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笑起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我试图大笑。但由于嘴唇开裂肿胀,上面布满了鲜血和黏糊糊的东西,一边嘴角根本张不开。于是那笑声变成了某种发狂的呻吟。
我被某种浮空乌贼鱼一口吞掉了,那个星球上,全是一望无垠的空气、云朵和闪电。现在我是在那头怪兽闹哄哄的肚子里,正被一点点地消化。
的确闹哄哄,如爆炸般,轰隆隆、啪啦啦,一种吵闹的撞击声,就像是大雨落在热带森林中的声音。我用一只眼瞄了一下,黑漆漆的…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又是漆黑一片,只有视网膜上留下红色的余影…接着又闪过一阵白光。
我回忆起,我乘坐帆伞下的小舟沿途前进,一场可怕的龙卷风和行星级的风暴朝我扑了过来,最后那头怪兽把我吞了,但是,眼前并不是那场风暴。这是雨滴落在树冠上的声音。击打在我脸庞和胸脯上的东西,是那破烂的尼龙绳、帆伞的残骸、湿乎乎的棕榈叶,以及碎裂的玻璃纤维。我斜眼朝下望去,等着闪电照亮眼前的一切。小舟的确还在,但已经四分五裂,我的腿也在…大部分还卡在小舟的船壳中…左腿完好无损,还能动,但右腿…我痛苦地大叫。右腿显然是断了,虽然没看见有骨头从肉中戳出,但我肯定,小腿肯定是骨折了。
尽管如此,我身上其他地方似乎都没有大的损伤。只有擦伤和刮伤,脸上和手上凝结着斑斑血迹,裤子已经和碎布没有差别,衬衣和背心也褴褛不堪。我转转身,弓弓背,伸伸胳膊,屈屈手指,扭扭左腿的脚趾,又试图扭扭右腿的,我差不多算是完整无缺…背部没骨折,肋骨没断,神经也没损伤,只不过右腿有点问题,那里传来的疼痛就像是血管中拉进了带刺的铁丝网。
下一道闪电划过的时候,我试图评估一下自己身处的环境。我和破裂的小舟似乎是陷在了森林中一棵树的树冠上,卡在了断裂的枝丫间,还被破烂的帆伞和黏人的吊伞索裹住了。这里正在遭受着热带风暴的袭击,棕榈叶不断朝我们砸来。四周黑漆漆的,唯有闪电不时打破黑暗。我现在正挂在树上,无法判定离地面有多少距离。
树?地面?
我飞了半天的那个星球根本没有地面…或者说,虽有地面,但我碰到它时,早已被压力压成了拳头那么小的东西。况且,在那类木星球的核心之处,就连氢气也会被挤压成金属形态,怎么可能会有树呢?如此说来,我已经不在那个星球上,也不在那头野兽的肚子里。那我是在哪儿?
雷声在四周轰鸣,就像是等离子弹爆炸了。风渐起,吹得小舟在那不牢靠的树顶上摇晃,我也痛得大叫起来。我大概昏迷了一小会儿,因为当我醒来的时候,风已经平息了下来,大雨正捶打着我的身体,就像无数只冰冷的拳头。我擦去眼旁的雨水和血块,终于发觉自己在发烧,即便淋着冰冷的雨水,我的皮肤还是非常烫。我在这儿待了多久了?我的伤口中,爬进了什么恶毒的微生物?在那个浮空乌贼怪的肠胃中,它和我分享了什么细菌?
照逻辑看,我在那个类木星球的云朵中飞着飞着,后又被触手乌贼怪吞噬之类的都是热病下的一场梦,在逃出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后,我直接被传送到了这里…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其余一切都是梦中的场景。但是在这暴雨之夜中,我周围包裹着的,是那已经展开了的破破烂烂的帆伞。我的记忆也栩栩如生。还有一些逻辑无法解释却合乎情理的事实。
风摇动着树木。破损小舟在碎裂枝叶组成的不牢靠巢穴中往下滑了一点,从断腿处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
我意识到,我最好清醒地认清我目前的处境。小舟随时都会滑下去,树枝也很可能断掉,这一大团碎裂的玻璃纤维,牵扯的尼龙-10吊索,湿乎乎的记忆帆伞破布,都将坠向下面的黑暗之中,把我和那条断腿一起拖下去。现在,闪电出现的频率减少了,我被丢在黑暗中,浸在雨中,摇摇晃晃。没有闪电,我无法看清身下的东西,只知道有更多的树枝,隔着大片的黑暗,还有灰绿色的粗厚树干,以螺旋形紧紧地互相扭缠。我没有认出这是什么树。
我在哪里?伊妮娅…这回你把我送到了哪里?
