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宗教大法官说道,“指挥官,少校,呼叫掠行艇。法医队和收尸工会留在这儿。”穆斯塔法枢机凝视着外面越来越猛的风暴,现在,即便隔着十层窗户,狂暴的风声也清晰可闻,“当地人怎么称呼这沙尘暴的?”

“西蒙风,”帕洛总督说道,“这风暴经常覆盖整个星球。现在,每过一个火星年,风力便会增强一分。”

“本地人说,那些是远古的火星神祇,”罗伯逊大主教低声说道,“他们正在收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离旧地星系不到十四光年外,在那个名叫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星球上空,飞来一艘星际舰船,它曾经名为“拉斐尔”号,但现在已经没有名字了。完成制动减速后,它进入星球的同步轨道。舰上有四个生物,他们飘浮在零重力中,目光定格在绘图板上显示出的这个沙漠星球的图像上。

“对于远距传输能量场的扰动,我们取得的数据有多可靠?”名叫斯库拉的女子说道。

“相比其他数据要可靠得多。”回话的是拉达曼斯?尼弥斯,她的外貌看上去和斯库拉同出一胎。“我们会弄清楚的。”

“要从圣神基地找起吗?”说话的是名叫古阿斯的男子。

“最大的那个。”尼弥斯说。

“那就是庞巴西诺圣神基地,”布里亚柔斯说,他正核对绘图板上的代码,“位于北半球,在主河道沿岸,人口有…”

“人口有多少并不重要,”拉达曼斯?尼弥斯打断了他的话,“重要的是,伊妮娅和那个机器人,还有那个叫安迪密恩的杂种走的是不是这条路。”

“登陆飞船准备就绪。”斯库拉说道。

登陆飞船啸叫着穿进大气层,在穿越晨昏线的时候,飞船展开了机翼。通过异频雷达收发机,他们用梵蒂冈授予的触显扫清行进障碍,最后着陆在地,四周是天蝎机、运兵掠行艇、全副武装的电磁车。一名慌里慌张的上尉接待了他们,开始护送他们前往基地指挥官的办公室。

“你说,你们是贵族卫队的人?”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问道,他一面细细审视四人的脸,一面看着触显界面上的信息。

“我们已经告诉了你,”拉达曼斯?尼弥斯平静地回答,“我们的文件、命令芯片和触显都这样告诉了你。指挥官,你还要多少证明文件?”

索尔兹涅科夫的脸和脖子“唰”的一下红了。他低头看着界面上的全息像,没有回话。从技术上说,贵族卫队的军官——这些教皇新军的成员之一——尽可以对着他耀武扬威。从技术上说,他们可以把他射杀,或是把他逐出教会,因为他们在贵族卫队的职位,集圣神舰队和梵蒂冈的权力于一身。从技术上说——据触显中的措辞和优先级编码看来——他们甚至能对星球总督行使特权,或是对首席大主教口授教会政策。从技术上来说,索尔兹涅科夫暗自希望这些苍白的怪物从来没有在这个偏地星球出现过。

指挥官挤出一丝笑容。“此地的军队任你们调遣,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名叫尼弥斯的纤瘦苍白女子拿出一张全息卡片,伸手放在指挥官的桌子上,并激活了它。突然间,半空中浮出三个人的头像,与真人大小无异——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人,因为第三张脸显然是一个蓝皮肤的机器人。

“我以为圣神已经没有机器人了。”索尔兹涅科夫说。

“指挥官,你有否收到任何报告,提到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曾经出现在你的领地上?”尼弥斯问道,她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他们很可能会出现在主河道上,就是从北极流到赤道的那条河。”

“那其实是条人工河…”索尔兹涅科夫开口道,但马上停了下来。四人似乎对闲聊和额外信息都毫无兴趣。他叫来了自己的助手,冯纳拉上校,他走进办公室。

“他们叫什么名字?”冯纳拉拿着通信志站定待命后,索尔兹涅科夫问道。

尼弥斯说出了三人的名字,但对指挥官来说,这些名字没有任何意义。“这些不是本地人的名字,”他说道,冯纳拉上校正在检索记录,“本地有个土著文明,名叫阿莫耶特光谱螺旋,他们的人喜欢堆砌名字,就像是我在帕桃发上的猎狗喜欢收集枕套。你们瞧,他们的三人婚姻体系…”

