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伊妮娅回来了。海特?马斯蒂恩从控制圈中走出来,双手紧握,缩在袍子的袖子中。“传道者?”

“巨树的忠诚之音海特?马斯蒂恩,接下来去佩森星系。”

圣徒没有动。“亲爱的朋友和老师,现在,圣神已经将他们的半数战舰召回到了梵蒂冈所在的家园星系。”

伊妮娅抬起头,看了看美丽巨树上那些瑟瑟作响的树叶。在我们身下一千米外,聚变驱动器的耀眼火光正把我们慢慢推离巴纳之域的重力井。这里没有圣神舰船向我们发起攻击。“接近佩森后,尔格们有办法维持住能量场吗?”她问。

舰长从衣袖中伸出手,抬起手掌,指了指上方。“不好说,他们已经精疲力竭。那些攻击对他们造成了太大的伤害…”

“我知道,”伊妮娅说,“对此我万分抱歉。但我只需要让飞船在星系内维持一两分钟,也许,如果你现在就开始加速,到时当我们传送进入佩森星系时,驱动器便可完全做好准备,那树舰就能在能量场崩溃前跃迁离开。”

“可以一试,”海特?马斯蒂恩说,“但请做好立即传送的准备。在我们抵达后,树舰的性命可能会刹那间不保。”

“不过,首先让我们把领事的飞船派走,”伊妮娅说,“现在就来做这件事。请稍等,海特?马斯蒂恩。”

圣徒点点头,接着回到了显示器和触摸面板的圈子中。

“哦,不,”当伊妮娅转身看着我的时候,我叫道,“我不乘飞船去海伯利安。”

伊妮娅看上去一脸惊讶的样子。“我已经跟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难道你以为我会送你走?”

我抱起双臂。“我们已经去过了大多数的圣神和偏地世界…除了海伯利安。不管你在计划什么,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会漏掉我们的家乡。”

“我不会漏掉的,”伊妮娅说,“但我也不打算把我们传送到那里去。”

我不明白。

“贝提克,”伊妮娅说,“飞船应该可以起程离去了。你拿好我写给马丁叔叔的信了吗?”

“拿好了,伊妮娅女士。”机器人说。蓝皮肤的男子看上去不太高兴,但也没有露出哀伤的神色。

“跟他说我爱他。”伊妮娅说。

“等等,”我说,“贝提克是你…派到海伯利安的…使者?”

伊妮娅揉揉脸,我觉得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疲惫,但仍旧保存着一些力气,为即将来临的大事准备着。“我的使者?”她说,“你是说,跟瑞秋、西奥、多吉帕姆、乔治和阿布那些人一样?”

“是啊,”我说,“另外的那三百多个人。”

“不,”伊妮娅说,“贝提克不是我派到海伯利安的使者。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如果用霍金驱动器,就会造成很长的一段时间债。领事的飞船…还有贝提克…会在几个月后才能到海伯利安。”

“那谁是你的使者…谁是你在海伯利安的联络员?”我问。这个世界肯定不会被遗漏。

“难道你猜不出吗?”我的朋友微笑道,“是亲爱的马丁叔叔。在这场和内核之间的毫无休止的象棋赛中,这位诗人和批评家又一次成为了一名棋手。”

“但其他人,”我说,“其他所有人都分享了你的…”我顿住了。

“是的,”伊妮娅说,“当我还是个孩子时,马丁叔叔就领悟了这一切。他喝下了我的酒,对他来说,要适应这一切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几个世纪以来,他一直在以自己那诗人的方式聆听死者和生者的语言。这就是他最初写下《诗篇》所用的方法,这就是为什么他认为伯劳是他的缪斯的原因。”

“那么,为什么贝提克要乘飞船回去呢?”我问,“难道只是为了带你的信回去?”

“不单单是这个原因,”伊妮娅说,“如果事情顺利,我们终会明白。”她抱了抱机器人,后者尴尬地用独臂拍了拍她的后背。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这么感伤,片刻过后,我握住了蓝皮肤男子的手。“我会想你的。”我傻傻地说道。

机器人盯着我看了好久,接着点了点头,转身朝待机的飞船走去。

“贝提克!”就在他快要进入飞船中的时候,我叫道。

他转过身,等在那儿,而我一溜烟跑到低处平台的那一小堆行李旁,接着重新跑上台阶。“带上这个吧,好吗?”我把皮筒递给了他。

“霍鹰飞毯,”贝提克说,“是的,当然,安迪密恩先生。我很高兴替你保管它,等下次见到你时,我会还给你。”

“如果我俩再也见不到面的话。”我顿了顿,心里想说,请把它送给马丁?塞利纳斯,但从那清醒的梦境中,我知道诗人老头已经奄奄一息,“贝提克,如果我俩再也见不到面,”我说,“就请你好好保管它,留作纪念,看到它,你就能想起我们曾经一起旅行过。同时也请把它作为我们友谊的纪念。”

贝提克又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接着点点头,走进了领事的飞船。我有点期待飞船会向我们说再见,话中可能会充满了用词错误和信息错误,但是,它仅仅是和树舰的尔格商谈了一番,便静静地开启反重力装置,升空而起,冲破了密蔽场,接着开动低挡推进器,飞到了安全距离外。我看着它加速飞去,远离巴纳之域和“伊戈德拉希尔”号,喷射的聚变焰尾真是明亮极了,刺得我眼中盈满了泪水。就在那时,我全心全意地希望自己和伊妮娅能跟贝提克一起回海伯利安,能在飞船顶部的大床上睡上几天,然后听听施坦威钢琴演奏的乐曲,在瞭望台上的零重力水池中游泳…

“我们得走了,”伊妮娅对海特?马斯蒂恩说道,“你能让尔格们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事情吗?”

