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工作加上修建环境球泡、布置戍卫人员,一共花了七十个小时。自然,如果有人沿特提斯河旅行,会发现河流到这里就断流了,只剩下沸腾的泥浆、不宜呼吸的有毒大气,还有全副武装、随时待命的士兵。在天国之门轨道上的最后一晚,德索亚在“拉斐尔”号上跪地祈祷,希望伊妮娅还没走这条路。挖出的泥浆和硫黄中没有找到她的尸骨,但负责挖掘工作的圣神工程师告诉德索亚,这里的土壤自然情况下就含有过量毒素,说不定,那孩子早已被酸液腐蚀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德索亚相信这不会是事实。第九天,他传送出星系,同时警告利姆少校,希望他让哨兵随时保持警惕,保持球泡的宜居指数,对将来的拜访者嘴巴放干净点。
“拉斐尔”号即将带他们进入第三个星系,但没有人在那儿等待他们,将他们复苏。这艘大天使级飞船载着一船死尸,信标闪耀着圣神舰队的代码,进入NGCes2629星系。没有回应。NGCes2629星系有八颗行星,但其中能维持生命的只有一颗,名字极为平淡无奇,叫作NGCes2629-4BIV。从“拉斐尔”号目前能够获得的记录来看,它似乎是霸主和技术内核忙于扩张特提斯河,耗费人力物力,在此造出的放纵标志、美学宣言。这颗行星从没有被正式殖民地化,也没有接受过严格的环境改造,只是在大流亡早期有过随机的核糖核酸洒播,后来,此地就成了特提斯河之旅的一部分,但仅供观景及动物观赏。
那并不是说这颗星球上如今已经没有人类。在乘客自动重生的最后几天中,“拉斐尔”号在太空船的暂泊轨道中发现了他们。“拉斐尔”号那接近于人工智能的计算机,用它获得的有限资源重建并弄明白了一切,NGCes2629-4BIV的人口中,有极少数是前来拜访的生物学家、动物学家、游客流动支教组,他们自陨落之日起就被困于此地,成了此地的土著。尽管三个多世纪以来,他们已经在这里大量繁衍,然而,这颗原始星球上的丛林和高地上,依然只有几千人居住:核糖核酸播种衍化出的小动物嗜好吃人,并且乐此不疲。
“拉斐尔”号开足马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简单的任务:找到远距传送门。它的内存中聊可参考的环网记录只是提到,传送门沿着北半球一条六千公里长的河流分布,两两之间距离不一。有一片大陆占据了北半球的大半江山,“拉斐尔”号校正了轨道,大致进入该大陆的同步点,开始为河流拍照,进行雷达测图。不幸的是,在这片大陆上有三条主要的河流,两条流向东,一条向西,“拉斐尔”号无法就可能性高低进行排序,于是决定对三条河流全部开展测图工作,这意味着要分析的数据,涵盖两万多公里长的距离。
在重生周期的第三晚,当四人的心脏开始跳动,身为硅基的“拉斐尔”号似乎也感觉到如释重负。
但是,当费德里克?德索亚赤身裸体地站在小房间的镜子前,听计算机描述眼下任务的时候,他心里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实际上,他有点想哭。他想起了斯通圣母舰长、布莱兹圣母舰长、赫恩舰长,他们此刻正在长城边境,极有可能在和驱逐者敌军猛烈交战。德索亚对他们任务的简单与忠诚艳羡不迭。
德索亚与格列高利亚斯中士及另外两人商谈之后,回顾了一遍数据,立即否定了向西的那条河流,如果它是特提斯河的话,风景太过平庸,因为流经的主要是纵深的峡谷,与那些生物大批滋生的丛林与沼泽距离颇远;并很快排除了另一条河流,因为它的瀑布与激流显然太多,在这样的特提斯河上,运输会举步维艰。于是,他开始对最长的那条河流,以及它那绵长和缓的支流,进行简单的快速雷达测图。地图上会显现出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疑似远距传送门的自然障碍物——瀑布中的嶙峋怪石、天生桥、激流里的乱石地。但这些凭肉眼就可以在几小时之后观测出答案。