我不再想这些事。这差不多就像是某种祈祷,我不打算养成这样一个习惯——向一个女孩祈祷,而这个女孩,四年来我和她一同旅行,保护她,和她共进晚餐,和她辩论。我想,尽管如此,丫头,你本可能送我去一些容易应付的地方。我是说,如果你在这事上有选择的话。
雷声轰鸣,但是没有闪电照亮下方。小舟动了动,开始往下陷,破裂的船头突然一歪。我朝身后抓去,舞动双手,想要抓住先前看到的一根粗树枝。那里有一大堆碎裂的树枝,裂开的锋利茎秆儿,还有带着锯齿边的棕榈叶。我又抓又扯,想要把断腿从小舟破裂的座舱中抖脱出来。但那些树枝很松软,结果我只拉出来半条腿,疼痛让我一阵犯晕。我觉得眼前有黑点在舞动,但这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事实上也没什么差别。我冲着摇晃小舟的一侧呕吐起来,接着再次伸手,想要在纷乱的断裂树枝中找到牢固的抓手。
话说回来,我到底是怎么到那树梢上去的?
无关紧要。此时此刻,除了逃出这片乱糟糟的碎裂玻璃纤维,还有这缠结的吊伞索,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用我的小刀,从这片缠人的乱麻中砍一条路出去。
但我的小刀已经丢了,我的皮带也丢了,我的背心口袋被扯掉了,背心也被扯成了一身烂布,连衬衣也几乎没了。我奉若至宝,拿来对付那些乌贼鱼的钢矛手枪也丢了…我隐约记得,当龙卷风将帆伞撕得四分五裂时,它跟我的背包一起掉出了小舟。衣服、激光手电、定量食物包…一切都没了。
闪电一闪而过,而轰鸣的雷声早已远去。这时,在倾盆大雨中,我的手腕闪烁了一下。
通信志。这该死的手环一定是坚不可摧的。
通信志对我有什么帮助?我吃不准,但聊胜于无。我抬起左手腕,凑到嘴边,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冲着它大叫道:“飞船!通信志,启动…飞船!嗨!”
没有回应。我记起来,这东西在那个类木星球的闪电风暴中曾经发出超载警报。令人费解的是,我感到了一丝失落。虽然通信志中的飞船记忆顶多也只能算是白痴仆从,但这么多年来,它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它也曾帮我驾驶登陆飞船,带我们从流水别墅到西塔列森。而且…
我摇摇头,甩去这些怀旧之情,再一次伸手往四周摸索,寻找抓手,最后抓住了挂在周围如同细瘦藤蔓般的吊伞索。的确管用。帆伞带肯定紧紧卡在了上面的树枝上,吊伞索支撑住了我的重量,我的左腿在滑溜的玻璃纤维上挣扎,将断腿从小舟的余骸中拉出。
疼痛让我眼前黑了几秒…甚至可以媲美肾结石最疼的时候,只不过时断时歇,就像是一波波的攻击…但当我的意识重新集中起来的时候,我正紧紧抱着棕榈树螺旋状的树干,而没有躺在残骸中。几分钟后,一阵风从丛林的树冠上吹下来,四分五裂的小舟掉了下去,有几片被还没断掉的吊伞索挂住,其余的则翻滚着坠入黑暗之中。
现在怎么办?
等天亮吧。
如果这个星球根本没有天亮呢?
那就等疼痛平息。
疼痛怎么会平息?显而易见,那断裂的大腿骨正撕扯着神经和肌肉。你在发高烧,还在这大雨和破败的植物中昏迷了一段时间,伤口暴露,每一种致命的微生物都可以肆意侵入,天知道你在这种境地下待了多长时间?很可能已经有坏疽进入了,你闻到的臭烘烘的烂植物味可能就是你身上的。
坏疽不会那么快生成,对不对?