“一切听你吩咐,尊敬的传道者。”巨树的忠诚之音回答。

“海特?马斯蒂恩…”伊妮娅说。

圣徒转过身,等待着进一步的命令。

“谢谢你,海特?马斯蒂恩。”她说,“我代表这次旅途上所有和你一起旅行的人,代表所有在未来的日子将会传唱这次旅程的人,谢谢你,海特?马斯蒂恩。”

圣徒颔了颔首,回到面板旁。“聚变驱动开足马力到零点九二。准备避让操作。准备前往佩森星系。”他对尔格们说道。他这些心爱的生物就在我们身下的七百五十米处,围着无形的奇点。“准备前往佩森星系。”

德索亚神父原先静静地站在近旁,现在,他的左手握住了伊妮娅的右手。接着他伸出右手,向圣徒和克隆人船员的方向做了一个平静的赐福动作。“因父,及子,和圣灵之名[43]。”

“阿门。”我说着,同时抓住了伊妮娅的左手。

“阿门。”伊妮娅说道。

30

我们传送进入星系后,刹那间,便有无数炮火齐刷刷向我们轰来。火炬舰船和大天使纷纷向我们展开了攻击,曾几何时,无限极海中的虹鲨也曾齐刷刷地向我发动攻击,这两者真是出奇相像。

“快走!”在周围一阵阵猛烈喧嚣的能量场爆炸声中,巨树的忠诚之音大叫道,“尔格快撑不住了!密蔽场随时会陷落。快走!愿缪尔导引你的思想。快走!”

伊妮娅只有两秒的时间去寻找佩森星系中心的黄色恒星,并且立即确定佩森星球的位置,但那已经足够。我们三人手拉着手,穿过一片白光和噪声,就像是穿过了积聚在飞船能量场周围的切枪炮火,灵魂正从地狱的火焰湖中升腾而起。

白光淡去之后,出现的是一片漫射的日光。梵蒂冈上空阴云密布,冷飕飕的,几乎像是冬天,下着绵绵冷雨,落在鹅卵石街道上。伊妮娅穿着一件柔软的茶色衬衣、一件褐色的皮背心,下身的裤子比我以前见到的要正式得多。头发精心地梳在脑后,由两个龟壳形状的发卡固定住。皮肤白净水嫩,看上去很年轻,那双眼睛虽然最近一直充满了疲意,但仍旧闪闪发亮,平静异常。三人转身望向身边的街道和行人时,她仍旧牵着我的手。

我们是在一条小巷的边缘,这条小巷通向一条宽阔的大道。一小群一小群的人正四处走动,有穿着黑色正装的男男女女、一群群神父、一队队修女、一排跟在两名修女后的孩童,到处都是黑色或红色的雨伞。他们在人行道上来回行走,与此同时,低矮的黑色地行车在街道上无声滑过。在这些地行车的黑色座椅上,我不时瞥见一些主教和大主教的身影,由于车辆玻璃罩顶被雨水和水珠划过,所以他们的面容变了形。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的突然出现。

伊妮娅正抬头望着低矮的云层。“‘伊戈德拉希尔’号刚刚跃迁出了星系。你们俩有没有感觉到?”

我闭上双眼,将精神集中在流淌的声音和影像组成的梦境中,这些东西现在就在我的内心深处,触手可及。那东西…不见了。外部树枝着起火来,蹿出一团团火焰。“就在他们传送离开的时候,能量场崩溃了,”我说,“伊妮娅,没有你,他们是怎么传送的?”我一说出这个问题,便马上明白了答案是什么,“伯劳。”我说。

“是的。”伊妮娅仍旧抓着我的手。冷冷的雨滴落在我们身上,雨水汩汩地流进身后的排水沟和排水管。伊妮娅静静地说道,“在伯劳的引领下,‘伊戈德拉希尔’号和巨树的忠诚之音将会穿越时空,向他的…命运…前进。”

我记起了《诗篇》中的几段情节。朝圣者们在草之海上看着树舰被烧毁,其后不久,就在风力运输车在穿越草海时,海特?马斯蒂恩便和伯劳一起神秘失踪了。几天后,伯劳重新出现,而圣徒也重新出现在了光阴冢山谷附近,之后不久便伤重而亡,七位朝圣者中,只有他没有讲述自己的故事。七位海伯利安朝圣者:卡萨德上校、霸主领事、索尔——也就是瑞秋的父亲、布劳恩?拉米亚——伊妮娅的母亲、圣徒海特?马斯蒂恩、马丁?塞利纳斯、霍伊特神父——目前的教皇,对当时发生的事情,这些人都不明究竟。对儿时的我来说,这些都只是古老的神话,是关于陌生人的诗文。他们为什么要仔细思量着去努力和冒险,到头来只不过是重新拾起了千钧重担?现在,在我步入而立之年后,我终于意识到,这些事在我们所有人的一生中是多么的常见。

“看见街对面的教堂了吗?”德索亚神父说。

我必须狠狠摇头,集中注意力,甩掉耳畔不断回响的想法和声音。“看见了。”我应道,同时抹了抹额头上的雨水,“是圣彼得大教堂吗?”

