里。虽然我从未见过她,却可以相信她断然不会是素净的女子。心里的算计不露声色。如果不是这样,她如何存活。

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精英分子。而每年,如我这般潮水一样涌过这个城市的异乡客会有多少?成千上万,野性诡异,散发着令人不悦的侵略气味。我不是DAISY,也不是玫瑰。我是一个以文字维生,不理尘事的人。一辰是逃课的孩子。爱上游走时郊外邂逅的田野。

9月的时候,他来和我同住了将近20天。拎了皮箱过来,里面有随身衣服和阅读的书籍。他和玫瑰之间发生冲突。情绪激动。

她提出要购买华山路的公寓,写她的名字,这倒无妨,却还不许我的父母偶尔入住。自私的女人。

我不语。诚然玫瑰如此,却是他始终了解的品性。而且必然有漂亮聪明等诸多其它好处。所以可以一直容忍。这么久。

我只喜欢他在家里长住。我的上海男人。清晨穿上衬衣,剃须水的气味清新,出门前俯身亲吻我。铁门发出轻轻的叩关声音。他下楼。上海因为要开APEC会议,到处都在修路。晚上他堵车迟归,我便到楼下去等他。

我们去IKEA挑选木头家具和薰香蜡烛。有时候找一家BLUES酒吧跳舞。

那日在金茂凯悦喝咖啡。在高层上往下看,周围是耸立的灯光通明的石头森林。城市的华丽和空洞凸显得如此清晰逼人,令人屏息。他说,上海是这样美。你要留下来。和我一起。

我说,那些楼群如同海市蜃楼。如果你转身,再回头,会不会恐惧它突然成空。

他无语。我心里想,那种恐惧我是有的。只是习以为常。

果然。一个星期后他回去。玫瑰在他家里哭闹。两家人原都是故交,家里父母又都极为喜爱这个未来媳妇,所以好言相劝。

他说,我非常疲惫。蓝。有时候,我在你这里一觉醒来以为已经有了一生这么长。

你已经醒了。一辰。但一生却还远未曾过去。

为什么你从来不要求我留下来或为你做些什么。

需要吗?如果你想做,根本无需借口。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有后悔。不应该戳穿。留得一些余地和希望会好一些……这个男人待我不薄,我不应该以言辞相逼。只是他的矛盾百出令我有些许厌倦。他就像这个城市本身一样暧昧潮湿。辗转反复。

晚上看着空出来的枕头。上面还有那个男人的气味,皮肤和头发的气味。再次回想起他睡着时睫毛长长覆盖的样子,孩童一样的天真。呵,我只要一个随手可触的男人,能把额头抵着他的下巴入睡,抚摩到温暖的丝绒般的肌肤……

9月末北京一家杂志给了我加盟的邀请。我说,给我半个月时间考虑。半个月里,我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重复地等。等待电话在某个时刻响起。等待一个人来对我说,留下来。我就推辞那个邀请。如果没有,那么就离开。这个选择如此简单。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他也在等着一个电话。如果那个女子对他说,留下来,他就转身。如果没有说,那么他就继续往前走。是不是我们都是一样的心灰意冷的人呢。

我终于开始收拾行装。

上海召开APEC会议的时候,我在北京北三环附近找了一套小而干净的公寓。

窗外不再有高架桥上的车流声音,寂静深不可测。拉开窗帘,看到外面空旷的蓝色天空。远处耸立的房子,是线条硬朗略显单调的高楼。于是我确认自己已经远离了上海。那个我寄居并热爱的城市。可是离开它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一个人只要不想再要,就什么都可以放下。

偶尔在陌生的北方城市里半夜醒来,会想起他。想起那个在走廊清凉的阴影里伫立的男人。他手里洁白的栀子。背后刺眼的西下阳光和暮色如同油墨般浓厚。想起我们20天共度的清淡知足的平常日子。却惟独想不清晰那张男人的脸。

我是在回忆着他,还是回忆着那一刻的爱情呢。

开始有一段忙碌的工作时间,但心里清楚,不久会又回自己的轨道。我始终是闲散的懒人,只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晚上在公司里加班赶稿子,深夜的时候回家。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手机响起来。看了一下来电号码。不接。让它一遍一遍单调而尖利地鸣叫。断了。然后又响起来。如此反复三次。停息。

心里很平静。只有司机奇怪地回了回头。SONYZ28的琥珀色屏幕上是熟悉的号码。等待过的号码。但现在一切已经不再重要。时间已过。

回到家洗澡。在浴缸边点燃薰衣草味道的蜡烛,泡了很久。再看手机,有了一条短信息。他说,蓝。

只有一个我的名字。

拧开电视,里面在转播上海APEC烟花大会的盛况。火树银花。如此激情的景象也会瞬间成空。

我知道那一刻他会在窗台边观望,然后想起那个叫蓝的流离路途上的女子。的确除了那些惊艳而壮观的回忆,我们未曾给彼此留下任何东西。对女人来说,即使是同居时的房租也是由自己支付。对男人来说,一个女人从未为他掉落过一滴眼泪。