没人应答。
我试着用左臂吊在树干上,腾出右手摸向受伤的大腿,但只轻轻一碰,就让我疼得呻吟起来。如果我再一次昏过去,我肯定会从这根树枝上掉出去。我稳住身子,试着碰碰左小腿:大多数地方已经没有知觉,但感觉并没受到大的损伤。也许,只不过是大腿骨下部的普通骨折。
只不过是普通骨折,劳尔?在这样一个丛林星球上,暴雨或许永远也不会停。没有医疗箱,没办法生火,没工具,没武器。就只有一条断腿,还发着高烧。哦,对了…只要这真的只是普通的骨折。
闭上你的臭嘴。
雨水击打着我的身体,我衡量着几个选择。我可以扒住树挨过今晚剩余的时间…也许还有十分钟,或是三十个小时…或者,我可以爬下去,到丛林的地面上。
有野兽在等着呢,你是要自个送上门去?好主意。
我叫你闭嘴。丛林地面或许可以给我一个遮雨的庇护所,让我找到一块柔软的地方搁腿,还能用树枝和藤蔓做成夹板。
“好,就这样。”我大声说道,同时在黑暗中四处摸索,寻找着吊伞索、藤蔓或是树枝,下定决心到下面去。
我猜,我花了整整两三个小时才从树上下来。也可能有五六个小时,或是一两个。闪电不再出现,在这近乎黑暗的境地下,几乎不太可能抓到什么把手,但在厚实的丛林树冠上,出现了一丝奇怪的红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看清。我让自己的眼睛慢慢适应,我在这儿找到一根绳索,那儿找到一根藤蔓,又找到一根坚硬的树枝。
是日出?我觉得不是。光线似乎太涣散,也太微弱,几乎像是化学品引起的。
我觉得自己身处的这树冠大概离地有二十五米,可等我下到那儿时,粗树枝却继续一路往下,但密密麻麻的锋利棕榈叶已经少了很多。没有地面。我在两根树枝的分叉处栖息了片刻,从疼痛和头晕眼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然后重新开始往下降,随即发现身下只有湍急的水流。我赶紧抬起左腿,红光的亮度刚好让我看清四下横流的河水,那滚滚的急流在螺旋向上的树干间涌动,漆黑的水打着漩涡从身边冲过,就像是滚滚的石油。
“见鬼。”我骂道,看来今晚我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先前我还曾打算制造一条木筏。我现在到了另一个星球上,也就是说,上游和下游肯定分别有一座远距传输器,我肯定是乘什么东西过来的。以前我造过木筏。
是啊,当时你身体棒棒,吃得饱饱,还有两条腿,有工具…比如斧子和激光手电。而现在,你连两条腿都没有。
给我闭嘴,求你了。
我闭上双眼,想要睡上一觉。高烧让我冷得不停颤抖,但我没有顾及这一切,心里盘算着,下次见到伊妮娅的时候,该怎么向她讲述这个故事。
难道你真以为还能见到她?