“不,”神父说,“那是圣安妮教区教堂,它旁边那座通往梵蒂冈的门是圣安娜门。沿着这条大道往前,在那些柱廊旁,就是前往圣彼得广场的大门。”

“我们是要去圣彼得广场吗?”我问伊妮娅,“要进梵蒂冈?”

“先看看能不能进。”她回答。

我们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位神父正领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冷冷的雨天中步行。街对面出现了一幢气势雄伟的无窗建筑,上面有个标志,表示那是瑞士卫兵的兵营。从兵营中出来的士兵,都穿着正式的制服,复兴时代的黑色斗篷,白色花边衣领,黄黑相间的绑腿,他们扛着枪矛,站在圣安娜门和各个十字路口,与此同时,穿着正式黑色冲击装甲的圣神安保警员要么在路障旁巡逻,要么乘着黑色的掠行艇在头顶飘浮。

圣彼得广场已经向行人关闭,只留下几处安全门,守卫们在那儿仔细地检查通行证和芯片身份卡。

“看样子是过不去了。”德索亚神父说。天已经黑了,伯尔尼尼柱廊顶部的灯光已经点亮,照亮了那里的雕像和岩雕宗座盾形纹章。神父指了指柱廊上两扇亮着微光的窗户。“那是教皇的私人办公处。”在它左边,是圣彼得教堂的正面,其顶部是一尊尊雕像:基督,施洗者约翰,众使徒。

“这距离一枪就能命中。”虽然这么说,但我并没有袭击教皇的想法。

德索亚神父摇摇头。“有十级密蔽场。”他左右四顾了一番。路上的行人大多都从安全门进入了圣彼得广场,我们在街上越来越显眼。“再这样等下去,他们就会来查我们的身份了。”他说。

“现在这个程度的安全巡查正常吗?”伊妮娅问。

“不。”德索亚神父说,“可能是因为你发了那条消息说你即将来佩森,但更可能的情况是,教皇陛下要去进行宗座弥撒,如果是这样,那这个程度的安全巡查是正常的。我们听见的钟声,就是用来召集大家去参加陛下主持的午后弥撒。”

“你怎么知道的?”我很惊讶,他竟然能从几声钟声中明白进一步的内容。

德索亚神父也露出惊讶的神情。“因为今天是圣星期四[44]啊,”他看上去非常震惊,可能是为我们竟然不知道这个常识而震惊,或者是因为自己这么长时间来一直想忘掉却没有忘掉而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一周是圣周。”他继续说道,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整个一周,陛下既要处理宗座的事宜,也要完成管区辖区内的工作。今天…今天下午…就在弥撒大会上,陛下会亲自执行仪式,为十二名神父汰洗双脚,这十二个人象征着耶稣的十二位门徒,基督曾在最后的晚餐时为他们洗脚。这个仪式一直在教皇的管区教堂内举行,也就是圣约翰?拉特兰大教堂,这座教堂以前在梵蒂冈城墙之外,但自从梵蒂冈搬迁到佩森之后,就被安置在了圣彼得大教堂内。真正的圣约翰?拉特兰大教堂在大流亡期间被留在了地球上,因为它在二十一世纪的七国大战中受到了严重的毁损,并且…”德索亚说了一通在我看来像是神经质的唠唠叨叨,说到此处他便停住了,脸上突然变得面无表情,就像是一名癫痫病患者,或是一个陷入沉思的人。

我和伊妮娅等他回过神。事实上,我正焦急地望向穿着黑色装甲的圣神安保巡逻员,他们正沿着长长的大道朝我们走来。

“我知道另外一条进梵蒂冈的路,”德索亚神父开口道,他转回身,向梵蒂冈大道对面的一条小巷走去。

“好极了。”伊妮娅马上跟了上去。

耶稣会士突然停步。“我想,我能把大家带进去,”他说,“但我不知道怎么出来。”

“把我们带进去就够了。”伊妮娅说。

离梵蒂冈三个街区的地方,有一座荒废的没有窗户的岩石小教堂,在教堂后部,有一扇铁门。门用一把挂锁和一条大铁链锁着。紧闭的大门上有块标语,上面写着:每周六开放旅游,圣周期间关闭,请联系梵蒂冈旅游办,基督第一殉道者广场3888号。

“有什么办法能敲开这条铁链吗?”德索亚神父问我。

我摸了摸粗大的链条和结实的挂锁。再看看身上,只有一件工具,或者说是一把武器:插在皮带刀鞘中的小型狩猎刀。“不行,”我说,“但或许可以试试能不能撬开。你们能不能在那堆垃圾模块中找找有没有铁丝…打包钢丝就行。”

我们在细雨中站了至少十分钟,周围的光线慢慢暗去,大道上的人流声似乎越来越响。每一秒,我们都做好了瑞士卫兵或安保人员会从天而降把我们抓个正着的准备。我的撬锁技巧,都是过去在湛江上从一位赌徒老头那里学来的,自从浪漫港当局以偷窃为由抓住他,把他的两根食指切掉后,他就转行玩起了赌博。在我撬锁的过程中,我想起了和伊妮娅一起走过的十年冒险之旅,想起了德索亚神父来到此地前的漫长旅程,想起了我们走过的那几百光年,还有那几万小时的紧张、痛苦、牺牲和恐惧。

