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朝上方看去,看见铬拳头慢慢陷入熔岩,整个能量场变幻着五光十色,似乎即将关闭,最终消失了。熔岩立刻开始冷却。等我把伊妮娅和贝提克拖上岸,我俩重新给他进行胸外按压的时候,那块石头重又凝固,只有几条细小的熔岩流还在流淌。石头渐渐冷却,岩屑剥落下来,上升到热空气中,加入我们身后熊熊燃烧的森林大火腾起的灰烟的行列。铬面女人的影子已经找不到了。

令人惊奇的是,医疗箱竟然还起着作用。在我们持续胸外按压,让血液流入贝提克的大脑和四肢,并给他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指示灯又从红色转为琥珀色。止血带很紧。当他似乎已经撑下来的时候,我抬头望着蹲在对面的女孩。“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身后的空气传来一记轻微的内爆声,我转过头,正好看见伯劳突然出现。

“要命。”我轻声咕哝道。

伊妮娅拼命摇头。我看见她的嘴唇和前额都被灼出了水泡,好几缕头发被烧掉了,衬衣被熏得黑不溜秋的,扯得不成形。不过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大碍。“不,”她说,“没事。”

我已经站起身,在背包中翻寻等离子步枪。完蛋了。由于离能量光束太近,枪的保险装置已经融化了大半,折叠枪托的塑料部件也已经融化,和金属枪管混在了一起。令人惊讶的是,等离子弹夹竟没有爆炸,把我们都轰成灰。我丢下背包,面朝伯劳,双拳紧握。冲我来吧,天杀的。

“没事的,”伊妮娅又说道,把我往回拉,“它不会胡来的,没事的。”

我们蹲到贝提克身边,机器人的睫毛正在颤动。“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他嘶哑地轻声说道。

我们没有笑。伊妮娅摸摸他蓝色的脸,然后看着我。伯劳依旧站在原地,燃烧的灰烬在它红色的双眼周围飘动,不时有黑灰降落在它的甲胄上。

贝提克闭上双眼,信号灯又开始闪烁。“我们需要给他专业的治疗,”我轻声对伊妮娅说,“不然他就快离开我们了。”

她点点头。我听到轻微的声音,以为是她在回我话,可仔细一听,那不是她的声音。

我举起左臂,没有理会褴褛不堪的衣服和鼓起的红色伤痕,小臂上所有的毛发都被烧掉了。

我们仔细听着。通信志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相当熟悉。

56

当他们在通用频段上回应时,德索亚神父舰长惊奇不已。他没想到那古老的通信志竟能通过密光信号发送信息,甚至还有视频图像——主监视器上方正飘浮着模糊不清的全息图,两张烫伤的脸,黑得像是涂满了煤灰。

纪下士望着德索亚:“唉,我会下地狱的,神父。”

“我也是。”德索亚回应。接着他转向面前两张充满期待的脸,“我是德索亚神父舰长,在圣神飞船‘拉斐尔’号…”

“我记得你。”女孩说。德索亚意识到飞船也在传送全息图像,他们能看到他——毫无疑问,一张缩小的脸,下方是罗马衣领,像鬼魂一样悬浮在男子手腕的通信志上方。

“我也记得你。”除了这句话,德索亚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这次追寻的旅途是多么的漫长。他看着她黝黑的双眼,她苍白的皮肤,被烟灰涂得脏兮兮的,还有好几处灼伤。如此近距离地…

劳尔?安迪密恩的影像说话了。“刚才那个是谁?究竟是什么东西?”

德索亚神父舰长摇摇头。“我不知道。她叫拉达曼斯?尼弥斯,几天前才分配到我们小队。她说自己是教会正在训练的新军团中的一员——”话一出口他便打住了。这些信息都是绝密,而他却正把它们泄露给敌人。德索亚看了眼纪下士。后者正在微笑,他从中看到了自身的处境。不管怎样,他们都难逃罪咎。“她说自己是圣神武士新军团的一员,”他继续道,“但我觉得她在撒谎。我觉得她不是人。”

“阿门。”劳尔?安迪密恩的影像说道。他扭过头看了片刻,然后又转回脸。“我们的朋友快死了,德索亚神父舰长。你能帮我们吗?”