“快闭上你的嘴。”我再一次喊道,身边雨打树叶的响声和身下狂怒的水流之声将我的声音淹没得无影无踪。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该沿着刚才费力、痛苦爬下来的路,重新顺着树枝往上爬几米。因为水可能会涨起来,很有可能。真是嘲讽啊,费那么大力下来,却变得更容易被水卷走。最好往上三四米,先等一分钟,让我喘口气,让那一波波疼痛缓和一下。顶多等两分钟。
我睁眼醒来,看见的是淡淡的日光。我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好几根下垂的树枝上,离身下那打着旋的灰色洪流只有几厘米远,那水流正在螺旋形的树干间猛烈地涌动。光线仍旧昏暗得像是晦暗的黄昏。我只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整天,又要面对一个冗长的夜晚。雨还在下,但已经很小。气温是那种热带的温热,虽然高烧让我很难判断,而湿度几乎接近百分之百。
我浑身上下都在疼。断腿使我痛苦万分,脑袋、背部和肚子也疼得厉害,但很难将它们区分开来。脑袋里像是有一颗水银球,每当我动一动头,它就会笨重地滚动一下。我感到一阵眩晕,接着又是一阵恶心,但肚子里已经没什么可以吐出来。我挂在缠结的树枝上,思忖着冒险的荣耀。
丫头,下一次你差人跑腿的时候,叫贝提克去吧。
光线没有暗下去,但也没有变亮。我动了动位置,审视着流过身边的水流:灰暗,涌出一个个漩涡,泛着波纹,同时还卷携着零碎的棕榈叶和枯死的植物。我仰起头,但看不见小舟和帆伞的踪迹,昨天那个漫长夜晚掉落下来的所有玻璃纤维和布片都早已被卷走。
看上去似乎在发洪水,像是海伯利安托柴海湾的沼泽地中发生了溪水溢流,堆积的淤泥形成了一个堰塞湖,会持续一年,造成了短暂的水患,但我知道,这个被淹没的森林,这无边无垠的湿地丛林,很可能永远也不会改变。不管这儿是哪里。
我审视着流水。浑浊、晦暗,就像是灰色的牛奶,可能只有几厘米深,也可能有几米。无法从淹在水中的树干上看出什么线索,水流很急,但还没到湍急的地步,如果我好好抓着汹涌水流上的树枝,站到水里面,并不会被它卷走。如果运气好,如果水里面没有海伯利安沼泽地里那种泥胞、吸血扁虱、咬指雀鳝,或许我可以蹚水走到…什么地方去。
劳尔,我的老伙计,蹚水需要两条腿,对你来说,更可能是在烂泥里单脚跳吧。
那好吧,单脚跳过烂泥。我用双手紧紧抓住头顶的树枝,放下左腿,伸进水流中,同时将断腿靠在身下的宽树枝上。这一动,又一阵疼痛袭来,但我咬牙坚持着,将脚掌踏进凝滞的水流中,接着是脚踝、小腿,然后是膝盖,接下来,我动了动,看看能不能站住…我绷紧前臂和二头肌,断腿在树枝上滑下,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我不由大喘一口气。
水深不到一米半。我可以用健全的那条腿站在里面,水流也只不过在我腰部流动,溅泼着我的胸膛。而且,水很暖和,似乎还减轻了断腿的疼痛。
这温热肉汤中可有好多活泼好动的微生物,大多是从种舰时代变异过来的,它们正馋涎欲滴呢,劳尔老伙计。
“闭嘴。”我呆呆地说道,同时向四周望去。我的左眼肿了起来,结着一层痂,但还是能看。脑袋疼得厉害。
灰暗的水流上,四面八方地矗立着无数根树干,伸向灰蒙蒙的细雨中。滴水的棕榈叶和树枝是一种非常暗的深绿色,看上去几乎像是黑的。左手方向似乎微微有点光,而且那个方向的烂泥似乎更加坚实一点。
于是我朝那个方向移去,一面从一根树枝抓向另一根树枝,一面移动左腿往前进,时而在低垂的棕榈叶下猫猫腰,时而像慢动作的斗牛士一般转向一侧,绕开漂浮的树枝和其他残骸。整个向光亮前进的过程花了几个小时。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丛林中泛滥的大水最终汇入了一条河流。我抓住最后一根树枝,感觉身下的水流正试图将那条健全的腿拖进去。我向眼前无边无垠的广阔水域望去,河面暗暗的,看不见河对面——不是因为河宽得没有尽头(水流和漩涡从左流向右,从中可以看出,这是一条河,而不是什么湖或是江),而是因为河面上缭绕着一层迷雾,一层低矮的云雾,它们遮蔽了一百多米外的一切。河水灰暗一片,暗绿的树木湿淋淋的,云雾灰蒙蒙的。天色看上去似乎在变暗。夜幕正在降临。
我已经用这条腿尽了全力。高烧烧得非常厉害,虽然丛林里很热,但我的牙齿却在颤抖,双手几乎控制不住地抖动。在泛着洪水的丛林里艰难前进的过程中,骨折有点加重,疼得我想要大叫。不,我承认,我的确一直在喊叫。起初声音很轻,但随着时间慢慢推移,疼痛越来越厉害,情况越来越糟糕,于是我开始大声喊叫起地方军的古老行军曲,接着是在湛江上当船夫时学会的下流打油诗,最后变成了纯粹的喊叫。
你这建木筏的想法就是这副德性?