可是,这个该死的仅值十个弗罗林的铁锁不作一点让步。

最后,小刀的刀尖也折断了。我骂了一声,扔掉了刀子,拿起这臭气熏天的破烂铁锁及锁链,狠狠地向满是污垢的石墙上砸去。挂锁咔嚓一声,开了。

屋里黑漆漆的。就算真有开灯的开关,那我们也找不到。如果什么地方有个白痴人工智能在控制灯光,那它也没有回应我们的命令。我们三人都没有带光源。几年来,我曾一直随身带着一把激光手电,但今天早上我把它留在了背包里。先前离开“伊戈德拉希尔”号的时候,我只是走上前一步,抓住伊妮娅的手,完全忘了要带上什么武器或其他必要的装备。

“这里是圣约翰?拉特兰大教堂吗?”伊妮娅低声道。在这令人压抑的黑暗中,想放开嗓门说话是不容易的。

“不,不,”德索亚神父也低声道,“就是一座很小的纪念教堂,建在二十一世纪原来那座教堂旁…”他又顿住了,可以想见,他脸上肯定又挂上了那副沉思般的表情,“我想,这是间工作用小教堂,”他说,“你们等在这儿。”

我和伊妮娅肩并肩站着,耳边只能听到德索亚神父沿着小屋的内壁四处走动的声音。有什么重重的东西掉在了石地上,听声音像是什么铁器,我俩屏住了呼吸。一分钟后,我们又听到了神父用双手在墙壁上摸索的声音,还有他身上的法袍发出的瑟瑟声。接着是一声隐隐而来的“啊…”的声音,片刻之后,一根火苗摇曳而起。

耶稣会士正站在十米开外,手里举着一根点着的火柴。他左手还拿着一盒火柴。“是座小礼拜堂,”他解释道,“还配有放祈愿烛的台子。”我看见那些蜡烛已经全部化掉,不能用了,也没人拿新的换上,但烛心还是留在了那儿,而且还有一盒火柴,天知道它们在这被遗弃的黑暗之地待了多长时间。我们走到他身边,围在那一小圈亮光旁,他又点上了一支火柴,接着,我们便跟着他走到了腐败窗帘前后的一扇沉重的木门前。

“几年前,我被囚禁在这附近的时候,巴乔神父,我的重生医疗神父将这条路线告诉了我。”德索亚神父低声道。这扇门没有锁住,陈旧的铰链好久没上过油,开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吱吖声。“我想,他是觉得这其中的恐怖感会引起我的兴趣。”德索亚神父继续道,他领我们走下一条狭窄的螺旋石梯,窄得比我的肩膀宽不了多少。伊妮娅跟在神父身后,我紧紧跟着伊妮娅。

我们一直沿着阶梯往下,阶梯延绵不绝,没有任何到头的迹象。最后终于走到尽头时,我估计我们至少到了地下二十米深的地方。接着,我们经过一系列狭窄的走廊,来到一条极为宽敞、余音绕梁的回廊中。到此时,神父已经点完了五六根火柴,每一根都要到快烧到手指的时候,他才会把它丢掉,重新点上一根。我没有问他那个小小的火柴盒里还剩几根火柴。

“在当年的大流亡时期,教会决定把圣彼得和梵蒂冈搬走的时候,”德索亚说道,现在,他的声音响亮得填满了整个黑漆漆的空间,“他们用重型能量场起重机和牵引能量场塔楼,把它全部搬到了佩森。由于重量不是问题,所以他们还连带捎上了半个罗马,包括巨大的圣天使堡,以及老城之下深达六十米的所有东西。这里是二十世纪的地铁设施。”

我终于意识到,这里是一座遗弃的地铁站台,德索亚神父开始沿路往前走去。走了一段之后,我们来到了一处天花板瓷砖坠得满地都是的地方,除了一条狭窄的小道,到处都是积了几个世纪的灰尘、落下的岩石、破碎的塑料,尘垢中兀自躺着一些难以辨识的标记,还有几条四分五裂的长凳。我们沿着一条满是回音的狭窄走道一路往下,走下几条锈迹斑斑的钢铁楼梯,我意识到,这些都是停滞了一千年之久的电梯,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座站台。在站台的尽头有一条纤维塑料阶梯,通向下面的铁轨…这些铁轨仍旧埋在一层层灰尘、碎石和铁锈之下。

我们刚刚爬下阶梯,走进地铁隧道,火柴便熄灭了。但我和伊妮娅还是看清了躺在眼前的东西。

尸骨。人类的尸骨。在锈蚀铁轨间那条狭窄通道的两旁,尸骨和骷髅头整齐堆叠,几乎达两米高。一大堆一大堆的尸骨,眼窝朝外,一个个骷髅头或是整齐地相隔数米摆放,或是嵌在人类尸骨的崎岖山墙内形成各种几何形状。

德索亚神父又点上了一支火柴,开始在一堆堆骷髅遗骸间行走。走动时拂起一阵阵微风,让他擎在高处的火苗不住摇曳。“二十一世纪早期的七国大战之后,”他说,声音恢复成普通的谈话声调,“不堪重负的罗马公墓已经容纳不下那么多人的遗体。在市郊和大公园里,到处都在挖大规模的墓坑。由于全球气候变暖,加上持续的洪水泛滥,导致了严重的健康问题。瞧,就是那些生化弹头。总而言之,由于地铁已经停止运转,所以执政党下令移动遗体,把它们改葬在古旧的地铁设施里。”