神父舰长摇摇头。“我们下不去。尼弥斯把我们的登陆飞船开走了,还超驰了远程遥控自动驾驶仪,就连信标都不应答。但如果你们能找到它,就能用里边的自动诊疗室。”

“它在哪儿?”女孩问。

纪下士向采像区靠过来。“我们的雷达显示,它大概在你们东南面一点五公里外,”他说,“在山里。启动了伪装,但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完全可以找到它。我们带你们过去。”

劳尔?安迪密恩说道:“当时通信志里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叫我们去岩石那边,就是你吧?”

“嗯,对。”纪下士回答,“我们把所有能量都投入了飞船的战术火力控制系统,约有八百亿瓦特,可以尽数射进大气层。但地下水可能会汽化,这样你们就都活不成。我们把赌注压在了石头上,那似乎是最好的办法。”

“她在那儿拦住了我们。”劳尔歪着脸笑笑。

“正中我们的圈套。”纪下士回答。

“谢谢你们。”伊妮娅说。

纪下士点点头,略带尴尬地低头出了采像区。“好心的下士说得没错,”德索亚神父舰长继续道,“我领你们去登陆飞船。”

“为什么?”劳尔那模糊不清的图像发问,“为什么你们要杀自己人?”

德索亚摇摇头。“她不是自己人。”

“那就是教会的人,”劳尔坚持道,“为什么?”

“我倒希望她不是教会的人。”德索亚轻声说,“假如是的话,那么我所在的教会已经异变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其间夹杂的仅有密光的咝咝声。“你们该动身了,”德索亚最后说,“天快黑了。”

全息图里的两张脸正在东张西望,有些滑稽,似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对啊,”劳尔说,“你们的切枪或是粒子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已经把我的提灯熔成渣了。”

“我可以用灯来为你们引路,”德索亚面部严肃地说,“但那就意味着,主武器系统又会被激活。”

“不劳烦,”劳尔说,“我们会搞定的。我要关掉成像仪了,但会让无线电频道一直开着,直到我们找到登陆飞船。”

57

一公里半的路,我们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完。熔岩山脉非常难走,要不是身上背着贝提克,我可能还更容易在沟壑间崴到脚。云层掩蔽了群星,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要不是在打点行装准备起程的时候,伊妮娅在草丛中找到了手电激光器,我想我们那晚根本就寸步难行。

“它究竟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我自言自语道。我明明记得,当时我正准备打开激光器,射向那魔女的眼睛,结果它一眨眼就不见了。唉,我想,见鬼去吧。整整一天发生的事都玄之又玄,而身后,还留下了最后的一个谜团——伯劳依旧静静地待在原地,纹丝不动,也不打算跟着我们。

伊妮娅将手电设置在宽光束状态,走在前面领路,我们一路跌跌撞撞,艰难地走过黑色岩石地,穿过腾腾的灰烬,回到丘陵地带。我们必须时不时停下来为贝提克做一些处理,不然时间也许能缩短一半。

医疗箱里有限的抗生素、兴奋剂、止痛剂、血浆、静脉滴注,全都用得一干二净。在医疗箱的作用下,贝提克得以保住一线生机,但依旧在鬼门关外徘徊。他在河中失血过多;止血带起了一点作用,但不够紧,血液还在小股流出。必要时我们为他胸外按压,不为别的,只是要保证血液能流进他的大脑,一听到医疗箱拉响警报,就立即停下脚步。我们依照通信志里圣神下士的指示,往目标前进,我觉得,哪怕这是他们为了抓住伊妮娅而使的花招,我们也欠头顶上那两人一大票人情。一路上我们在黑暗中瞎摸索,伊妮娅的手电光束投在黑色的熔岩和死去树木的残骸上,我一路提心吊胆,害怕那魔女的铬手会从脚底的岩石中突然伸出,抓住我的脚踝。

最后我们找到了登陆飞船,就在他们猜的那地方。伊妮娅开始沿着金属梯子往上爬,但我一把抓住她那褴褛的裤腿,把她拽了下来。

“我不想你进飞船,孩子,”我说,“他们说不能遥控,但那只是一面之词。要是等你进了飞船,他们把它召回,你就插翅难逃了。”

她一屁股坐在梯子上,我从没见过她这么疲惫的样子。“我相信他们。”她说,“他们说——”

“对,但如果你不去那里,他们就不可能抓到你。你留在这儿,我背贝提克上去,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自动诊疗室。”

我爬上梯子,突然又冒出一个令人头疼的想法。万一上头那扇金属门是锁上的,而钥匙又在那魔女的上衣口袋里,那该如何是好?

