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杂种被击成了碎片…长官,”鲍尔说着,愤怒逐渐战胜了恐惧,“我看见他被炸得稀巴烂,四散纷飞,活像一砣撞上螺旋桨的海鸥粪…长官。然后他掉了下去…不,他仰面朝天从那张傻不啦唧的毯子上飞了下去,就像是有人用绳把他拽了下去一样,然后掉进L-3柱台边上的大海中。虹鲨一拥而上,不到十秒,它们就开始大吃特吃。”
“这么说,你们没有找回尸体?”德索亚问。
鲍尔挑衅似的抬起眼。“哦,不…找回来了,神父舰长。等到扑灭火,确认平台上没有什么危险之后,我让阿门特和凯尔默用船钩、手钩和手编网搜了一阵,找到了残尸。”鲍尔船长的声音慢慢变得自信十足了。
德索亚点点头。“那么,尸体现在在哪儿,舰长?”
主管竖起粗短的手指,它们正微微颤抖。“我们把它埋了。当然…是海葬。第二天清晨从南码头扔下去的,引来了一大群虹鲨,我们还捕杀了几条当午饭。”
“但是,你确信这具尸体正是你们先前逮捕的嫌疑犯吗?”
鲍尔眯起小眼睛看着德索亚,他的眼睛也因此显得更小了。“对…是他的残尸。他不过是个偷猎者。大紫罗兰海上向来不乏这种烂事,神父舰长。”
“大紫罗兰海上的偷猎者,从来都是驾驶古老的电磁飞行毯来的吗,鲍尔舰长?”
主管的面部表情冻结了。“你是说那玩意儿?”
“你的报告中没有提到飞毯,舰长。”
鲍尔耸耸肩:“那似乎并不重要。”
德索亚点点头:“刚才你说那张…那玩意儿…一直前行?飞过了甲板和通道,在海洋尽头消失了?上面没有任何东西吗?”
“对。”鲍尔船长说着,在椅子上坐直,整了整皱巴巴的制服。
德索亚迅速转过身:“但是,海上持枪兵阿门特说得可不一样,船长。持枪兵阿门特说飞毯找了回来,电源被关闭,他还说,最后一次看到它,是在你这儿。可有此事?”
“不。”主管说着,眼光依次扫过德索亚、格列高利亚斯、斯布劳尔、纪下士、芮提戈,最后又回到德索亚身上,“不,它从我们身边飞过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它。他妈的阿门特在撒谎。”
德索亚向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点点头,然后对鲍尔说道:“这样一件古老的人工制品,尚能正常运转,哪怕在无限极海上,也会值不少子儿,对吧,船长?”
“我不知道。”鲍尔挤出了这几个字,他正望着格列高利亚斯。中士刚刚走到主管的私人保险柜边,那东西由重金属制成,锁得严严实实。“我甚至都不知道那该死的东西是什么。”鲍尔又补上一句。
德索亚站在窗边。最大的那颗月亮占据了整片东部天空,远距传输拱门的轮廓,在月色中清晰地呈现出来。“那东西叫作霍鹰飞毯。”他轻声说着,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在一个叫作光阴冢山谷的地方,我们的雷达探测到了它的信号,却没能抓住它。”他又朝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点点头。
瑞士警卫中士戴着铁手套的手掌一挥,就击碎了铁橱。他伸手进去,把盒子、文件、一堆堆钞票拨到一边,然后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把它带到主管的办公桌前。
“逮捕此人,让他在我眼前消失。”德索亚神父舰长轻声命令道,斯布劳尔上尉和纪下士随即把抗议连连的主管带出了办公室。
德索亚和格列高利亚斯把霍鹰飞毯在长长的桌面上铺展开来。飞毯古老的飞控线在月光下依然金光闪闪。德索亚摸摸这件人工制品的前缘,抚摸着钢矛洞穿这张纺织品时留下的撕裂痕迹。斑斑血迹,模糊了华丽的装置,曾经亮泽的超导单纤维线也变得暗淡无光。一些碎片沾在飞毯后部的短穗上,也许是人的血肉。
德索亚抬头看着格列高利亚斯:“你有没有读过一部叫作《诗篇》的长诗,中士?”