这一回,当火柴熄灭时,我们所在的地方又有了不同,那些尸骨堆成了五层,每一层都有一排骷髅头,那些白色的脑门反射着光线,但空荡荡的眼窝却对我们的经过视若无睹。两边的尸骨墙至少有六米长,一直升到上方两米外的拱状天顶。有几处地方,尸骨和骷髅头发生了崩塌,散落在地,我们不得不小心地跨过去。尽管如此,脚底下还是不时地会踩到什么,发出嘎扎嘎扎的响声。在一根火柴熄灭、点亮另一根火柴的间隙,我们会站在原地驻足片刻。周围没有一丝声音…不管是老鼠的游窜声,还是滴水声,都没有。打搅到此处的沉寂的,便只有我们的呼吸声和细微的话语。

“说也奇怪,”德索亚神父说道,我们又走了两百多米路,“这个把我们所有人葬在此地的灵感,并不是从罗马的古代陵墓中获得的,而是来自于巴黎所谓的地下墓穴…在那个城市的地底深处遗留着古老采石隧道。巴黎人的公墓也葬不下那么多人,不得不把更多人的尸骸搬运到这些十八世纪晚期到十九世纪中期建造的隧道中。他们发现,几公里长的隧道,即使要容纳六百万具死尸,也是绰绰有余。啊…到了…”

我们向左转,穿过一条更加狭长的尸骨隧道,前方便出现了一条小道,小道上落着厚厚的灰尘,却留着几个足印,一路通向另一扇铁门,这扇门也没上锁。我们三人齐心协力,把门拉开。神父在前面领路,带着我们走下另外几条锈蚀的螺旋阶梯,最后我们来到了地底深处,我估计,现在我们离地面至少有三十米的距离了。就在我们踏进另外一条隧道中的时候,火柴熄灭了。这条隧道比地铁墓穴还要古老,边缘和天花板未加休整,摇摇欲坠。我瞥到有几条侧道,尸骨在这些侧道中堆得乱七八糟,骷髅头颠倒着,还有一些破破烂烂的衣物。

“据巴乔神父说,”神父低声道,“真正的地下墓穴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埋葬基督徒的地下墓穴,可以追溯到公元一世纪。”又有一支火柴点亮了。我听见火柴盒中发出的嗒嗒声,听上去火柴已经所剩无几了。“我想,应该是这条路。”德索亚神父领着我们向右边走去。

“我们现在在梵蒂冈下面?”几分钟后,伊妮娅低声问道。我感觉她已经有点没耐性了。火柴摇曳了一下,熄灭了。

“快了,快了。”德索亚在黑暗中说道,他又点上了一支,这回火柴盒没发出任何嗒嗒声。

大约走了一百五十米,走道到了尽头。这里没有杂乱的尸骨,没有骷髅头,有的只是周围粗糙的石墙,以及隧道尽头似乎是一面炉墙的东西。火柴熄灭了。我们等在黑暗之中,伊妮娅摸了摸我的手。

“抱歉,”神父说,“火柴用完了。”

我抵制着内心涌起的一阵惊慌。现在,我真的听到了一些声音…往小里讲,那只是远处的老鼠在四处游窜,往严重的地步说,是靴子走在台阶上的声音。“我们沿原路返回吗?”我说道,在这一片漆黑之中,我的声音听上去真是响极了。

“我可以肯定巴乔神父说过,北面的地下墓穴曾经和梵蒂冈之下的古旧区域相通。”德索亚神父轻声道,“准确说来,是和圣彼得广场下的区域相通。”

“啊,看上去不像…”我甫一开口便打住了。在火柴熄灭前的几秒钟里,我稍微打量过面前的这堵墙,在古旧的岩石间,有一片看似像是新砌的砖墙,看上去只有几百年的历史,其他却像是已经历经几千年。我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最后,手指碰到了岩石、砖块和松散的灰泥。

“做得很仓促。”我说,好几年前,我在鸟嘴庄园担任过助理风景工,所以现在说话的语气中稍微带着一点威望,“灰泥已经裂开了,还有几块砖头碎掉了。”我用手指迅速摸了一遍,“给我什么东西挖挖看。该死,要是刚才没把刀子丢掉就好了…”

黑暗中,伊妮娅递给我一根尖利的棍子,也可能是树枝,我用它挖了几分钟,最后终于发现那是一根折了一头的大腿骨。德索亚和伊妮娅也拿起骨头,和我一起挖起来,还用手指甲往冰冷的砖石上扒,最后指甲都破了,手指也出血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停下来喘口气。这里没有一丝光线,大家的眼睛仍旧没有适应黑暗。

“弥撒要结束了。”伊妮娅低声道,语气听上去像是在演一出悲剧。

“是大弥撒,”神父低声道,“时间很长。”