到第五天,传送门的位置得到确认——它们相距甚远,难以置信,但毫无疑问是人工所造。德索亚独自驾驶登陆飞船,纪下士留在“拉斐尔”号上,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他好做后援。
这正是德索亚的设想中最为可怕的一幕——无从得知女孩是否已经踏上这条路,是否已乘船莅临此地。这些已停止运转的远距传输器之间,距离极远——几乎达两百公里。虽然他们乘着飞船在丛林和河流边缘的上方来回盘旋,但还是看不出是否有人曾从这条路经过,没有目击者可供询问,也没有圣神部队能够留在这里戍守。
他们在上游远距传输器附近的一座小岛上登陆,德索亚和格列高利亚斯以及芮提戈讨论起下一步的选择。
“自那艘飞船通过复兴之矢的远距传输器以来,已经过了三个标准星期。”格列高利亚斯说。登陆飞船的内部空间非常狭促,为得到最大限度的利用,他们只能坐在驾驶座中讨论各项事务。格列高利亚斯和芮提戈的战斗装甲挂在舱外壁橱里,就像两具金属肌体。
“如果他们穿过远距传输器来到这样的星球,”芮提戈说,“很可能会直接乘飞船起飞,没理由继续顺河而下。”
“的确如此。”德索亚说道,“但飞船也极有可能已被摧毁。”
“对,”中士说,“但损伤有多严重?还飞得上天吗?一边前进,一边修修补补?也许还能开到驱逐者的修理基地?这里离偏地也不远。”
“或者,那孩子也可能撇下了飞船,自己钻进了下一个远距传输器。”芮提戈说。
“假使另外的传送门还可以正常运行,”德索亚疲倦地说,“复兴之矢上的那扇并非侥幸的话。”
格列高利亚斯将一双巨大的手掌放上膝盖。“是呀,长官,这真是荒唐。就像俗话说的,大海捞针…和这个比起来,可真是小儿科了。”
德索亚神父舰长透过登陆飞船的舷窗向外望去。此处,高大的蕨类植物正在寂静的风中飘摇。“我有种感觉,她会顺着这条古老的河道下行。我觉得她会使用远距传输器,虽然我不清楚她如何办到,有人曾经把她从光阴冢山谷救出,也许就是用那个人使用的飞行器,也有可能是充气救生筏,或者偷来的船,但我总觉得,她一定会沿特提斯河而下。”
“我们在这里能做什么?”芮提戈问,“如果她已经从中穿过,那我们就已错过。如果她还没来…那么,我们可以永远等下去。要是我们有一百艘大天使级飞船就好了,那就能给这些星球每颗都部署上军队…”
德索亚点点头。在祷告时辰,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走神。如果大天使级信舰都是操作简单的智能自控飞船,传送入圣神星系,播送教皇触显的权威,下令搜索,然后全速跃迁出星系,那么这项任务将会简单许多。但就他目前所知,圣神没有建造任何智能自控飞船——教会憎恶人工智能,只信赖人类之间的接触,所以几乎将其废禁。并且,据他了解,目前也只存在三艘大天使级的信使舰船——“米凯尔”号、“加布里尔”号(初次为他捎信的那艘飞船)、他的“拉斐尔”号。在复兴星系时,他就曾想任命另外那艘信舰飞船加入搜寻,但当时“米凯尔”号肩负着梵蒂冈派遣的紧急使命。德索亚头脑也不简单,他明白这项工作为什么单单会交给他,且非他莫属。但目前为止,他们已经耗费了几乎两个星期,才仅仅完成对两颗星球的搜寻。倘若换作智能自控的大天使,在不到十标准天的时间里,就足以跃迁入两百个星系,播送警报…而依照眼下的进度,德索亚乘坐“拉斐尔”号会花费四到五个标准年。精疲力竭的神父舰长突然有一股想笑的冲动。
“但她的飞船还在。”他轻快地说,“如果他们弃船而行,那么有两个选择——要么把飞船送到另外一个地方,要么把它留在特提斯河流域的某一颗星球。”
“你刚才说‘他们’,长官,”格列高利亚斯轻声说,“你确定还有其他人?”