“《诗篇》,长官?没有…我并不太喜欢读书。而且,那好像是本禁书吧,长官?”
“我想是的,中士。”德索亚神父舰长说。他离开血迹斑斑的霍鹰飞毯,望向升起的月亮和清辉下的拱门。这是谜题的一部分,他思忖着。等到谜题被解开,我就会找到你了,孩子。
“我想那的确是本禁书,中士。”他又重复道,随即快速转身,朝门口走去,同时示意芮提戈将霍鹰飞毯卷起来,一并带走。“快来,”他说,声音带着几周以来前所未有的轻快,“咱们要开工喽!”
33
我在一间宽敞明亮的膳房里度过了大约二十分钟,那段记忆就像是我们经常会做的那种噩梦:你知道我指的是哪种,在那些梦里,我们发现自己身处从前到过的某个地方,但又记不起为什么会在那儿,也不知道周围都是些什么人。那名上尉和两名士兵把我押到膳房时,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带着如噩梦般的置换感,原先熟悉的东西都变得陌生了。我说熟悉,是因为在我二十七年的人生里,有相当一部分时光都是在猎营地、军用膳房、娱乐场、古老驳船的厨房里度过的。我很熟悉周围的人:太熟悉了,当时我便是这样的感觉,因为在这间屋里所感受到的环境——吼声如雷、吹牛夸口,那些患城市紧张症的男子身上沁出的汗味,这群人因冒险旅途而团结一心,历经艰难困苦,产生的无上的男子情谊——我对于这些早已滚瓜烂熟。但现在,那熟悉感又渐渐转为陌生——他们乡音浓重的话语,我几乎无法听懂,他们在服饰上与我有着微妙的不同,四周的香烟味令人窒息。而且我知道,如果事情牵涉到他们的货币、文化,或是过往交际,那我肯定会立即露出马脚。
远处那张桌子上,摆着一个高高的咖啡壶(我所见过的膳房里,都必备这种东西),我缓缓走到那儿,尽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找了个相对干净的杯子,倒了些咖啡。整个过程中,我始终注视着上尉,而他的两个手下则注视着我。看到我是这里的人,他们似乎安了心,终于转身走了出去。我啜着那味道糟透了的咖啡,不经意间发现,尽管我心里的恐惧感正像飓风一般波澜壮阔地席卷而起,但我端着杯子的手却没有丝毫颤抖,我开始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
真是令人吃惊,我竟然还有武器——鞘刀和手枪——还有无线引信仪。有了引信仪,我就可以随时引爆塑料炸弹,趁乱跑向霍鹰飞毯。我已经见到了圣神哨兵,所以心里知道,要想让筏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经过这座平台,就得想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我走向窗边,窗户的朝向正是我们先前以为的北方,但那实际上是“东方”,月亮从天空中升起,正闪耀着光芒,仅凭肉眼就能看见远距传输器的拱门。我推了推窗户,推不动,不知是被锁上了,还是被钉死了。窗台下一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块钢筋盖子,通向另一间舱室,但我似乎没办法从此处到达那里。
“你和谁一起来的,小子?”
我迅速转身。最近的那群人中,有五个走了过来,其中最矮最肥的那个正在对我说话。那人一身户外装束:法兰绒格子衬衫、帆布裤、帆布马甲——和我身上的差不了多少——腰带上挂有一把刮鳞刀。我立即意识到,那些圣神士兵一定看到了我马甲底下顶出的一小截手枪皮套,以为那也是这种刀的刀鞘。
这人说的也是方言,但和外头那些圣神卫兵完全不同。我想起来了,这个渔民,可能也是外世界的人,那么我奇怪的口音应当不会招致太大的嫌疑。
“克林曼。”我说着,又啜了一口咖啡,那味道简直跟淤泥差不多。刚才,这个词就让圣神士兵信以为真了。
但对这些人似乎没什么作用。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那个肥佬又开口说话:“我们也是跟着克林曼一伙来的,小子。从圣特蕾莎起,一路没分开过。可你没在水翼艇上。你在玩什么把戏?”