“这些不是本地人。”尼弥斯打断了他的话。她那红色的制服衣领上,一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而薄薄的双唇同样如此。“他们是外世界的人。”

“啊,嗯,”索尔兹涅科夫开口道,他明白这些来自贵族卫队的怪物一两分钟后就会走人,不由得松了口气,“那我们就无能为力了。你们瞧,由于我们已经关闭了位于吉罗唐巴的土著太空港,所以庞巴西诺是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上唯一一个可用的航空港,除了有几个航空员被关在我们的监狱里,根本就没有外人来。本地人都是那些光谱螺旋的族民…而且,嗯…他们喜欢颜色,千真万确,但站在他们里面,机器人将会引人注目,就像是…什么来着,上校?”

冯纳拉上校正在搜索数据库,现在抬起头来。“不管是图像还是名字,都找不到任何匹配的记录,除了四个半标准年前的一则全球公报,是圣神舰队发出的。”他满脸狐疑地望着这几名贵族卫队成员。

尼弥斯和她的兄弟姐妹未做任何评价,定睛看着他。

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张开双手。“很抱歉,过去两周我们忙着进行一场大型演习,是我全权负责的,但要是有人到这儿来,和这些描述匹配…”

“长官,”冯纳拉上校说道,“的确有四名逃亡的航空员。”

见鬼!索尔兹涅科夫想道,他对着贵族卫队说道:“有四名商团航空员吸食了违禁的毒品,他们没有面对指控,弃船潜逃。据我所知,他们都是男的,都已经有六十多岁,而且——”他转过身,意味深长地望了冯纳拉上校一眼,语气和目光都在命令他赶紧闭上臭嘴,“上校,我们已经在大油脂里面找到了他们的尸体,对不对?”

“是三具尸体,长官。”冯纳拉上校回道,他对指挥官的暗示视而不见,接着又开始检索数据库,“我们的一艘掠行艇在吉罗唐巴附近坠毁,医院派了…啊…艾伯尼?莫莉娜医生…和一名传教士一起去河下游照料那些伤员。”

“这些长官是在找一个小孩,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还有一个机器人,”索尔兹涅科夫大叫,“你说的这些到底和这事有啥关系,上校?”

“明白,长官,”冯纳拉说道,他惊愕地抬起头,“不过,莫莉娜医生通过无线电发来汇报,说在蔡德?拉蒙水闸治疗了一个来自外世界的人,那人生了病。我们猜,他就是那第四名航空员…”

拉达曼斯?尼弥斯迅速向前迈了一步,快得让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不由得畏缩了一下。这个苗条女子的动作,有几分让他感觉不像人类能够做出来的。

“蔡德?拉蒙水闸在哪儿?”尼弥斯问道。

“那是人工河沿岸的一座村庄,在南方约八十公里外,”索尔兹涅科夫说道,他转身看着冯纳拉上校,似乎这一切的骚乱都是他助手的过错,“他们什么时候乘飞机把这名囚犯运回来?”

“明日早上,长官。按计划,有一艘医疗掠行艇将会在六点整飞到吉罗唐巴,载上那些伤员,然后他们会顺便…”上校停了下来,一脸讶异。四名贵族卫队的军官迅速转了个身,正往门口走去。

尼弥斯在那儿停了片刻,说道:“指挥官,我们将从这儿飞往蔡德?拉蒙水闸,请保证我们通行无阻。我们将乘登陆飞船去。”

“啊,没那个必要!”指挥官说道,他检查着桌子上的屏幕,“这名航空员已经被捕,明天就将…嗨!”

四名贵族卫队军官已经迅速走下他办公室外的台阶,现在正在穿越停机坪。索尔兹涅科夫冲到平台上,朝他们大喊:“登陆飞船不允许在大气层内使用,除非是在庞巴西诺着陆。嗨!我们可以派艘掠行艇去。嗨!那名航空员肯定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他在我们的监禁之下…嗨!”