“有人把她从咱们在海伯利安上设的陷阱中救了出去。”德索亚说,“肯定还有其他人。”
“说不定整艘船上的船员都是驱逐者,”芮提戈说,“说不定他们把那姑娘留在其中一颗星球上…现在正在回游群的途中。或者,他们也有可能带着她一起走。”
德索亚举起手,中止了谈话。关于这个话题,他们早已讨论过很多次。“我猜那艘飞船已经被我们击中,并损坏了。”他说,“只要找到它,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个孩子。”
格列高利亚斯指指丛林,那里正在下雨:“我们已经飞过了传送门间的整片流域,但找不到飞船的影子。等我们到达下一个圣神星系,可以再派卫戍军队来监视这些传送门。”
“对,”德索亚神父舰长说,“但他们将会有八到九个月的时间债。”他望着雨滴在挡风玻璃和舷门上划下的条条印迹,“我们来搜索这条河。”
“什么?”持枪兵芮提戈问。
“如果你的船损坏了,又不得不丢下它,你难道不会把它藏起来吗?”德索亚问。
两名瑞士卫兵凝望着指挥官。德索亚看见两人的手指在颤抖。重生也在他们身上造成了同样的影响。
“我们将用深层雷达探测河流,并尽可能地探测丛林。”神父舰长说。
“那样至少还得花一整天。”芮提戈开口道。
德索亚点点头。“纪下士留在‘拉斐尔’号上,安排飞船为丛林做深层雷达探测,河流两岸各两百公里的范围。咱们乘登陆飞船去搜索河流…登陆飞船上的系统简陋些,但我们需要搜寻的范围也更小。”
两名精疲力尽的士兵只得点头服从。
在河流的第二道弯,他们发现了点东西。那东西是金属材质的,很大,陷进了一个很深的池子,就在第一个传送门沿河几公里之下。登陆飞船在它上空盘旋,德索亚密光通知了“拉斐尔”号。“下士,我们要开始调查。我希望飞船随时准备好,我一下令,你们得在三秒钟内…但要注意,在我下命令之后,才可以用切枪攻击这东西。”
“明白,长官。”纪下士通过密光回复道。
德索亚控制着登陆飞船持续盘旋,格列高利亚斯和芮提戈带好合适的装备,在敞开的气闸门中站好,整装待发。“出发。”德索亚令箭一挥。
格列高利亚斯中士从气闸门跳下,两个全副武装的人落入水面之前,制服的电磁系统及时打开。中士和持枪兵在水面上方陡然停住,武器全部打开。
“深层雷达已经锁定在战术频段。”格列高利亚斯通过密光确认道。
“你们的视频讯号正常运行中,”德索亚坐在指挥席上说道,“开始下潜。”
两人一齐下落,撞入水面,然后消失不见。德索亚操纵登陆飞船斜转向,以便能望到左舷侧护壳外板外的景象:河流呈现墨绿色,但能看到两盏明亮的头戴式照明灯在水中熠熠闪光。“距表面约八米。”他说道。
“收到。”中士说。
德索亚抬头看着监视器,看见打旋的淤泥,一条多腮的鱼急匆匆游出亮处,然后是一个流线形的金属船壳。
“有样东西开着,可能是舱门,或是气闸门,”格列高利亚斯报告道,“这东西差不多全部都埋在了泥浆里,但就我所看到的船壳部分,估计大小跟那艘飞船差不多。我这就进去,芮提戈在外面守着。”
德索亚有种想说“祝你好运”的冲动,但没有开口。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知道对谁应该说怎样的话。他操控登陆飞船调整了一下方向,给简陋的等离子枪上膛,那是这艘小船上唯一的军备。
格列高利亚斯一进入打开的舱门,视频数据就陡然停住。一分钟过去。两分钟。又过了两分多钟,德索亚坐在指挥席里,如坐针毡。他有些期待,飞船会从水中一跃而出,拼了老命爬向太空,企图逃跑。
“持枪兵?”他喊道。
“到,长官。”传来芮提戈的声音。
“中士那里,有没有消息,或是视频数据?”