我咧嘴笑笑。“没什么把戏,”我说,“我本来也是和大家伙儿一起的——但在圣特蕾莎走丢了——于是就跟着奇塔人上路了。”
我还是没能骗过他们。这五个人互相嘀咕了一阵,好几次听到他们提到了“偷猎者”这个词,然后其中两人离开,出了门。肥佬伸出一支肥手指指着我:“我之前一直在那边,和奇塔人的向导在一起。他也没见过你。待着别动,小子。”
我才不会乖乖照办呢。我把杯子放在桌上,说道:“不,你在这儿待着别动。我去找上尉,澄清事实。不许动。”
这句话像是把那个肥佬给震住了,他愣在原地,我趁机走过突然安静下来的膳房,打开门,走进外面的甬道。
无路可逃。右边,有两个手持钢矛枪的圣神士兵守在栏杆处。左边,两个渔民领着早先被我撞到的瘦上尉疾步向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看上去像是圣神舰长的矮胖家伙。
“该死,”我大声说道,然后压低嗓门,“孩子,我这儿有麻烦了。他们可能会抓住我。我会把外麦一直开着,这样你就听得见声音。快笔直行到传送门。别回话!”这次交谈中,我需要确认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从耳塞里传出的嘁嘁的人声信号。
“嘿!”我一面说着,一面朝舰长跨出一步,举起双手,像是要和他握手,“我正找你呢。”
“就是他!”其中一个渔民大叫,“这人既没跟我们一起,也不是奇塔人他们一伙的。他肯定是你经常和我们说的那种浑蛋偷猎者!”
“铐了他!”舰长对上尉说,我还没来得及动动机灵,便有几名士兵从身后冒出来,抓紧了我,瘦军官一把将手铐扣在我手上。那是一副老式的金属手铐,但效果还是一样不错——我的双腕被死死锁在身前,连血液循环都差点阻断。
我当即意识到,我再也无法像个间谍一样行事了。有关我到平台袭击的一切都是一场灾难。虽然圣神军队无组织无纪律——他们本来应该保持距离,举枪对准我,同时搜我的身,卸除我的武装,之后再铐我,可他们现在还聚在我旁边不动——但我想,几秒钟之后他们就该搜我的身了。
我决定不给他们这几秒时间,于是飞快举起铐在一起的双手,抓住矮胖舰长的前襟,将他扔回两个小兵身上。一阵叫嚣推搡之后,我趁乱飞快转身,尽力向第一个持枪士兵的卵蛋踢去,然后伸手抓住第二个士兵扛在肩上的枪。那士兵大叫一声,双手把枪握住,我夺过悬带,用尽全身力气把他们向右边的地上摔去。士兵随枪倒下,没有保护的脑袋撞在墙上,马上瘫倒在地。第一个士兵,就是我踢过的那个,现在依然跪着,一只手捧着胯下,另一只手朝我抓来,把我的毛衣从正面一路撕裂,同时还把我的夜视镜从脖子上扯了下来。我朝他的喉咙踢了一脚,他随即扑倒在地。
此时,上尉已拔出钢矛手枪,但他意识到,想打中我的话,我身后的两名士兵也必定会遭殃,于是他只能用枪托猛击我的脑袋。
钢矛手枪一般不重,也不结实,但这东西却着实打破了我的头皮,还让我两眼冒起了金星。我不由得火冒三丈。
我转过身,一拳打中上尉的脸。他被我打得扭过了身子,从齐腰高的栏杆上掉了下去,双臂胡乱扑腾,还在继续下落。这人一路尖叫着,掉进二十五米之下的水里,大伙儿都呆立了一秒。
我应该说,除了我以外,大伙儿都惊呆了,因为在上尉的靴底还没完全越过栏杆时,我已经转过身,跃过倒在地上的士兵,一把拉开纱门,跑进膳房。很多人在里面乱转,其中大部分在朝这边的门口和窗户挤来,想看看这阵子嘈杂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我正好混迹其中,在他们中间闪躲,像是四十三人组成的斯阔米队中的一个深孵人,把球向着球门驱赶[39]。
我听见身后的门又“砰”的一声开了,不知道是舰长,还是一个士兵在大叫:“趴下!闪开!当心!”