就是这样空洞的世间情意。

但我相信某一刻我们是真正地爱过。那是一场上海烟花。

只是表演结束了。

一个夜晚

安妮宝贝

每年的圣诞节,在这个南方的城市里都是不下雪的。

她很奇怪自己会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出去看一场电影。

坐在公车上时,看见街上商店的橱窗都用粉笔划出了英文和雪花。MERRYCHRISTMAS.还有翠绿的圣诞树,挂着小天使和铃铛。

行人却是稀少。快乐的PARTY也许会持续到深夜吧。

下车之前,她对着车窗玻璃,掏出口红,轻轻地涂抹。

HI.她对玻璃上的那张脸微笑。她想她真的喜欢这个温情的节日。

电影院里空荡荡的。

钢琴课。新西兰导演的作品。当美丽的旋律象水流一样倾泻出来的时候,她把自己轻易的坠落在里面。

蓝色的潮水在暮色中翻涌。天空的色彩是模糊的,深紫和橙黄交织在一起。钢琴被孤独地遗留在沙滩上。她突然轻轻地哭了。

她看到了身边隔了一个位置的男人,转过头凝视她。她用手指挡着自己的眼睛,对他说,对不起。

男人说,你喜欢这场电影吗。那时散场的灯光已经亮起。她说,是的。电影有时就象我们灵魂深处遗失的幻想。你在接触它的同时,体会着破碎。

男人轻轻的笑。他穿一条深烟灰的灯心绒裤子,干净的短发和眼睛。他说,圣诞节的晚上,人们都会做些什么呢?也许我们该去教堂听赞美诗。

他们走在街上。天空下一点点细而寒冷的雨丝。在桥上,她伏下身去看江水上起伏的霓虹光影。风把她的发梢吹起来。她大声地叫着。江边停泊着外地的渔船。她说,我常常幻想一只船会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不会回来了。丧失掉一切的往事。

他说,想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方向。

教堂里挤满人。在一块黑板上,他们看见手抄的一段话,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她说,这是诗篇第42篇里的句子。

在人群里,他们听到教堂的手风琴和合唱的声音。宁静的歌声充满虔诚。她没有祈祷。

她告诉他,在她童年的时候,外婆常常带她去镇上的教堂做礼拜。吃饭和睡觉之前都要做祷告。晚上,外婆坐在床边唱赞美诗。她们就是一首一首地不停地唱。

可是一直到现在,我还只是喜欢阅读圣经而不祈祷。有些人的灵魂得不到他想要的依靠。因为注定是流离失所的一场漂泊。

他在喧杂的人声中,俯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她说,我还会背一段给你听。

她没有告诉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是要读一段圣经才能入睡。无眠的深夜,往事翻涌。害怕分开的那个人打来电话,告诉她他依然想和她在一起。

可是她要看着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渐渐地就变成冰冷的尘烟。

不知道为什么,发现自己很难长久地爱一个人。她对他说。很难的事情吗。如果这个男人只是让你感觉更加孤独无助。你只想离开他。一个人走得很远。

一个人去南京的时候,在玄武湖边看银杏树金黄的落叶在风中飘飞如雨。那时想身边有个人,什么也不想说。只是在一起看着就好。

在紫金山的海底世界,她看一种远古时就有的鱼。硕大诡丽的鱼,在阴暗的洞穴里游移。她贴在玻璃上,静静地凝望了很久。那时我觉得我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一条鱼。丧失掉任何的语言,是宿命的孤独。她对他笑着说。她的眼泪突然流下来。

他伸出手去,抓住她想挡住眼睛的手指。

他们去了一个小小的酒吧。他给她热咖啡和烟。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凝视人的视线很执著。她不知道他为何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就象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对他倾诉。

他还要了酒。他们并肩坐在吧台边,一直在交谈。他发现她抽烟很凶。她说,这是她写不出文字时养成的习惯。象我们这种写字的人,她说,时间长了,就不知道是自己在玩文字,还是文字在玩自己。

最穷的时候,身边只能搜出几块硬币。没有钱坐公车,只能走一小时的路回家。习惯了生活的窘迫和混乱。有了稿费会去商店买很昂贵的棉布裙子,和有玫瑰茉莉百合气息的香水。很快挥霍一空。

深夜写稿的时候,有时觉得自己整个人会废掉。脑子中一片空白。很多人不喜欢这些颓废苍白的文字。生存是困难的。象我这样喜欢躲在被窝里听PUNK音乐的人,得学会习惯收拾自己的自尊。可是又无法低价拍卖自己的灵魂。