四人头也不回地走到登陆飞船边,下令伸出升降梯,一行人进入了飞船,不见了。庞大的登陆飞船开动推进器,升入高空,继而转换至电磁设备,穿越港口的周界线,往南加速前进,一路上,基地内警笛高鸣,各处人员四处奔走,寻求掩护。

“见他妈的鬼。”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低声骂道。

“你说什么,长官?”冯纳拉上校说。

索尔兹涅科夫瞪了他一眼,那冒火的目光几乎可以把铅熔化。“立即派两艘作战掠行艇过去…不,派三艘。每搜掠行艇上派一队海兵。这是我们的地盘,我可不想让这些贫血的贵族卫队越俎代庖,这都是些吹毛求疵的家伙。我们的掠行艇一定要先抵达那儿,把那该死的航空员扣留…羁押在我们手里…即便一路上把所有的光谱螺旋的土著都变成兔唇也在所不惜。明白吗,上校?”

冯纳拉唯有瞪眼的份了。

“行动!”索尔兹涅科夫指挥官大叫。

冯纳拉上校开始行动。

10

那一夜非常漫长,痛苦让我无法入睡,让我翻来覆去地打滚,到了次日,情况没有任何好转。其间,我不时搬着输液设备走进浴室,强忍剧痛,尝试尿点尿出来,然后检查一下那个可笑的过滤器,看看能不能在里面找到让我痛得死去活来的石头。中午的时候,我终于排出了那玩意儿。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几乎无法相信痛楚竟是由这么一个小东西造成的。不过,接下来半个小时,疼痛的确减轻了许多。事实上,现在只有背部和腹股沟还剩下一点点疼痛的余波,但过滤器皿中的那个红红的小东西,只不过稍微比沙子大一点,根本没鹅卵石那么大,当我盯着它瞧的时候,我压根就无法相信,它竟能造成如此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还持续了那么长时间。

“别不信,”伊妮娅正坐在台子边上,望着我拉上睡裤,“在我们一生中,最痛苦的事,经常是那些最微不足道的东西造成的。”

“是啊。”我应道。我的头脑尚有几分清醒,明白伊妮娅并不在那儿,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像这样在别人面前撒尿,更别提在这个女孩面前了。这一切,都是自注射了第一管超级吗啡以来的幻觉。

“恭喜你。”这个伊妮娅幻象说道。她的笑容看上去极其真实——右侧嘴角一弯,略带淘气,又略带揶揄,多年来,我早已熟悉了这个笑容。她身上穿着绿色的工装裤和白色的棉衬衫,那是她在沙漠的烈日下工作时常穿的衣服。但我也能看见她身后的洗手池和软毛巾,仿佛她就是个透明人。

“谢谢。”我一面说,一面慢吞吞走回去,瘫倒在床上。我不相信疼痛会这么简单地消失。事实上,莫莉娜医生曾说过,也许会有好几颗小石子。

当德姆?瑞亚、德姆?洛亚和那名看守士兵走进房间的时候,伊妮娅不见了。

“哦,太好了!”德姆?瑞亚叫道。

“我们很高兴,”德姆?洛亚说,“大家都希望你不用去圣神医务室接受手术治疗。”

“把右手举到这里。”那名士兵命令道,他把我的手铐在了黄铜床头板上。

“我被捕了?”我晕乎乎地说道。

“你早就被捕了,”士兵咕哝道,他脸上罩着头盔护目镜,黝黑的皮肤上全是汗,“明天一早,掠行艇就会来接你,你溜不掉的。”说完,他便走到外面那棵大树下的树荫中了。

“啊,”德姆?洛亚说,她凉凉的手指摸着我被铐起来的手腕,“非常抱歉,劳尔?安迪密恩。”

“不是你们的错,”我感觉非常疲惫,昏昏沉沉的,连舌头都不想动一下,“你们对我很好,真的非常好。”虽然疼痛正在衰减,但还一息尚存,不至于让我睡着。

“克利夫顿神父想要过来和你谈谈,你觉得可不可以?”

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同传教神父聊天就跟让小老鼠咬我的脚趾甲一样无大碍,我说道:“当然,有何不可呢?”