“等等!”我的手指突然感觉砖块动了一动——不是其中一块或几块,而是整块砖体。

“退后,”我大声说道,“趴到隧道的边上。”我笔直后撤了几步,挺起左肩,埋下头,屈膝向前冲去。我心里做好了准备:脑袋撞扁,整个人都晕过去。

我大喝一声,撞上砖石,扬起一阵灰尘和碎片。砖头没有被我撞落,但我感觉它们有点松动。

伊妮娅和德索亚也走上前,助我一臂之力,过了一分钟,我们终于撞松中部的砖块,最后把它推倒。

从通道对面传来一丝微弱的光线,但足以让我们看清面前——一条堆满碎石的斜坡,通向一条更深的隧道。我们趴在地上往前爬去,钻过去之后,地方宽敞了,我们便站起身,在这条充满泥土气息的走道中行走起来。转了两个弯,我们来到了另一个地下墓穴,这个和上面那个一样乱糟糟的,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右墙齐腰高的地方,有一条窄窄的发光带,照亮了整个走道。我们沿着被发光带照亮的主通道,又走了五十米,转了几个弯,接着便来到了一条更加宽敞的通道,这里每隔五米便挂着一只现代化的发光球,虽然都没亮,但古老的发光带仍旧一路照向前。

“我们在圣彼得广场下面,”德索亚神父低声道,“一九三九年,自教皇庇护十一世在这附近的洞穴中下葬,这个地方还是第一次重现天日。挖掘持续了二十多年,最后便被遗弃了。现在,这地方还没向考古学家开放。”

我们来到了一条愈发宽敞的通道中——容得下让我们三人肩并肩在里面行走,打从到了地下,这还是第一次。在这儿的古岩墙和灰泥墙上,偶尔还夹嵌着一些大理石,上面挂着一些壁画——早年的基督马赛克画,在一些堆满尸骨骷髅的洞室中,还有一些破碎的雕像。好些洞室中都曾经贴过透明塑料,这些材料现在都已经泛黄,模模糊糊的,里面那些的普通人遗体几乎都看不清了,但如果弯下腰凝视,还是能看见空洞的眼窝和骨盆的凹眼向我们回望而来。

壁画上展示的是基督教惯有的肖像——鸽子衔着橄榄枝,女人汲水,无处不在的鱼儿——但紧邻着的便是古老的洞室、骨灰盒,还有一些墓穴中挂着前基督时代的神祇像,在一幅画像上,伊希斯、阿波罗和巴克斯正用装满美酒的大酒壶迎接亡者来到来生,另一幅描绘着公牛和公羊活泼跳跃的场面,还有一幅画着一群翩翩起舞的色帝。看到最后一幅画的时候,我马上注意到他们和马丁?塞利纳斯的相似之处,于是转过头,朝伊妮娅一望,她也朝我往来,两人心照不宣。还有一些壁画,有的画着一些奇怪的生物,据德索亚神父说,她们是酒神的狂女,迈那得斯;有的画的是乡村景色;有的画着排成一排的鹧鸪;还有一幅画着一只正用嘴梳理羽毛的孔雀,一身天青色的羽毛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透过斑斑点点的古旧塑料或塑料玻璃窥望这些东西,让我感觉自己似乎正徜徉在一栋豢养着亡灵的地球水族馆中。最后,我们走到一面红墙前,拐过直转角,是一堵低矮的墙壁,上面斑驳陆离的蓝色已经渐渐淡去,但还能看清遗留的拉丁文涂鸦。这里的塑料片较新,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骸骨。整齐的尸骨堆上垒着一个骷髅头,那两个眼窝似乎在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们。

德索亚神父跪在尘土中,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埋下脑袋,祈祷起来。我和伊妮娅站在后面,尴尬且沉默地注视着,一如那些异教徒栖身在真正的信徒身旁。

神父起身的时候,眼眶有点湿润。“根据教会历史和巴乔神父所述,这些可怜人的尸骨是在公元一九四九年被工人们发现的。后来,经分析人员研究,结果表明这些人是一位伟人的殉葬品,那人死时大概六十多岁。我们现在就在圣彼得大教堂的主祭坛下,之所以把它建在这里,是因为传说圣彼得就被秘密埋葬在此地。公元一九六八年,教皇保禄六世宣布,梵蒂冈确认这是渔夫彼得的尸骨,也就是曾和耶稣同行的那个人,也就是那块磐石,教会将要在其上建立。”

我们望望静悄悄的尸骨堆,又望了望神父。

“费德里克,你知道我不是要打垮教会,”伊妮娅说,“我的目标是修正这个偏离正道的东西。”

“是的,”德索亚神父说道,他粗鲁地抹了抹眼睛,在脸上留下几道泥痕,“我知道,伊妮娅。”他环顾了一番,走到一扇门前,打开了它。门后是一条金属阶梯向上方通去。

“会有守卫的。”我低声道。

“应该没有。”伊妮娅说,“八百年来,梵蒂冈一直在害怕来自太空…来自上空…的攻击。我想,他们不太会关心这些地下墓穴。”她走到神父面前,迅速且沉默地迈上了金属台阶。我紧紧跟在她身后。德索亚神父回头朝身后昏暗的洞室看了一眼,最后一次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接着跟着我们,朝上方的圣彼得大教堂走去。

大教堂内亮着灯光,虽然那灯光在夜晚、彩色玻璃和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柔和,但在经历了漆黑的地下墓穴后,那光线也实在是太过炫目。