想过嫁人吗。

想过。但是嫁给谁呢。相爱的两个人是注定无法平淡的继续一生的,不搞得生离死别不会罢手。而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会比独自一个人时更孤独。

有时想,嫁个有钱的男人吧。我是谋生能力非常差的人。自己很难养活自己。如果没有工作。

但是我可以看上他的钱,他可以看上我什么呢。

她自嘲地笑起来。她很会笑。笑容灿烂,眼睛都会笑得皱皱的。或者可以同居。他可以象收留一只小猫一样的养我,每天三顿饭就可以。

他听着她。他说,你让我想起我大学时认识的一个女孩。和你一样的敏感和灵异。可是她后来死了。这个世界不合她的梦想。

可是事实上,这个世界几乎不合所有人的梦想。只是有些人可以学会遗忘,些人却坚持。

他们到角落里跳舞。她脱掉了毛衣,只穿着一件纯白的宽大的棉布衬衣。是一首低回不己的BLUES.他在阴影中俯下脸亲吻她清香的发丝。然后滑过她花瓣一样的脸颊,触及她的嘴唇。她的身上混杂着烟草,咖啡和香水的气息。她抬起明亮的眼睛。这是他们邂逅以后的第七个小时。身体的抚慰是简单而温暖的。在阴暗的酒吧角落里,他们沉默地相拥。

他说,我从北方过来出差的。明天就得回去。

我知道。她说。我们是没有未来的人。不断地寻找,不断地离开。

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外面下起了雪。

地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而夜空中大朵大朵的雪花,几乎是激烈地,在寒风中弥漫了整个城市。

这时江边的钟楼敲响了12点。在最后的钟声即将消失之前,他把她拥入怀中。

圣诞快乐。他对她低声的说。再次亲吻她。

雪在头发上融化,顺着发梢流下来。仿佛泪水。

她说,我们会一个人走到地老天荒吗。

不会。会有很多的往事,很多的记忆。即使没有结局。

等到你老的时候,你会想起有一个夜晚。和一个南方的女孩。去教堂听赞美诗,在酒吧跳舞。大街上好大的雪。你们不断的亲吻。

还应该激烈地做爱直到天明。

是。他们都笑起来。他再吻她。

她给他看她嘴唇上的淤血。是他吻过以后留下的伤口。

他说,疼吗。

过几天就会好。她说,时间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伤口,放心。

我可以带你到很远的地方去。他突然说。虽然我并不有钱。可是会有三顿饭给你。

她看着他。她说,如果我现在是十六岁,我会和你做爱。

为什么。

因为从十六岁开始,我不相信诺言。

不要许下任何诺言。请你。

她伸出食指,放在唇上,对他示意不要再问下去。然后快乐地尖叫着,向前面跑过去。

他们一直走到市区中心的广场。喷泉的雕塑,荒凉的树林,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她说,有时侯从市立图书馆出来,我会在这里坐上一下午。看看蓝得透明的天,洒满灿烂的阳光,什么也不想。

什么也不想的状态?

是。好象沉在一条河的低层。感受时光象水一样的流过去,流过去。

但是在很多陌生人的地方,我常常以为会有一个人出现。对我说,他要带我走。

每一次,在独自出去旅行的时候,一个人在车站,机场,码头,任何一个地方,我都感觉到内心孤独的期盼。

想不再回来。想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漂泊下去。永无止尽。

一个下午,我在这里看见一个男人。他坐在樱花树下。旁边放着画报,一纸袋的糖炒栗子和矿泉水。他仰起头看城市上空盘旋的鸟群。我看见他微笑时的眼睛和牙齿。我感觉他是那个可以带我走的人。我一直凝视着他直到他起身离开。他穿一件浅褐色的布衬衣。在人群里轻轻的一晃就不见了。我知道他把我遗留在了这里。甚至没有过一句对话。

她低下头微笑。她平静的叙述使他感觉到疼痛。

他们在广场里漫无边际地行走。

雪好象要把整个城市淹没掉。而天空渐渐变得灰白。黎明曙光隐隐透出。

他们再次亲吻。她嘴唇上的小伤口又裂开,腥热的血染在他的唇上。

在倾斜的街角,我们颓然地拥抱。

没有一只鸟飞过,过问破碎的别离。

她轻声地念诗给他听。她说,我还不想和你说再见。可是我们该告别了。

他点头。他的发梢不断滑落雪花融化的水滴。一夜的无眠和寒冷使他脸色苍白。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说。

看看我的眼睛吧。只要记住我的眼睛。直到你变老。她仰起脸。

他对她挥挥手,消失在广场的樱花树林后面。

他的手指和嘴唇,是温暖的。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在空荡荡的城市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