入口有一块发光的触显板。“6992。”通信志中传来纪下士的声音。

我敲入数字,外层气闸门滑开了。自动诊疗室映入眼帘,一碰就运行起来。我轻轻把蓝皮肤的朋友放上封闭诊疗床的软垫——费了好大工夫,生怕撞到他的残臂——确认诊断贴和压力箍带都各就其位,然后盖上盖子。那感觉真像是盖上一口棺材。

数据不太乐观,但诊疗室马上开始了工作。我望了一会儿监视器,最后意识到自己的双眼开始模糊,快要站着打起瞌睡来,于是别过头,揉揉脸颊,回到敞开的气闸门口。

“你站到梯子上来吧,孩子。如果飞船要起飞,就赶紧跳下去。”

伊妮娅一步步走上梯子,关闭手里的激光器。现在就只剩自动诊疗室和控制板上的一些指示灯在亮着了。“然后呢?”伊妮娅说,“我跳下去,飞船载着你和贝提克起飞了,我怎么办呢?”

“去下一座远距传送门。”我说。

通信志说道:“我并不怪你怀疑我们。”是德索亚神父舰长的声音。

我坐在敞开的舱门口,静听清风吹过,折断的枝条掉落在飞船的顶部。“神父舰长,你为什么突然改变看法和计划?你是来抓伊妮娅的,为什么最后临阵倒戈?”我还记得在帕瓦蒂星系的追逐,他曾在复兴之矢下令向我们开火。

神父舰长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道:“你的霍鹰飞毯在我手上,劳尔?安迪密恩。”

“啥?”我疲惫地说着,努力回想我是怎么把它弄丢的。是在无限极海朝平台飞去的时候。“这宇宙真小。”我说着,似乎那根本无关紧要,而内心里,我却宁愿花任何代价,把那张小飞毯换回来。伊妮娅紧紧抓着梯子,仔细倾听。我们不时仰头望望,确定自动诊疗室没有停止工作。

“是啊。”传来德索亚神父舰长的声音,“我开始慢慢理解你们的想法了,朋友们。也许有一天,你们也会理解我的想法。”

“也许吧。”我说。我当时还不知道,后来真的有了那么一天。

他的声调变成了官腔,几乎不带任何感情:“我们肯定,尼弥斯下士用某种超驰程序屏蔽了遥控自动驾驶功能,但我们不准备为你们证明这一点。请随意使用这艘飞船,继续你们的旅途,不要担心我们去抓伊妮娅。”

“那怎么可能呢?”我说。烧伤处开始疼痛。再过片刻,我就可以恢复一点力气,去自动诊疗器上方的箱子里找找看有没有医疗箱。我相信肯定有。

“我们准备离开星系。”德索亚神父舰长说。

我重新来了精神。“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离开?”

通信志轻笑起来。“一艘开启聚变驱动的飞船,在爬出星球重力井时是相当明显的。”他说,“我们的望远镜显示,现在你们头顶的云层非常稀疏,用肉眼就能看见。”

“就算看见你们离开近地轨道,”我说,“我们又怎么知道你们已经传送出星系?”

伊妮娅拉下我的手腕,对通信志说道:“神父,你要去哪里?”