克利夫顿神父比我还要年轻,个头很矮,不过比德姆?瑞亚和德姆?洛亚及他们的族民要高,胖乎乎的,一张友好、泛红的脸庞,金黄色的头发稀稀疏疏,梳了个背头。我觉得自己很熟悉这一类人,从前在地方军中,就有位神父很像克利夫顿神父——真挚,不讨厌,有点像是那种“妈妈的大男孩”,之所以成为神父,也许是为了永远不必长大,为了永远不必负起责任。外婆跟我讲起过,海伯利安上好几个荒野村庄里的教区教士,都留有一种孩子气:教区居民对他们十分尊重,当他们看到任何年龄的女人都会手忙脚乱,不论是主妇还是老太太,他们也永远不会和其他成年男性打架。虽然外婆拒绝加入教会,但我觉得她并不是个积极的反教权主义者,她只不过是觉得,在这个庞大的圣神帝国中,教区教士竟然拥有这种脾性,实在是太可笑了。

克利夫顿神父想要和我讨论神学。

我想我当时发出了一声呻吟,不过,他肯定以为那是肾结石造成的,因为这位和善的神父只是凑近了些,拍拍我的臂膀,低声说道:“好啦,好啦,我的孩子。”

我有没有提到他至少比我年轻五六岁?

“劳尔…我能叫你劳尔吗?”

“当然,神父。”我闭上双眼,似乎又睡着了。

“劳尔,你对教会有什么看法?”

我闭着眼,转了下眼球。“教会,神父?”

克利夫顿神父等着我的回答。

我耸耸肩。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我试图耸耸肩——一只手腕被铐在头顶上方,另一只胳膊插着输液针,这动作做起来真是大不容易。

克利夫顿神父肯定理解了我这难堪的动作。“那么,你对教会不感兴趣?”他轻声说道。

对于一个试图抓住我,甚至杀死我的组织,我还能表现出什么兴趣,我暗自思忖。“不是不感兴趣,神父,”我说道,“只不过教会…啊,从多数方面来看,它和我的生活并不相干。”

这位神父微微扬了扬一条金黄色的眉毛。“天哪,劳尔…教会是很复杂的…我也确定,教会并不是完全白璧无瑕的…但是我无法想象,你竟能以‘不相干’来指责它。”

我又想耸耸肩,但最后觉得那个样子难堪的痉挛动作实在是够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暗自希望谈话到此结束。

克利夫顿神父凑得更近了,手肘放在我的膝盖上,双手摆在胸前,这姿势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在劝说。“劳尔,你知道,他们会在明天早上带你回庞巴西诺基地。”

我点点头,我的脑袋还能动。

“你知道,圣神舰队和商团对叛离会有什么惩罚,是死刑。”

“对,”我说,“但只有经过公正的审判之后才能做出判决。”

克利夫顿神父没有理睬我的挖苦。他蹙紧额头,现出烦忧的神情,不过,我不太确信他到底是在担心我的命运,还是担心我永恒的灵魂。也许两者都有。“只有对基督徒才会审判,”他开口道,接着停顿了片刻,“对基督徒来说,这样的刑罚也只是一种惩罚,会有些许不适,甚至也许是短暂的恐惧,但之后他们便改过自新,继续他们的生命。而对你来说…”

“死亡。”我说道,帮他说完了他的话。“被一口吞没。永恒的黑暗。化归虚无。成了虫子的美餐。”

克利夫顿神父没有笑。“我的孩子,事情不必到这种地步。”

我叹了口气,现在已是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午后,比起我深深了解的那些星球——海伯利安、旧地,甚至是无限极海,或是我拜访过的其他地方(虽短暂,但印象深刻)——这儿的阳光更为与众不同,但这种不同又非常微妙,很难用言语形容。毋庸置疑,它非常美丽,我望着那深蓝色的天空,上面飘着紫罗兰色的云朵,黄油般浓艳的光线洒落在粉红的土砖和木制窗台上;我聆听着一些声音,小巷里孩子们玩耍的声音,瑟斯?安珀尔和他生病的弟弟的小声谈话,他们也在玩游戏,偶尔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令他们突然发出轻轻的笑声,与此同时,我想道——就这么永远失去一切么?