“没有,长官。我想是船壳阻挡了密光传送。再等五分钟,然后…等等,长官。看到东西了。”
德索亚也看到了,来自持枪兵的视频数据流,在深水中看起来黑漆漆的,但清楚地显示出全副武装的格列高利亚斯中士,他的头盔、肩膀和手臂依次从敞开的气闸门开口中浮出。中士的头灯照亮了淤泥和河苔,光芒闪耀,芮提戈的摄像机瞬间一片茫白。
“德索亚神父舰长,”格列高利亚斯低沉的嗓音隆隆响着,微微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不是这艘,长官。我想,这艘船是环网时代有钱人拥有的那种三栖快艇,长官。我猜,就是那种可以下潜——甚至还能飞一阵子的东西。”
德索亚长吁一口气。“它怎么沉的,中士?”
视频上,身着制服的身影向芮提戈翘起拇指,然后两人一起朝水面游去。“我想它是被凿沉的,长官,”格列高利亚斯说,“船上至少有十具骨架…也许有十一二具,两个还是孩子。我刚说了,长官,这东西的装配可供它在任何海洋上行驶——还能随时下潜——这些舱门不可能偶然间全打开的,长官。”
德索亚向窗外望去,两个身穿战斗装甲的人影破水而出,在河面五米高处盘旋,水流从装甲上倾泻而下。
“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在陨落之后被困在了这儿,长官,”格列高利亚斯说道,“于是就决定干脆在此了结,长官。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神父舰长,可是我有预感…”
“我预感你说得对,中士,”德索亚说道,“快回来。”他打开登陆飞船的舱门,身着制服的两个人影朝它飞去。
在他们还未到达前,也就是德索亚依旧独自在舱内的时候,他举起手,郑重地向河流、沉没的飞船和埋葬在那里的一切祝福。教会并不认可自杀,但教会也知道,生存还是死亡,无人能知其必然。或者,至少,德索亚知道,就连教会自己也不会明白自身何时兴,几时灭。
他们留下了运动探测器,这些东西会向所有的传送门发射光束——虽然不能抓住女孩和她的同伴,但在这期间,只要有人从那条路过来,情况就可以传达给德索亚即将派至的部队。接着,他们便乘坐登陆飞船从NGCes2629-4BIV起飞,在星云缭绕的星球那光亮的边缘,把这狭小厚重的登陆飞船塞进“拉斐尔”号丑陋的躯体,加速逃逸出星球的引力井,以便传送到下一个目的地:巴纳之域。
此地和德索亚准备去旧地星系的路线极为接近——相隔仅六光年[33]。而且,这里是大流亡前最早的星际殖民地之一,神父舰长幻想着自己可以瞥见旧地古时的容貌,心中有些期待。然而,德索亚在距离巴纳之域六天文单位的圣神基地中复活之后,立即注意到了巨变。巴纳之域的太阳成了一颗红矮星,只有旧地那颗G型恒星质量的五分之一,发光度也不到它的两千五百分之一。巴纳之域之所以能高度达到索美尺度的适应性指标,一来是由于距离恒星很近,仅零点一二六天文单位,二来是得益于多个世纪的环境改造。德索亚和手下在圣神护卫队的陪同下到达这颗星球时也发现,环境改造实在是太成功了。
早在陨落之前,巴纳之域就已被驱逐者游群蹂躏得惨不忍睹,而陨落本身,相对来讲倒还好过得多。在环网时代,这颗星球就曾是优势互补的矛盾体:这里有着发达的农业,主要种植来自旧地的进口农产品,诸如玉米、小麦、大豆,但同时,其学术职能也颇为强大——这里聚集着上百所环网最优良的小型学院。闭关自滞的农业星球与学术焦点的结合(巴纳之域上的生活倾向于模拟大约二十世纪初的北美小镇生活),吸引了众多霸主时代才华横溢的学者、作家和思想家来到了此地。