又是一阵伴着咝咝声的沉默。“回佩森。”德索亚最终说道,“我们的这艘飞船是宇宙中最快的三艘飞船之一,我和我的下士朋友也都悄悄想过逃跑…逃到别的什么地方…但真正要那么做的时候,我们又会考虑自己的军人身份。圣神舰队和基督军的身份。我们必须回佩森,接受审讯…面对我们必须面对的一切。”

哪怕在海伯利安上,神圣法庭宗教裁判所也投下了它冷酷的阴影。我不禁发抖,让我感到寒冷的,不仅仅是乾坤树灰堆那儿吹来的冷风。

“何况,”德索亚继续道,“我们这儿还有一位同伴没有成功重生,所以必须回到佩森,给他进行治疗。”

我看看嗡嗡叫的自动诊疗室,然后,在那漫长的一天里,我第一次相信天上的那位神父不是敌人。

“德索亚神父舰长,”伊妮娅说着,依旧握着我的手,凑近通信志,“他们会怎么对你?怎么对你们三个?”

静电声中,又一次传来一声轻笑。“如果走运的话,会被处死,然后被逐出教会。要是不走运,那就会得到相反顺序的处决。”

伊妮娅没有笑。“德索亚神父舰长…纪下士…下来随我们同行吧。把你的朋友和飞船一并送回,然后陪我们穿过下一个传送门。”

这一次的寂静极为漫长,我甚至都怀疑密光连接是否已经中断。最后,德索亚温和的声音终于传来:“你的话很让人心动,年轻的朋友。我们两人都颇为心动。我很乐意能在某天通过远距传输器旅行,也很乐意成为你的朋友。但我们都是教会忠诚的仆从,亲爱的孩子,我们的职责也很清楚明了。我只希望这个…异物…也就是尼弥斯下士的出现是一个错误。如果我们想弄清原委,就必须回去。”

突然射来一团亮光。我倾身探出气闸门,和伊妮娅一同仰望天空,那条蓝白相间的聚变尾迹划过了稀疏的云朵。

“除此之外,”德索亚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有点不太自然,似乎重力增加了,“没了登陆飞船,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下到地面上去。尼弥斯那家伙破坏了士兵作战服,所以即便我们想铤而走险,也没得选择。”

现在,我和伊妮娅坐在敞开的气闸门边沿,望着聚变尾迹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亮。乘坐飞船旅行,那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我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感觉好似肚子上被打了一拳,我慌忙举起通信志。“神父舰长,这个…尼弥斯…死了没有?我是说,我们的确看见她被埋在熔化的熔岩下…可她会不会下一秒就在这里挖个洞钻出来?”

“我们不知道,”密光的咝咝声中,传来德索亚神父舰长的回答,“我建议你们尽快离开那儿。登陆飞船是我们送给你们的离别礼物,好好使用,别让它损坏了。”

我向外看去,注视了片刻黑色的熔岩地。每次微风拂动枯枝,或是吹过灰堆的时候,我都觉得那魔女正朝我们悄悄滑来。

“伊妮娅?”神父舰长的声音再度传来。

“什么,神父舰长?”

“我们马上就要关闭密光…我们之间的距离要超出通信范围了…但我得告诉你们一件事。”

“什么事,神父?”

“我的孩子,如果他们命令我回来找你…不是伤害你,而仅仅是找到你…那么,我依然是教会唯命是从的仆人,也是圣神舰队的军官…”

“我明白,神父。”伊妮娅说着,双眼依然望着天空,盯着东方地平线附近聚变尾迹淡去的地方,“再见,神父。再见,纪下士。谢谢你们。”

“再见,我的女儿,”德索亚神父舰长说,“上帝保佑你。”我们俩都听见他祷念的声音,然后密光突然断掉了,只剩下寂静。

“快进来,”我对伊妮娅说,“咱们得走了。快。”

关上内部和外部气闸门,这活儿很简单。我们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动诊疗器——所有指示灯都是琥珀色,但很稳定——然后各自躺在笨重的加速躺椅上,绑好束带。挡风玻璃上有一层防护罩,但已经拉起,所以我们能透过玻璃望见黑色的熔岩地,东方有几颗星星清晰可见。

“好。”我说着,看着数不清的开关、触显、触板、全息台、监视器、显屏、按钮、小摆设。在我俩之间,有一个低矮的控制台,上面有两个全能控制器,每个的上边都有指触嵌板,还有好多触显,我看到有几个地方可以直接接入。“好。”我又说了一遍,女孩脸色苍白,她躺在衬着软垫的躺椅中,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小了。“有什么主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