我已经习惯了脑中的刻薄话语。我意识到它并没有催我躺倒在地,慢慢等死,而只是批评我为了活命所作的努力并不足够,我便开始和它友好相处。
嗨,劳尔老伙计,来了个绝妙的乘木筏的机会。
河流卷过来一棵完整的树,麻花状的树干在深深的河水中不断翻滚。现在,我站在那儿,水已经没到了肩膀,离真正的河水只有十米的距离。
“是啊。”我大声说道。手指抓着光滑的树皮,慢慢滑脱。我挪了挪位置,把自己拉上去一点。这一次,有什么东西磕到了我的脚,让我眼前一黑。“是啊。”我又说了一遍。我保持清醒的概率有多大?天不黑的概率呢?或是我坚持下去,赶上另一班树木筏子的概率?朝那棵浮树游过去几乎不可能。我的右腿已经废了,另一条腿和两条胳膊正不住颤抖,像是中风了。我现在的力气只够抓着这条树枝再坚持一分钟。“是啊,”我再一次说道,“见他妈的鬼!”
“打扰了,安迪密恩先生,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突然冒出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放开手里抓着的树枝。但我还是用右手紧紧抓住,放下左手,在暗淡的光线下审视左手腕。通信志正微微亮着,上一次我看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啊,我真该死。飞船,我以为你坏掉了呢。”
“先生,通信志的确坏了。记忆被擦除,神经电路已经完全不起作用。只有通信芯片还在紧急备用能源下运转。”
我朝自己的手腕皱皱眉头。“我不明白。如果你的记忆已经被擦除,神经电路也…”
河水牵扯着我的断腿,不断引诱我松手。我暂时沉默了几分钟。
“飞船?”最后我终于说道。
“有何吩咐,安迪密恩先生?”
“你在这儿?”
“当然,安迪密恩先生。我遵照你和伊妮娅的命令,一直在这儿待着。我很高兴,所有必需的修理工作都已经…”
“现身。”我命令道。天几乎黑了。迷雾的触须越过漆黑的河面,朝我盘卷而来。
飞船呈水平状升了起来,湿淋淋的,船头离我仅二十米,船体仍有一半在中部河道中,就像是一块突然冒出来的巨石,挡住了水流的去路。一艘黑色的浮置游船,全身倾泻着吵闹的溪流。在船首,在远处迷雾中那湿淋淋的黑色鲨鳍上,导航灯闪烁着亮光。
我大笑起来。也可能是在大哭,或者,仅仅是在呻吟。
“你是想自己游过来呢,先生?还是要我到你那边去?”
我的手指快要支撑不住了。“到我这边来。”我一面说,一面用双手紧紧抓住树枝。
飞船有一层冰冻沉眠甲板,伊妮娅在飞出海伯利安后的旅程中,常常睡在里面。那儿有个自动诊疗箱,虽然非常古老——见鬼,整艘船都非常古老——但自动诊疗功能还能用,它被保存得很好,并且,四年前,据这艘喋喋不休的飞船所说,驱逐者在领事还健在的日子里,曾对它进行过修补。
我躺在温暖的紫外线下,柔软的附件正在探测我的皮肤,敷药于青肿之处,缝合纵深的伤口,通过静脉点滴注射止痛剂,最后完成了诊断。
“安迪密恩先生,是复合骨折,”飞船说,“你要看看X光片和超声波图像吗?”
“不,多谢,”我回答,“该怎么治疗?”
“已经开始了,”飞船说,“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骨头正在被固定。等你睡着后,会开始塑胶黏合和超声移植。由于要对受损的神经和肌肉组织进行修复,医生的建议是,至少睡上十个小时来完成治疗。”
“够短的了。”我说道。
“安迪密恩先生,诊断结果最令人担心的是你的高烧。”
“是骨折引起的,是吗?”
“不,”飞船回答,“看样子,你的肾脏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感染。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严重程度远远大于你的断腿,在你的腿出问题前,它就会要了你的命。”
“真令人高兴。”我说道。
“此话怎讲,先生?”
“没啥,”我说道,“你说你已经被完全修好了?”