一想到会有上千支钢矛针朝我的方向飞来,我不由得再度芒刺在背,但并没放慢脚步,我跳上一张桌子,用依然铐在一起的手腕护住脸,纵身飞向窗子,以右肩承受猛烈的撞击。
在我腾空而起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那窗户是有机玻璃或智能玻璃,我的厄运将会以十足的闹剧收场——弹回膳房,被乱枪活活射死,或是被士兵从容捉住。对于建在此地的平台而言,窗户不用玻璃,而用牢不可破的材料,也完全说得通。但几分钟前,我用手指摸它的时候,感觉就像是玻璃。
的确是玻璃。
我掉落在屋顶的钢筋上,继续朝下坡滚去,一块块玻璃碎片在我身边飞舞,被我的身子碾得吱嘎作响。我拿上窗户的一块木条——破碎的木头和玻璃喳扎满了我的马甲和破毛衣——但我并没有放慢速度把这些东西清理掉。滚到屋顶末端的时候,我面临着几个选择:直觉告诉我,应该在身后的枪手开始行动之前,滚下边缘,从视野中消失,希望下面还有一条甬道;理智却让我停下来,在滚下去之前先把周围的情况搞清楚;而记忆又认为,平台的北部边缘根本就没有任何甬道。
我综合了这几种想法,从房顶边缘滚下去,中途抓住悬梁,手指有些打滑,从晃荡的靴子中间向下望去。下边既没有甲板,也没有平台,二十米的空气之下,只有紫罗兰色的波浪。月亮才刚升起,大海在光亮下充满了生机。
我把身体往上抬,直到回头能看见被我撞坏的窗户,一群枪手在里面没头苍蝇般乱转,其中一个开了一枪,我匆忙把头垂下,躲开他们的视线。钢矛云略略高了些,但差点就打中了我紧绷的手指,误差不过两三厘米,耳畔传来上千钢针飞过的声音,犹如愤怒的蜜蜂在嗡嗡鸣叫,让我不由得瑟缩起身子。身下没有甲板,但我能看到一根管子,沿着舱室外侧水平向外延伸,直径六到八厘米。管子内侧和舱壁之间,有一道非常狭窄的隙缝,也许能方便我的手指抓住管子——要是它不会被我的重量压断,要是那冲击不会让我的肩膀脱臼,要是我铐着的双手不会发不出力,要是…我不再去想,跳了下去。前臂和钢铁手铐“啪”的一声撞上管子,几乎把我弹了个后空翻,但我的手指做好了抓握的架势,成功地抓住了,然后滑到管道内侧,紧紧抓着,稳住自己的重量。
头上又开始第二次钢矛射击,猛烈而密集,屋顶的悬梁给轰成了碎片,外墙上也被凿得千疮百孔。碎片和钢针在月光下翻滚而过,那群人朝我先前待的地方呼喊咒骂。我听到房顶上传来脚步声。
我摇晃着,尽快向左边移去。在小舱那边的角落下方,有一块甲板凌空伸出,就在四五米外的东面,离我所在的水平面的垂直距离至少三米远。进程慢得令人发狂。双肩很不自在,咔咔响着,手指因为血液循环不畅而变得麻木。我能感觉到玻璃碎片扎在头发和头皮上,鲜血流进双眼。很有可能在我到达平台之上的那点之前,头顶上的那些人就已抵达房顶边缘。
突然传来一阵咒骂呼喊,我之前抓住的那一部分房顶断裂了。显然他们的钢矛破坏了那一部分房顶,而现在他们的体重压垮了它。我听见人们仓皇回退,一路咒骂,寻找通向边缘的另外一条路线。
他们的这次耽搁只给我赢得了八到十秒,但已足够让我把双手移到管子末端,摇晃身体,一次、两次,第三次我放手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下头的平台上,我顺势朝东面一滚,重重地砸在栏杆上,这一击几乎把我撞得断气。
我知道,我不能躺在那儿等自己接上气来,于是飞快翻过身,朝小舱下面甲板更暗的区域滚去。至少有两支钢矛枪开火了——一发没有打中,激得十五米下的水面水花四溅,另外一发在甲板尽头撞得叮当直响,就像一百支钉枪突然同时开火。我翻身站起开跑,猫着腰躲过低矮的横杆,努力看清底下阴影的迷宫。头顶的脚步声咚咚作响。他们占有优势,知道甲板和楼梯的布局,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自己是在往哪里跑。