这时,伊妮娅的幻觉又出现了,我听到她正在说,永远失去这一切,这是身为人所具有的本质,吾爱。

克利夫顿神父清清嗓子,“劳尔,你有没有听过帕斯卡赌注[18]?”

“听过。”

“你听过?”克利夫顿神父似乎感到很惊讶。他似乎已经在心里准备好了要跟我说的话,但我却给他来了个下马威,让他措手不及。“那么你就该知道其中的意义。”他口气绵软地说道。

我又叹了口气。现在,疼痛已经稳定了下来,不再像前几天如巨浪潮汐般一再将我吞没。我回忆起孩提时,外婆曾和我说过布莱斯?帕斯卡,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后来我又在亚利桑那和伊妮娅谈过他,当时正值黄昏。最后,我曾在西塔列森装备精良的图书馆中查阅过他的《思想录》。

“帕斯卡是名数学家,”克利夫顿神父说,“生活于大流亡前…我想,是十八世纪中期…”

“事实上,他生活于十六世纪中期,”我说,“我想,生于一六二三年,卒于一六六二年。”说实话,对于这个准确的日期,我有点虚张声势。虽然十有八九是正确的,但我不敢把我的生命押在上面。我之所以记得这年代,是因为我和伊妮娅曾在某年冬天花了几星期的时间,讨论启蒙运动及其对大流亡前、圣神前的人和机构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对,”克利夫顿神父说道,“但同他那个所谓的赌注比起来,他所生活的年代并没什么重要之处。劳尔,仔细想想吧——一边是重生、不朽以及永世的极乐,受益于基督的荣光;而另一边…你怎么说来着的?”

“一口吞没,”我说,“化归虚无。”

“比这个还要糟,”年轻的神父说道,声音充满了诚挚的信念,“虚无的意思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梦的沉睡,但帕斯卡认识到,没有基督的救赎,将会比这还要糟。那意味着永世的悔恨…无限的悲伤。”

“还有地狱?”我说道,“无尽的惩罚?”

克利夫顿神父双手紧紧捏着,对于等式另一边的这些描述,他显然感到非常不自在。“也许吧,”他说,“可是,即便地狱只是证明一个人永远失去了的他的机会…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帕斯卡明白,就算教会是错的,而你热忱地接受了它的希望,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可如果那是对的…”

我微微一笑。“这有点愤世嫉俗,不是吗,神父?”

神父瞪着灰白的双眼,紧紧盯着我。“劳尔,跟你毫无缘由地慷慨赴死相比,这一点也不愤世嫉俗。你可以接受基督,让他作为你的主,和其他人一起献身于公益事业,服务于你的团体,服务于同为基督子民的兄弟姐妹,在此过程中,保全你的肉体和你不朽的灵魂,这一切,一点也不愤世嫉俗。”

我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我说道:“也许是因为他生活的那个时代。”

克利夫顿神父眨眨眼,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说布莱斯?帕斯卡,”我解释道,“他生活的那个年代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知识革命。在这场革命之上,哥白尼、开普勒和他们的同事正在解构整个宇宙,将它展开到原有的一千倍。太阳变成了…啊…只是一颗星星,神父。一切都天翻地覆。帕斯卡曾经说:‘我害怕这无尽苍穹中永恒的沉寂。’”

克利夫顿神父又凑近了些,我能闻到他光滑的皮肤上有一股肥皂和剃须膏的气味。“这也更说明了他的赌注中所蕴含的智慧,劳尔。”

他那张红扑扑、刚剃过须的脸压在我头顶,就像是一轮满月,我眨眨眼,想要躲开,恐怕,我还闻到了其他一些气味——汗水、痛苦、恐惧。我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有刷过牙。“我想,如果所打交道的教会已经变得非常腐败,它让民众臣服在它脚下,用的是一些卑鄙的手段,比如说以拯救他们的孩子为筹码,那么,我不会在它上面下任何赌注。”我说道。