“完全修好了,安迪密恩先生。要是不介意我自夸一下,事实上,我比事故前还要好上几分。瞧,因为损失了一些物资,一开始我以为得从河流的底层渣石中合成碳-碳模板。但我很快就发现,驱逐者对我进行修补时,留下了一些压缩阻尼器的零件,没有用完,通过回收它们,自动修复的效率可以提高百分之三十二…”
“好了,好了,飞船。”我说道。疼痛消失了,我几乎有点晕乎乎的。“完成修复一共花了多长时间?”
“五个标准月,”飞船说道,“按本地时间算,是八个半月。这个星球拥有两颗月亮,它们的运行毫无规律,所以月运周期很古怪,据我推测,它们是被俘获的小行星,因为…”
“五个月,”我说道,“那其余三年半时间,你一直在这儿等?”
“是的,”飞船回答,“这是你们的命令。我希望贝提克和伊妮娅安然无事。”
“我也这么希望,飞船,但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你准备好离开这个地方了吗?”
“飞船的所有系统都运转起来了,安迪密恩先生。静候你的吩咐。”
“那我就吩咐你,”我说道,“我们走。”
飞船将全息像传送到我面前,图像显示我们正在从河面上升起。天已经黑了,但夜视镜显示出了高涨的河水,以及上游仅仅几百米外的远距传送门。由于迷雾的存在,先前我没有看到它。我们在河上腾空而起,升上纷乱的云朵。
“跟上次比,河水涨高了。”我说道。
“是的。”飞船说。眼前现出星球的弧线,太阳在蓬松的云朵上再一次出现。“每个轨道周期,也就是大约十一标准月的时间,就会出现一次涨潮,每次涨潮会持续三个标准月。”
“这么说,你现在知道这是哪个星球了?”我问,“上次我们走时,你还不能确定。”
“现在我非常确信,这个星球并不在通用目录索引的两千八百六十七个星球中,”飞船回答,“据我的天文观测显示,这并不是圣神空间,也不在以前的世界网或是偏地的领土内。”
“不是古老的世界网,也不是偏地,”我重复道,“那是哪儿?”
“这星球在一个名叫NNGC-4645德尔塔的偏地星系的西北部约两百八十光年外。”飞船回答。
由于止痛剂的作用,我感觉有点头晕眼花。“一个新世界,在偏地之外。那它怎么会有远距传输器呢?为什么这条河会成为特提斯河的一部分?”
“无从知晓,安迪密恩先生,但我得提一下,在河底休息的时候,我曾通过远程遥控装置观察到这儿有许多种有趣的生命形式。除了你、伊妮娅和贝提克在下游观察到的河蝠鲼状生物,这里还有三百多种鸟类,以及至少两种类人动物。”
“两种类人动物?你指的是人类。”
“不,”飞船说,“是类人动物。但显然不是旧地的人类,其中一种非常小——身高不超过一米,左右对称,但骨骼架构与我们完全不同,肤色是红色的。”
我突然想起,在我们在此短暂逗留的时间里,我和伊妮娅曾乘坐现已丢失的霍鹰飞毯进行侦查,发现过一个红色岩石造成的庞大建筑,光滑的岩石中凿有微小的台阶。我摇摇头,清除这些念头。“真有趣,不过,我们还是先设定好目的地吧。”星球的弧线已经清楚地展现在了眼前,星辰明亮闪烁。飞船继续升高,飞过一个马铃薯形状的月亮,加速驶离轨道。无名的星球变成了一个炫目的球体,布满了被阳光照亮的云层。“你知道一个名叫天山的星球吗?”
“天山,”飞船重复道,“是的。据我回忆,我从没到过那儿,但我有这个星球的坐标。是个小型星球,位于偏地,住有大流亡后期的中国难民。”
“去那儿没啥困难吧?”
“预期不会有什么困难,”飞船回答,“只是一次普通的霍金驱动跃迁。但我还是建议你在跃迁的时候使用自动诊疗室,作为你的冰冻沉眠舱。”
我又一次摇摇头。“飞船,我不想睡。至少得先等它把我的腿治好。”
“安迪密恩先生,我建议不要那么做。”
我皱皱眉头。“为什么?前几次跃迁,我和伊妮娅不是都保持清醒状态的么?”