我正朝着最东面那块最低的甲板跑,也就是放着飞毯的地方,但连接这块维护平台的狭长甬道,却是南北走向。当我抄近路走到足够远的距离,到达主平台下时,我猜测自己应该到了东面甲板的位置,翻身跃上承重梁——它大约有六厘米宽。同时,铐着的双臂左右摇晃着保持平衡,走过一片开阔的区域,到达下一个垂直的支柱。我一直这么前进,时而朝南,时而朝北,但每条南北走向的横梁到达尽头时,总能找到一条朝东的横梁。
活板门猛地打开,脚步声在主甲板下的甬道上砸响,但我率先到达东面甲板。我朝它跳过去,找到绑在柱子上的飞毯,铺开,轻敲飞控线,毯子飞了起来。栏杆外,在通往甲板的一段狭长楼梯之上,又一扇活板门打开了。我爬上飞毯,俯卧其上,努力不让月光和波涛闪耀的光芒映照出我的身影,一边用戴着手铐的双手笨拙地敲打飞控线。
直觉告诉我该朝正北方飞去,但我立即意识到这可能是个错误。钢矛枪的射程只有六七十米,超出这个范围就不精准了,但那些人或许会有等离子步枪之类的东西。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平台的东面,所以最好的选择应该是朝西或者朝南走。
转弯向左,我飞速降到支承柱下方,急急跳过波涛,在平台边缘的掩护下朝西飞去。只有一块甲板伸到这么远的地方——也就是我跳向的那一块——我看见它的北端一个人都没有。不过我随即意识到,那里不是没有人,而是已经被钢矛枪打了个稀巴烂,太危险,没人敢站到上面去。我飞到它下方,一路向西。上层的甬道里靴声咔嗒作响,要是有人瞥见我的影子,那他定得花上一段时间来准备开火,因为有十多个塔门和横梁聚集在这儿,他肯定会瞄上半天,让他急得牙痒痒。
我从平台下方急速飞出,藏身于它的影子下——现在月亮升得高一些了——停留在距离浪尖几毫米的地方,保持低飞,努力跟随着平台西端那绵长波涛的脚步前进。我已经飞出了五六十米,正准备松口气的时候,忽然听到右边几米外传来打水和咳嗽的声音,就在下一列波涛之外。
我立马知道了那是什么,那是谁——被我用力揍得从栏杆之上平飞出去的上尉。我的第一反应是接着飞,身后的平台此刻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很多人在大声叫喊,有人朝北方射击,更多的人在东面,在我离开的地点大呼小叫,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就在外头。这人曾用他的钢矛手枪打过我的头,要不是他的伙伴离我太近,说不定已经满心欢喜地杀死了我。洋流将他朝背离平台的方向冲到了这里,实在是他活该倒霉,我也爱莫能助。
我可以把他接到平台底部——也许能把他送到一根支承柱上。我已经从这条路逃脱过一次,我也能再做一遍。这家伙不过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不值得为此殉职。
要说我讨厌自己在那种情形下涌出的良知,这无可厚非——倒不是说我经常会产生这种情绪。
我驾着霍鹰飞毯在波涛正上方停下,趴在上面,伏下脑袋和肩膀,以免被那些在平台上大喊大叫的人发现。然后我把身子朝右边探出,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咳嗽声与打水声的源头。
我首先看到的是那群鱼。它们身上的背鳍,活像以前从全息影像里看到过的旧地鲨鱼,也像海伯利安南海里的食人剑背鱼,但上面说到的这两种鱼都是单鳍,它们却是双鳍。在月光下,我能清楚地看到它们:从背上的双鳍到修长的腹部,似乎闪耀着十多种鲜艳的光彩,体长约三米,尾鳍强劲有力,上下拍打,牙齿雪白,一副食肉动物的凶残模样。