陨落之后,巴纳之域得到的抚慰,更多的是来自农业遗产,而不是知识的生产力。当陨落后五十年,圣神大规模抵达的时候,它那重生基督教的标志和基于佩森的政府仍然被抵制了好多年。巴纳之域已经实现了自给自足,并期望永远维持世外桃源的状态。直到公元三〇一六年,陨落后二一二年左右,天主教徒和那些以自由信仰者之名、松散地组织在一起的游击小队经过极其血腥的内战之后,这颗星球才正式由圣神接管。
现在,正如德索亚在陪同大主教赫伯特?斯特恩短暂的旅行期间所得悉的,这些学院早已被废弃,不然就是改头换面,变成神学院,供巴纳之域的年轻男女修习。游击队几乎已经灭绝踪迹,尽管在那条叫作“火鸡川”[34]的河流的沿岸,那些覆盖着原野森林的峡谷地带,仍有残余的抵抗势力在活动。
“火鸡川”曾经是特提斯河的一部分,也正是德索亚和手下所要去的地方。在进入星系的第五天,他们就带领由六十名圣神士兵组成的护卫队和大主教的几名精英保镖去了那里。
他们没有遇到半个游击队士兵。特提斯河的这一小段流过开阔的峡谷,在高高的页岩悬崖俯瞰下,穿过旧地移植来的落叶林,又重新在长久以来已经被开垦为农田的地方出现——农田中偶尔点缀着几间洁白的农舍和附属外屋。就德索亚看来,这里不像是个发生暴力活动的地方,他也没碰到什么暴力事件。
圣神掠行艇仔细地搜索了森林,想找到女孩所在飞船的蛛丝马迹,但什么都没发现。“火鸡川”很浅,根本不足以藏匿一艘船。安迪?福特少校,也就是负责这次搜索的圣神军官,将它称作“在糖溪[35]的此方,适合划乘独木舟的最美妙的河流”——特提斯的这一部分也就只有几公里长而已。巴纳之域拥有现代化的空中及轨道交通管制,要逃离这片区域而不被发现踪迹,任何飞船都不可能办到。然而访问了火鸡川流域的农民,却没有人见过陌生人。最后,圣神军队、大主教辖区理事会、非神职地方当局都保证,会长期监视这片区域,不管自由信仰者的骚扰存在多大的威胁。
到第八天,德索亚和手下辞别了这几十个只能称作新朋友的人,升到轨道,转移到一艘圣神火炬舰船,然后被护送回巴纳恒星深层轨道处的卫戍部队驻扎处,回到大天使舰船中。德索亚最后瞥了一眼这颗充满田园风味的星球,但只是望见了首府圣托马斯城(也就是先前叫作巴萨德的城市)中心那座大教堂高耸的双尖塔。
现在,他们偏离了去旧地星系的路线。德索亚和格列高利亚斯、纪下士、芮提戈在拉卡伊9352[36]星系苏醒,这里和旧地的距离,就跟当年那些早期种舰与鲸逖中心的距离差不多。但这里的时间延误既非官僚所为,也非军事原因,而是环境使然。这里的环网星球,曾经被称作“希毕雅图的苦涩”,如今被生存于此的好几千圣神殖民者更名为“必由恩典”,从前这里的环境就异常艰苦,而现在程度更甚。特提斯河流淌在长达十二公里的有机玻璃隧道中,早些时候隧道里的空气适宜呼吸,气压适中,但这些隧道早在两个多世纪前便已开始衰败腐化,水分在低气压下蒸发殆尽,行星上稀薄的甲烷-氨大气大量涌入,填满那些空荡的河岸和支离破碎的有机玻璃管道。
德索亚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环网会在特提斯河里加入这么一块“大礁石”。这里既没有圣神军队的守卫,也没有庄重的教会存在,只有几个医疗神父与极度虔诚的殖民者一起居住,依靠矾土和硫矿勉强维生。不过德索亚和手下还是说服了一部分殖民者,让他们带路去从前的河流。