克利夫顿神父猛地朝后退去,似乎被我打了一巴掌。他白皙的皮肤泛起一阵红晕。接着,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胳膊。“睡觉吧。等明早走之前,我们再来谈谈。”

但我已经没有机会。当时我要是在外面,抬头看看傍晚的那半片天空,就能看见一条火焰刺穿了蓝色的天穹。尼弥斯的登陆飞船着陆在了庞巴西诺圣神基地的降落跑道上。

克利夫顿神父离开后,我便睡着了。

我望着自己和伊妮娅坐在沙漠小屋的门厅中,时间还是夜晚,我们继续着我们的谈话。

“我以前做过这个梦。”我说,左右四顾,摸摸小屋帆布下的岩石。那石头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

“我知道。”伊妮娅说,她重新倒了一杯茶,正在喝着。

“当时你正要告诉我一个秘密,让你成为弥赛亚的秘密,”那个“我”说着,“用云门的话说,是让你成为‘两个世界的纽带’的秘密。”

“对,”我那年轻的朋友说道,她又点了点头,“但首先,劳尔,告诉我,你回答克利夫顿神父的那些话恰不恰当。”

“恰不恰当?”我耸耸肩,“事实上,我很生气。”

伊妮娅喝了口茶。从杯中冒出一缕缕蒸汽,缭绕在她的睫毛周围。“不过,你并没有真正回答他关于帕斯卡赌注的问题。”

“我的那些回答已经足够。”我说道,火气又蹿了上来,“宾?瑞亚?德姆?洛亚?阿棱患了癌症,快要死了,教会却用十字形作为工具,那是腐败…是犯罪。我不会加入的。”

伊妮娅端着热气腾腾的杯子,望着我。“但是,如果教会不腐败,劳尔…如果他向世人无偿地提供十字形,那么,你会接受吗?”

“不。”这话竟然脱口而出,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女孩笑了。“这么说,你从心底里反对它,并不是出于教会的腐败。归根结底,你是不愿意接受重生。”

我张口想要回答,但犹豫了一番,皱皱眉,又思索了片刻,将想说的话重新组合了一下。“这种重生我的确不愿意接受,没错。”

伊妮娅依旧笑意盈盈,她说道:“难道还有另外一种么?”

“教会从前认为有另外一种,”我说,“几乎是在三千年前,当时提供的重生是灵魂上的,而非肉体。”

“你相信这另外一种重生吗?”

“不。”我又这么回答道,这回甚至比前一次还要快,我摇摇头,“帕斯卡赌注从来没有激起过我的兴趣。从逻辑上看,它非常…浅薄。”

“也许是因为它只提出了两个选择。”伊妮娅说,沙漠中,黑漆漆的夜幕下,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头猫头鹰的叫声,短促、尖厉,“要么是灵魂的重生及不朽,要么是死亡和诅咒。”

“后两个并不是同一件事。”我说道。

“对,不是,但对于像布莱斯?帕斯卡这样的人,对于害怕‘无尽苍穹中永恒的沉寂’的人来说,也许就是同一件事。”

“灵魂恐惧症。”我说道。

伊妮娅哈哈大笑,声音是如此诚挚,如此油然而发,我不禁爱上了它,还有她。

“宗教似乎总是提供给我们这样一种错误的二元论,”她一面说,一面把茶杯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要么是无尽苍穹的沉寂,要么是心灵确然的安逸。”

我哼了一声。“圣神教会提供的这种确定性更加注重实际。”伊妮娅点头说道,“现如今,那或许是它唯一的依靠。也许我们心灵信仰的蓄水池已经干涸。”

“也许,它早就该干涸了,”我严厉地说道,“迷信已经攫取了我们人类无数的生命。战争…大屠杀…对于逻辑、科学和医药的抵制…更别提那些利欲熏心的人积聚权力,就像圣神的这些人一样。”

“那么,劳尔,是不是所有的宗教都是迷信?所有的信仰都是愚蠢?”

我斜眼看着她,屋内传来的光线甚是昏暗,而外面的星光更加黯淡,它们照射在她瘦削的颊骨和圆滑的下巴上。“你什么意思?”我问道,心里有个想法,觉得她在给我下套。

“如果你对我存有信仰,那是不是愚蠢?”