我在浪尖上,顺着其中一条杀手鱼的方向,朝咳嗽声的源头看去,终于看见了上尉。他正拼命打水,挣扎着让头部露出水面,同时一直转动身体,尽量不让那些五彩的杀手鱼接近。那些双鳍的家伙在紫罗兰色的海水中游弋,不时向他冲去,当鱼接近,上尉就会用脚踢一下,尽量用靴子踢中它们的头或鳍,那鱼就会猛地闭口,转身游开。同时,其他的依旧在边上转悠,越游越近。圣神军官显然已经精疲力竭。
“该死。”我低声嘀咕。我决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我先是键入代码,撤销了偏转力场——这种低级密蔽场本是为高速飞行而设计的,这样,乘坐其上就不会被大风吹倒,同时,所有的乘客,特别是孩子,在任何速度下都不会从毯子上滚落。现在,要把这个落汤鸡拉上来,我可不希望电磁场碍手碍脚。接着,我驾着飞毯,沿绵长的波浪向他滑行,到他先前所在之处停了下来。
可他不在那里,他已经被海水淹没。我正考虑要不要潜下去找他,然后隐约看见他苍白的手臂在波涛中挣扎。那些鲨鱼般的东西正兜着圈儿靠近,但都停止了攻击,也许是霍鹰飞毯的影子让它们有点慌乱。
我把铐在一起的双手向下伸去,抓到他的右手腕,把他拉了上来。他的体重差点让我从飞毯上坠下去,但我向后靠去,保持住平衡,使劲把他拉到足够高的地方,方便我抓住他背后的裤带,把他拖上霍鹰飞毯,而他身上还在淌水,嘴里也在咳水。
上尉面色惨白,浑身冰冷,从头到脚都在发抖,但呕出一部分海水后,他似乎开始正常呼吸了。我很高兴:我的慷慨也就点到为止而已,万一他的情况太差,我可不会给他做口对口人工呼吸。确定他好好地趴在飞毯上,处于安全范围,没有一条路过的背鳍能跳起来咬断他的腿后,我把注意力转回到控制台,设定路线转回平台,一路上略微爬升,从马甲里摸索出通信装置,键入代码,打算引爆先前安置在掠行艇和扑翼机上的塑料炸弹。我们可以从南面到达平台,那样的话,我必须确定那边的甲板上没人:然后,我只需要简单地一按按钮,发出引爆代码,在紧接而至的混乱之中,飞转回来,从西面登陆,把上尉扔到下头能找到的第一块干地方。
我转身想看看这人是否还在呼吸,刹那间瞥见这个圣神军官单膝跪地,手里拿着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
…刺向我的心脏。
他本来是要直接刺进我的心脏,但幸好我在那一刹那间扭开了身子,于是刀刃划过我的马甲、毛衣、皮肉。事实上,那截短短的利刃刺入了我的胁侧,擦过一条肋骨。那一刻我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电击——确然是电击。我大吸一口凉气,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刀刃又刺过来,这次更快更高,于是我的双手——因为沾了海水和自己的鲜血而滑溜溜的,顺着他的手腕往回滑。他再次动手,这次是往下刺,而我所能做的,充其量不过是向下拽,用手腕上手铐中间的金属链把他的手臂往下压,要不是我施加在他手臂上的力量减缓了动作,同时背心口袋里的通信装置弹开了刀刃,这一击很可能会划过同一条肋骨,甚至刺穿我的心脏。即便如此,我依旧感觉到刀刃撕裂了胁侧的皮肉,我摇摇晃晃地后退,努力在不断爬升的霍鹰飞毯上稳住脚步。
我隐隐约约意识到背后突然发生的爆炸:一定是刀刃碰到了发送按钮。我并没有转身去看,只是叉开双腿,保持平衡。飞毯继续爬升——我们现在已经距海面八到十米,而且还在上升。