“要是她敢来这条路,那早就死了。”格列高利亚斯说,检查着巨大的传送门,它们凌驾在一条废弃的有机玻璃罩和干涸的河床上。甲烷风劲吹,诡异多端的尘土颗粒四散飞舞,使劲往这几个男子的供氧服里钻。
“如果她没下飞船,那还是死不了。”同样身穿供氧服的德索亚说道,沉思着转身,仰头看向橘黄色的天空,“飞船也可能在殖民者没注意到的情况下飞走了…这里离殖民地太远。”
带他们过来的是个头发灰白的男子,身体微驼,戴着护目镜,衣服破旧,历经风沙侵蚀,他咕哝着:“辣似真的,神户。窝们并不经常外粗,太阳太毒了,真的。”
德索亚同手下讨论后认为,要命令圣神军队来这种星球,守候在未来的几个月、甚至几年后才会到来的女孩,实在是徒劳无益。
“这项任务必将惹人腻烦,艰苦而且没有他妈的出头之日,长官。”格列高利亚斯说,“请原谅我用了渎神的语言,神父。”
德索亚心烦意乱地点点头。他们把最后几个运动传感信标留在了那里:两百颗星球,才只勘探了五个,他就已快弹尽粮绝了。要把军队派驻在这里的念头也让他感到浑身不舒服,但也找不到其他的解决办法。重生带来的疼痛与情绪上的混乱在他体内肆意驰骋,现在又加上心里潜滋暗长的郁烦与怀疑。他觉得自己像古老故事里讲的,一只瞎猫被派来抓耗子,既看不见,也没有能力同时提防两百个老鼠洞。他已经不止一次希望自己是在偏地同驱逐者战斗。
格列高利亚斯似乎读懂了神父舰长的心思,说道:“长官,您有没有认真看过‘拉斐尔’号为咱们制定的路线?”
“看过,中士。怎么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中,有些已经不是我们的辖区,船长。到这趟旅行的后半部分…我们就会到达一些位于偏地的星球…那些星球,在很久以前就被驱逐者占领蹂躏过,长官。”
德索亚疲惫地点点头。“我知道,中士。我在命令飞船电脑计划旅行路线的时候,并没有把战斗区域和长城防御区也列入清单。”
“其中的十八颗星球,要是去拜访,无异于冒险。”格列高利亚斯说着,隐隐有一丝笑意,“瞧现在驱逐者是怎么统治它们的吧。”
德索亚再度点头,可什么都没说。
还是纪下士轻声开口了:“如果您想去那里看看,长官,我们将会很乐意与您同去。”
神父舰长抬头看着三人的面孔。长久以来,他都太过把他们的效忠和随伴视作理所当然。“多谢你们,”他简短地说道,“等我们进行到…旅途的那一部分时再说吧。”
“以目前状况而言,要去那些地方,恐怕还得等上一百标准年。”芮提戈说。
“极有可能。”德索亚说,“咱们系好安全带,离开这鬼地方。”
他们传送出了星系。
他们跃迁至两颗经过大幅度环境改造的星球,它们在波江五和印地五之间那半光年的空间中,旋转着各自复杂的舞步。事实上,他们依旧在旧时的比邻区域徘徊,此地基本上还属于大流亡前旧地的后院。
“双十五-三五”欧亚人居住环境实验[37],是大流亡前一个大胆的乌托邦尝试,目的是在逃离敌对势力的同时,在那些恶劣的星球上不计成败地完成环境改造,并达到政治上的至臻至美——主要是通过新马克思主义主张。但结果一败涂地。霸主接手这些乌托邦,将它们变成军部太空基地和自动燃料补给站,那些驶往偏地的种舰蜂拥而至,加上后来在大流亡时期,神行舰一艘接一艘地穿过旧地的这个比邻区域,使得在暗淡的波江五和更加暗淡的印地五之间旋转的这两颗星球,成功地完成了环境改造。然后,那场挫败格列侬高舰队的著名战役,确立了这个孪生星系的盛名和军事重要性。于是圣神重建了废弃的军部基地,让失效的环境改造体系获得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