“对你…存有信仰?以什么方式?”我问道,声音中含着疑虑,几乎带着愠怒,“对朋友的信仰?还是对弥赛亚的信仰?”

“有分别吗?”伊妮娅问,她又露出笑颜,通常这将意味着接下来会有一番争论。

“对朋友的信仰…那是友谊。”我说道,“是忠诚,”顿了半晌,我继续道,“是爱。”

“对弥赛亚的信仰呢?”伊妮娅问,双眼被光线照得闪闪发亮。

我做了个粗鲁的摆手动作。“那是宗教。”

“但如果你的朋友就是弥赛亚呢?”她说道,现在笑得更加直率了。

“你是说——‘如果你的朋友认为自己是弥赛亚,那该怎么样?’”我问道,继而又耸耸肩,“我猜,你得对她忠贞不渝,不要让她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伊妮娅的笑容突然消失,但我感觉这并不是因为我苛刻的话语。她的目光变得亲密可人。“我亲爱的朋友,我倒希望一切能那么简单。”

我被她的眼神触动了,内心涌起了一波焦虑,就像亲身到了翻腾的海浪上,泛起阵阵恶心感。我说道:“孩子,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被选中成为这名弥赛亚,是什么让你成为两个世界的纽带。”

面前的女孩——不,我意识到,是年轻女子——肃穆地点了点头。“我被选中,只是因为我是内核和人类诞下的第一个孩子。”

她早先说过这个,这一次,我点了点头。“这么说,你衔接着那两个世界…内核和我们?”

“众多世界中的两个,对。”伊妮娅说着,再一次抬起头望着我。“不是仅有的两个。那正是弥赛亚做的事,劳尔…我是一座桥梁,连接不同的世界,连接不同的时代,在两个矛盾的观念之间施以调和。”

“你连接起了这两个世界,这让你成为了弥赛亚?”我又一次问道。

伊妮娅迅速摇了摇头,几乎有点不耐烦,目光中似乎流露出一丝怒意。“不,”她厉声说道,“我是弥赛亚,是因为我能做的事。”

我瞧着她激动的样子,眨了眨眼。“你能做什么,丫头?”

伊妮娅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碰我。“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我说教会和圣神这么对我是对的,我说自己是个病毒?”

“当然记得。”

她捏捏我的手腕。“劳尔,我能传播病毒,我能感染别人,以指数级扩散,我是瘟疫载体。”

“什么载体?”我说,“弥赛亚的载体?”

她摇摇头,脸上现出极其悲伤的神情,我真想上前安慰她,抱住她。但她仍旧紧紧抓着我的手腕。“不,”她说,“只不过是一小步,它将通往我们人类的下一阶段,我们能够成为的另一种类型。”

我深深吸了口气。“你曾说过你会教授爱的物理学,”我说,“你认为爱是宇宙的一种基本力。这是你说的那个病毒吗?”

她仍旧握着我的手腕,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是病毒的源头,”她轻声说,“我所教授的,是如何使用这种能量。”

“如何使用?”我低声问道。

伊妮娅慢慢地眨了一下眼,似乎她才是做梦人,现在快要醒来。“暂且说有四个步骤吧,”她说,“四个阶段,四个层次。”

我静静聆听。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腕。

“第一,学会死者的语言。”她说。

“什么意…”

“嘘!”伊妮娅竖起另外一只手的食指,贴在唇边,示意我安静。

“第二,学会生者的语言。”她继续道。

我点点头,事实上我两句话都没听懂。

“第三,聆听天体之音。”她轻声说。

我在西塔列森遍览群书的时候,曾经读到过这个古老的词语[19]:其中混合着占星术,旧地的前科学时代,开普勒关于太阳系的小型木制模型——造型非常完美,恒星和行星由天使推动着…全是些故弄玄虚的东西。我不明白我的朋友到底在讲什么,也不明白在这样一个人类已经能以超越光速的速度穿越银河旋臂的时代,这句话又能怎样应用。

“第四步,”她说,眼神再次变得亲切起来,“学会走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