我们一路上爬,穿过地下神殿,行经一座纪念教堂,岩石上刻着“盖乌斯纪念碑”几个字,走过几条侧廊、几个服务入口,穿过通向圣器室的前厅,经过笔直站立的神父和引颈而望的祭童,最后来到了圣彼得教堂中殿后部那余音绕梁的广阔之地。这里有几十名权贵,但还算不上重量级人物,没有在教堂长椅上得到一席之地,不过还是非常荣幸地获准站在大教堂的最后面,见证这一重要的庆典。瞥眼一望,我就发现大教堂的每个入口前,每一个可以出去的外厅中,都有瑞士卫兵和安保人员把守。我们站在会众身后,还不算显眼,就是一个神父和两个穿得有点朴素的教区居民,在圣周四获准进入教堂,伸长脖子一睹圣父的尊荣。

弥撒还在进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熏香和烛蜡的气味,一排排闪亮的长椅上,坐着成千上百名穿着鲜艳袍子的主教和贵宾。圣彼得王座那巴洛克式的华盖之下,是一座大理石祭坛,周围围着栏杆,圣父正跪在那里,进行他的仆役工作:为十二名就座的神父洗脚。共八男四女。在什么地方有一支庞大的唱诗班,正在唱着——

哦,圣灵,因由你,

让我们知晓圣父和圣子;

我们的信条矢志不渝,

你就是他们的源起,

你就是他们的源起。

赞美给我主,圣父,圣子,

和圣灵,融为一体啊,

愿圣子赐给我们礼物。

一切源自圣灵的礼物,

一切源自圣灵的礼物。

我迟疑了片刻,纳闷我们在这儿干什么,伊妮娅的这场了无止境的战斗为什么会把我们带到这些人的信仰中心来。我相信她教给我们的一切,也珍惜她和我们分享的一切,但是,这首优美的乐曲,这铜墙铁壁的大教堂,可是三千年的传统和信仰所造就的。我不禁回想起伊妮娅为悬空寺建造的那些简单的木台,坚固但粗俗的桥梁和阶梯。和这座既宏伟又谦卑的建筑相比…那又能称得上什么…我们又是什么?伊妮娅是一名建筑师,除了青年时师从赛伯人赖特先生,基本上是自学成才,她曾用沙漠的岩石建造石墙,徒手配制混凝土。而设计这座大教堂的,那可是米开朗基罗。

弥撒行将结束,纵长的大殿后排几个站着的人正一一离去,他们轻手轻脚地走着,生怕脚步声会打断仪式,等来到通向外面广场的台阶后,才开始小声低语起来。我看见伊妮娅正在德索亚神父耳边说着什么,便凑过身去,生怕错过什么生死攸关的指示。

“神父,你能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么?”她问。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眼神悲愁的神父低声道。

“请马上离开大教堂。”伊妮娅对着他耳语道,“和这些人一起,马上走,不要说任何话。马上离开,在罗马城中找个地方藏身,一直等着你可以现身的那一天到来。”

德索亚神父惊讶地向后退去,他隔着半米的距离盯着伊妮娅,脸上的神色像是被谁遗弃了。接着,他凑到她耳边。“老师,请吩咐我做其他任何事。”

“神父,我只请求你为我做这件事。我请求你,并奉上我的爱和敬意。”

唱诗班开始唱另一首赞美诗。在我前方的那一颗颗脑袋上方,圣父已经为神父洗完了脚,现在正移步走回镀金华盖下的祭坛。长凳上的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期待着结尾的祷文和最后的赐福。

德索亚神父亲自向我的好友赐福,接着转回身,和一群修士一起离开了大教堂。那群修士身上的念珠随着走动发出嗒嗒的响声。

我狠狠盯着伊妮娅,目光炽烈得简直可以点燃木材。我想告诉她,别叫我走!

她招招手,叫我走近,接着对着我耳语道:“劳尔,亲爱的,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在这圣周四,在圣彼得大教堂内余音绕梁的中殿中举行的大弥撒仪式的最神圣时刻,我几乎放开嗓门冲她大叫一句:“不,该死的!”但我还是忍住了,等着她说下去。

伊妮娅在背心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最后掏出一只小瓶子。瓶里的液体清澈透明,但不知怎的,看上去比水要重。“你能喝下它吗?”她低声道,把瓶子递给我。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个人物:罗密欧和朱丽叶,恺撒和克莉奥帕特拉,亚伯拉德和艾洛伊斯,吴侨之和孙荷华。都是些命运多舛的爱侣。都以自杀或毒药收场。我一口喝下这瓶毒药,把空瓶丢进衬衣口袋,等着伊妮娅再拿出同样的瓶子,随我一起喝下去。但她没有这么做。

“是什么?”我低声问道,我并不害怕听到她的答案。

伊妮娅正注视着弥撒最后的场景。她凑到我耳边,低声回答。“你加入地方军时吃过圣神的节育药,这是解药。”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几乎快忍不住,差点就在圣父诵念结束祷词时放声大喊。你现在还在担心计划生育的事?你他妈是不是神经错乱了?