“是的,但相对而言,那几次只是在古老世界网内的短途旅行,”飞船说,“现在你们称其为圣神空间。而这一次,旅途的范围将大得多。”
“大到什么程度?”我赤裸着身体,突然感到一丝凉意。我们最长的跃迁,是跳往复兴之矢星系的那次,旅程花了十天的飞船飞行时间,还和等候我们的圣神舰队之间产生了五个月的时间债。“这次旅程有多长?”我再一次问道。
“三个标准月,十八天,六小时,还有几分钟。”飞船回答。
“这点时间债还不算太糟。”我说道。我上一次见到伊妮娅,是在她刚刚过完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这次旅程只会让她比我多出几个月的时间,或许她的头发会长长一点。“我们跃迁前往复兴星系的时候,时间债比这还要长呢。”
“安迪密恩先生,这不是时间债,”飞船说道,“是飞行时间。”
这一次贯穿全身的寒意货真价实。我的舌头似乎不听使唤了。“三个月的飞行时间…那时间债有多长?”
“对于在天山等待的人来说吗?”飞船说。现在,丛林星球已经落在了身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们正朝跃迁点加速而去。“五年,两个月,一天,”飞船说道,“你知道,时间债的算法并不和超光速运行时间呈线性函数关系,它涉及到其他一些因素,比如…”
“啊,老天,”我一面大声喊,一面在自动诊疗箱中抬起手腕,摸向湿冷的额头,“啊,见鬼。”
“安迪密恩先生,你感到疼痛吗?疼痛感应仪没有显示,但你的脉搏不太稳定。我们可以加大止痛剂的用量…”
“不!”我厉声大叫,“不,没事。我只是…五年…啊,该死。”
伊妮娅知道这事吗?她知不知道,我们的这次分别,对她来说将横跨她生命的好几年?也许我本该叫飞船穿越下游的远距传输器。不,伊妮娅的吩咐是取回飞船并乘它飞到天山。上一次,远距传输器带我们到了无限极海。谁知道它这次将会带我们去哪里。
“五年,”我喃喃道,“啊,见鬼。她将…见鬼,飞船,到时候她就是二十一岁了。已经成年。我将错过…我看不到…她不会记得…”
“你确定你没有感到疼痛吗,安迪密恩先生?你的生命体征非常紊乱。”
“别管它,飞船。”
“需要我将自动诊疗舱配置到冰冻沉眠状态吗?”
“过一会儿,飞船。告诉它,今晚治疗我的腿,处理我的高烧,到时候让我睡去。我想至少睡上十小时。离跃迁还有多久?”
“还有十七小时。跃迁点在星系内。”
“很好,”我说道,“十小时后叫醒我。准备好丰盛的早餐,就是我们前一次旅行中庆祝‘星期日’时我常吃的那些。”
“好的,还需要什么吗?”
“嗯,你有没有什么全息记录…是我们前一次旅程中时…关于…关于伊妮娅的?”
“有,安迪密恩先生,有好几小时的记录。比如那次你们在外部瞭望台上,在零重力水泡中游泳的记录。那次关于宗教和理性的讨论。在中央机井的飞行课…”
“很好,”我打断了他的话,“整理好,我吃早饭的时候想看一遍。”
“我将为你准备好自动诊疗,明天七小时的歇息后,你将迎来三个月的冰冻沉眠时间。”飞船说道。
我深深吸了口气。“好。”
“安迪密恩先生,医生希望现在开始修复神经损伤,并注射抗生素。你想睡觉了吗?”