上尉也迅速站起,以极自然的姿势降低重心,摆出剑术起手式。我历来讨厌锋利的武器。我给动物剥过皮,给无数的鱼掏过内脏。但哪怕是在地方军的时候,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人能够在近距离内对同类做出这样的事。我腰带上别有一把刀,但我知道自己不是这人的对手,唯一的希望就是把自动手枪从皮套中拔出,但那动作难度太大——手枪别在我腰间左侧,被马甲遮着,只要右手朝左下一伸就能拔出,但我现在两手只能一起动,沿着马甲的里侧摸过去,翻起套盖,拔出枪,瞄准…
他的刀从左至右划过我的身体。我向后跳到霍鹰飞毯的前部边缘,但已来不及——在我伸过手去摸枪的时候,尖锐的小刀切开了我右臂内侧的皮肉,划出一道口子。这一刀真是让我痛不欲生,我不禁大叫出来。上尉笑了,牙齿淌着海水,光洁闪亮。他依然半蹲着,知道我无路可逃,于是向前踏出半步,尖刀向上挥舞,看那轨迹,定是想刺进我的腹部,剜出内脏。
在他向我砍来时,我已开始向右转,现在我继续向右,干净利落地一跳,跳出还在爬升的霍鹰飞毯,铐着的双手直直护住脑袋,破入十米之下的海水。海洋又咸又黑。入水前我没有吸入足够的空气,而在那可怕的一瞬间,我完全不知道哪一边才是海面。然后我看见三个月亮的光芒,于是踢着水,奋力朝那个方向游去。我的头浮出水面时,正好看见上尉还站在爬升的飞毯上,现在距平台又飞近了三十米,大约二十五米高,并且还在上升。他蹲在那儿,朝我的方向看来,似乎在等我回去,好结束这场战斗。
我可回不去了,但我很想结束战斗,所以我在水下摸索着自动手枪,解开皮套扣,拔出沉重的武器,努力保持仰泳姿势,这样就可以举着那该死的东西瞄准。我的目标继续往高处攀升,快要消失,但当我用拇指拉下回击锤[40],稳住双臂的时候,他的身影依旧凸现在那不可思议的月亮下。
上尉不再管我,转头朝平台上的嘈杂声看去,就在此时,那里的人们齐齐开火,比我还要快了半步。我不确定在那么远的距离外,自己究竟能否射中他,但他们却不可能有任何闪失。
至少有三发钢矛簇同时击中目标,他仰面掉下霍鹰飞毯,活像是有人朝空中扔下了一堆送洗衣服。他的身体被射成筛子,翻滚着掉入浪尖,我真切地看见月光从那些窟窿眼里穿过。一秒之后,一条五虹鲨鱼从我身边猛冲而过,急切地想得到那块圣神上尉做成的血淋淋的肉饵,居然撞得我倒向了一边。
我开始随波逐流,望着霍鹰飞毯,直到平台上有人抓住了它。我曾幼稚地希望它可以在附近盘旋,然后回到我身边,救我出海,载我回到北面距这里一两公里外的筏子上。我对霍鹰飞毯的喜爱与日俱增——我感觉自己也成了它所代表的神秘传说的一部分,我喜欢这感觉。但我就这么望着它飞远,永远离我而去,肠子都悔青了。
我确实肠子都青了。遍体鳞伤,吞了许多咸水——更不用说咸水浸入伤口的效果——搞得我连呕带吐。我继续在海上漂流,踩着水,保证头和肩膀浮在水面上,双手紧握沉重的自动手枪。
如果要游泳,我得首先打断手铐。但怎么才能办到呢?连接手铐的铁链只有手腕的一半粗细;不管怎么扭,我也无法把枪口对准适当的地方,一枪击断铁链。
与此同时,那些背上长鳍的家伙刚饱餐完上尉,正绕着圈儿离开。我知道自己正血流如注,都能感觉到身侧和手臂内侧咸咸的鲜血正洒向咸咸的大海,湿黏的东西越积越厚。如果那些家伙跟剑背鱼或者鲨鱼一样敏锐,那么它们在几公里之外就可以闻到血腥味。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踩着水向平台游去,随时准备朝第一条靠近我的背鳍开枪,最好是能够到达一个塔门,爬上岸,或者大声呼救。那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倒向水中,奋力踩水,翻身朝下,然后往北面开阔的海洋游去。这漫长的一天里,我已经来过一次平台,那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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