她凑过身,鼻息暖暖地喷在我的脖颈上,对着我再次耳语道:“谢天谢地,这两天来幸好没忘,一直带着它。别担心,要等三周过后才会起效。之后你就再也不会射不出精子了。”

我冲她眨眨眼,在圣彼得大教堂内说出这样的语句,是不是在亵渎神灵?抑或这只是低级趣味?然后,我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这消息真是太棒了…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在伊妮娅眼里,我们…她…会有一个未来…她会和我生一个孩子。但她的第一个孩子怎么办?为什么我会认为,她这么做是为了让我和她能…她为什么要…也许这只是她想到的送别之礼…她为什么要…为什么…

“吻我,劳尔。”她低声道,但声音还是有点响,惹得站在我们前面的老修女转回身,眼神严厉地看着我们。

我没有诘问她,我吻了她。她的嘴唇很柔软,湿湿的,当初在密西西比河沿岸,在一个叫汉尼拔的地方,我和她第一次亲吻时,就如现在这般感觉。这一吻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她那凉凉的手指在我的脖颈后抚摸着,最后,我们的双唇终于分开。

教皇正向教堂后殿的前方走去,先是面向十字耳堂的两条翼部,接着是短短的中殿,最后是纵长的中殿,同时开始最后的赐福。

伊妮娅走进主通道,轻轻将人群拨向两边,直到来到一片开阔的空间中,她大步朝远处的祭坛走去。“雷纳?霍伊特!”她大叫道,声音在头顶几百米上空的穹顶上回响。教皇的赐福礼正进行到一半,现在他停在了那儿,我们和他之间的距离超过一百五十米。我知道,伊妮娅不可能走完这一百五十米的路,在这之前她铁定会被拦住,但我还是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雷纳?霍伊特!”她又一次大叫道。数百个人头齐刷刷朝她转来。中殿两侧的阴影中人头攒动,正眼一瞧,原来是瑞士卫兵正飞步而来。“雷纳?霍伊特,我便是伊妮娅,布劳恩?拉米亚的女儿,你曾经和她一起踏上海伯利安,开始直面伯劳的旅行。我便是约翰?济慈赛伯人的女儿,他的肉体曾被你们的内核主人杀死过两次!”

教皇站在那儿,像是怔住了一样。他竖起那只原先正做着赐福礼的骨瘦如柴的手指指着伊妮娅,那样子就像是中风了。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胸膛上部的法衣,脑袋前后轻晃,以至于头顶的法冠也在发抖。“你!”他叫道,音调尖厉,但绵软无力,“那个异种!”

“你才是那个异种!”伊妮娅叫道,她已经跑了起来,长凳上探起一个个穿着黑袍的身影,想要抓住她,但她灵活地摆脱掉了他们。我推开她身后的两个男人,跟着她往前跑去。斜地里刺出一个人影,我从他身上跃了过去。瑞士卫兵正在人群中推搡而来,端着能量枪,但由于有太多梵蒂冈和商团的高官在火力线路上,所以未敢开火。我知道,如果伊妮娅胆敢前进到教皇面前十米之内,那么这些人将毫不犹豫地开火。“你才是那个异种!”她又叫道,并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同时躲避着一只只攫取的双手和突刺的臂膀。“雷纳?霍伊特,你是天主教会的犹大,将神圣的历史出卖给了…”

一个穿着圣神舰队元帅制服的大块头从刀鞘中抽出一把仪式用剑,朝我爱人的头上挥去。她躲了过去。我格挡住元帅的胳膊,拧断了它,一脚将剑踢飞,把他推倒在长凳上的那群属下身上。

卡萨德上校曾经说过,在学会生者的语言之后,每当他在别人身上造成伤痛,他就会感到切身的痛苦。现在,我终于也感受到了。就在元帅倒在那堆人身上之时,我感受到自己那条胳膊传来一阵阵剧痛:神经和肌肉的断裂之痛、碎骨之痛、身体的碰撞之痛。但当我低头看去的时候,我的胳膊仍旧完好无损,唯一的报应便是痛苦。但我不在乎痛苦。

一队神父、修士和主教围成一列,拦在了伊妮娅和教皇之间。我抬头一望,发现教宗愈加痛苦地抓紧了胸膛,倒了下去,但他身旁的几名执事扶住了他,搀着他回到了伯尔尼尼王座的华盖之下。几名瑞士卫兵疾速冲进通道尽头的那块空地上,用尖枪和身体拦住了伊妮娅的去路。更多瑞士卫兵涌向我们身后的空地,挥舞尖枪,粗鲁地推开旁观者。另有一些身着黑色装甲和小型反重力推进带的圣神安保人员,在会众头顶十米高的地方俯冲而下。激光点在伊妮娅的脸庞和胸脯上跃动。

大片的能量光束和钢矛枪云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我猛扑上去,拦在伊妮娅和卫兵之间。激光束的光点扫掠而来,亮得我右眼什么也看不见。我张开臂膀,怒吼着…或许可以说是挑战…但绝对是挑衅。

“不!要活口!”传来一阵低沉的喊声,是一个肥硕的枢机在说话,听上去就像是上帝的声音。

一名瑞士卫兵朝伊妮娅奔去,举起尖枪,想往她后脑勺敲去,把她敲晕。伊妮娅猛地扑倒在地,在地砖上滑过,腿一扫,便剪住了那名卫兵的膝盖,那人连滚带爬地往我这儿滚来。我一脚踢中他的脑袋,接着转回身,奋力抢走另一名卫兵手中的尖枪,用力一撞,把他撞回了人群。后排有五名卫兵朝我冲来,我操起那把长长的武器,往他们那儿一挥,他们便退了回去。

一名在空中飞行的安保士兵发射了两枚飞箭,击中了我的左肩,上面可能含有镇静剂,但我把它们拔了下来,向那人扔去,身上没有任何感觉。两名卫兵抓住了我的手臂,一个是魁梧的男人,还有一个更魁梧的女人。我原地转了一圈,让这两人的脑瓜撞在了一起,最后把他们丢在地板上。“伊妮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