“是的。”
“要不要做梦?药物可以分别为两种神经状态定制。”
“不要做梦,”我回答,“现在暂时不要。以后有的是时间做梦。”
“好的,安迪密恩先生。睡个好觉。”
15
圣神的飞船和士兵终于来到了天山,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还在帕里集市岩台,随行的有贝提克和几个当地人。
“我们得告诉伊妮娅。”我说道。在我们四周、头上、脚下,是数千吨重的台架,上面人头攒动,人来人往,大伙讨价还价,此争彼笑,台架也随之一起晃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几乎没人听到圣神来临的消息,即便听到,也没人会理解其中的深意。传达消息的是个僧侣,名叫占定,他在达赖喇嘛的冬宫里任教,当时刚刚从首都布达拉回来。幸运的是,占定每隔几个星期就会在悬空寺(这是伊妮娅的工程)兼任竹具工的工作,去寺里的路上,他恰好在帕里集市看见我们,于是向我们打招呼。就这样,我们成了布达拉宫外的头几个知道消息的人。
“五艘船。”占定是这么说的,“有好几十个基督徒。半数是战士,穿着红黑相间的制服。剩下半数中的半数是传教士,所有人一身黑袍。他们到了兰错那儿,对,就是湿婆阳元山附近的水獭湖,租了附近的红教宁玛派寺庙,把寺的一部分作为小礼拜堂,尊奉他们的三位一体神。达赖喇嘛不允许他们驾驶飞行机器,也不允许他们跨越中原的南部山脉,但准许他们在那片地区里自由走动。”
“我们得告诉伊妮娅。”我第二次对贝提克说道,集市上人声嘈杂,所以我凑得很近,以便他能听见我的话。
“我们得去洛京告诉所有人。”机器人说。他转过身,叫其他几人去把余下的东西买好,并叮嘱他们别忘了安排脚夫搬运购置好的建筑材料——缆绳和额外的盆景竹。接着,他举起厚重的背包,系紧安全带上的攀登器件,完事后,向我点了点头。
我举起自己那只沉重的背包,在前面开路,出了集市,顺着梯子爬下平台,来到缆索平台。“我想,走高路比走道要快,你说呢?”
蓝皮肤的男人点点头。我先前在这个问题上犹豫过,吃不准要不要跟他商量回程走高路,因为对贝提克来说,只用一只手,是很难应付缆绳和滑道的。在我们重新团聚后,我很惊讶地发现,他没在手上装金属钩,左胳膊剩下的半截前臂,依旧是一段光滑的残肢。但很快,我就发现他用一条皮带和数条皮质附件,弥补了失去五指的不足。“嗯,安迪密恩先生,”他回答我,“高路比较快。我同意,除非你想用飞行员去送信。”
我瞧了他一眼,觉得他是在开玩笑。飞行员是一族各自独往独来的人,是群疯子。他们站在高高的建筑上,直接架着滑翔伞飞下,顺着从巨型峭壁上吹来的山风,穿越山脊和高峰之间的广阔天地,而不仅仅受限于缆索或桥梁这些工具。他们观赏鸟儿,找寻上升的暖气流,仿佛那是他们生命的源泉…的确是。如果变化莫测的风突然转向,如果上升力突然消失,如果他们的飞行风筝突然出现问题,那他们根本找不到降落的平地。迫降在峭壁上,几乎就意味着死亡。落入下方的云朵中,那铁定意味着死亡。他们需要估算会吹什么风,测算上升气流、下降气流、急流,过程中不容许出一丁点差错…任何错误都将导致死亡的下场。正因如此,他们才独自生活,膜拜神秘异教,开出极大的价码替人办事,比如应达赖喇嘛的请求从布达拉捎信到别处,或是在佛陀庆典的时候拉出祈文横幅,或是替商人将用以打败竞争对手的紧急文件递送至总公司,以打败竞争对手,或者——如传说中所说——前往东方的泰山,由于一百多公里的天堑和致命云层的阻隔,这座山每年有好几个月与天山的其他地方相互隔绝,无法互通往来。
“我觉得,我们不能把这条信息托付给飞行员。”我说。
贝提克点点头。“没错,安迪密恩先生,但这儿的集市上能买到滑翔伞。就在飞行员行会的摊子上。我们可以买两架,这样就能走最短的路回去。虽然很贵,但我们可以卖掉几头柴羊。”
我永远也搞不明白这位机器人朋友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回忆起最近一次挂在滑翔伞下的经历,不由得想要哆嗦,但忍住了。“你在这个星球上乘过滑翔伞吗?”我问道。
“没有,安迪密恩先生。”
“那其他星球呢?”
“也没有,安迪密恩先生。”
“你觉得要是我们乘的话,成功回去的概率有多大?”我追问道。
“十分之一。”他不假思索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