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领事留下的旧袍子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没有餐巾纸,但是我在楼上吃蛋糕的时候用了一块手帕。我把手帕递给她。
“谢谢,”她擤了擤鼻子,“很高兴我们不是在零重力状态下,”她蒙在手帕下说道,“不然鼻涕会到处飞。”
我微微一笑,捏捏她的肩膀。“出什么事了,伊妮娅?”
她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我意识到,她是想要笑。“一切,”她说,“所有的一切都出问题了。我害怕极了,我知道的关于未来的一切都要把我吓死了。圣神军队会在几天后等待我们的到来,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通过他们的关卡。我想家,但我永远也回不去了,我认识的所有人,除了马丁,都永远不在了。我很想很想妈妈。”
我捏捏她的肩膀。布劳恩?拉米亚,她的母亲,是一个传奇——生活在两个半世纪前的一个女人。不管她葬身何处,她的骨骸应该早已化作尘埃。但对这个孩子来说,她母亲的死才仅仅过去两个星期。
“对不起,”我轻声说道,再一次捏捏她的肩膀,感觉着领事旧衬衫的材质,“没事的。”
伊妮娅点点头,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湿湿的。我注意到,那手掌和手指在我的大手中,显得多么瘦小啊。
“要不要和我到上面的厨房里,吃点茶马蛋糕,喝点牛奶?”我轻声说,“很好吃的。”
她摇摇头。“我想我要睡了,谢谢你,劳尔。”松手前,她又捏捏我的手,在那瞬间,我终于意识到一个真相:宣教的那个人,这个时代最新的弥赛亚,布劳恩?拉米亚的女儿将要成为的那个人,不管是谁,她依旧是个孩子——一个刚刚在零重力下咯咯地做着滑稽动作,到晚上却又忍不住哭鼻子的人。
我蹑手蹑脚走上楼梯,在脑袋钻到上一层甲板前,停下回头朝她望了一眼。伊妮娅正缩在毯子下,脸又转了回去,头发微微反射着小房间上部的控制台灯光。“晚安,伊妮娅,”我低声说,但心里知道,她听不见我的话,“一切都会没事的。”
22
格列高利亚斯中士和手下两名士兵正等在“拉斐尔”号敞开的气闸门中,与此同时,大天使级星际飞船慢慢靠近不明太空飞船,后者刚刚从超光速状态跃迁而来。他们穿的太空装甲相当笨重,肩上还背着无反作用步枪和能量武器,所以气闸门中显得非常拥挤。接着,三人探身跃出飞船,帕瓦蒂的恒星之光在他们金色的护目镜上闪耀。
“锁定飞船,”德索亚神父舰长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距离一百米,正在靠近。”随着两艘船互相靠近,那艘带尾翼的针形太空船出现在他们眼前。在他们与太空船之间,防御密蔽场时而模糊,时而闪烁,它们正在驱散高能带电粒子束和切枪攻击,速度快得眼睛都跟不上。随着近距离的战火突然展开,格列高利亚斯的护目镜时暗时亮。
“好,进入敌方最低切枪射程,”德索亚安稳地坐在作战控制中心的躺椅上,说道,“出发!”
格列高利亚斯发了个手势信号,他的手下瞬时展开行动。随着两人调整自己的弧线路线,他们装甲的反作用包中,针状推进器喷射出细小的蓝色火焰。
“瓦解能量场…开始!”德索亚大叫道。
受到冲击的密蔽场暂时瓦解,虽然只是短短几秒钟,但已足够:格列高利亚斯,纪下士,芮提戈,现已进入另一艘飞船的防御卵墙之内。
“纪。”格列高利亚斯通过密光叫道,于是那微小的身影扭了扭推进器,急速朝正在减速的飞船船首飞去。“芮提戈。”另一个穿着战斗装甲的身影加速朝飞船的下部三分之一飞去。格列高利亚斯等在那儿,直到最后一刻,才停止了前进,并马上完成了一个前滚翻,又开启最大推进力,感觉到自己沉重的鞋底极其轻微地接触到了船壳。他启动靴子的磁场,感觉到两者的连接,同时拉开两腿的距离,蹲伏在船体上,只用一脚接触到船壳。
“登陆。”从耳机中传来纪下士的声音。
“登陆。”一秒之后传来芮提戈的声音。
格列高利亚斯中士从腰上解下登船轴环的绳索,将其安置在船壳上,启动粘扣装置,然后继续跪在那儿。现在,他正处于一个直径约有一米半的黑色圈环中,
“倒数三下,”他对着麦克说道,“三…二…一…行动,”他碰了碰腕部控制器,眨了眨眼,看着极薄的分子聚合体天篷从圈环中飞速旋出,在他头顶闭合,膨胀。仅仅十秒钟的工夫,他就被一个二十米长的透明袋子包围,就像一个穿着战斗装甲的人蹲伏在一个巨型避孕套中。
“准备就绪。”纪下士回应。芮提戈重复了同样的话。
“安放完毕。”格列高利亚斯“啪”的一声将炸弹贴上船壳,缩回戴着金属护手的手,手指按向腕部仪表。“倒数五下…”飞船正在他们脚底下旋转,胡乱地发动着推进器和主引擎,但“拉斐尔”号将其紧紧锁定在密蔽场的死亡之爪下,船壳上的三个人也没有被甩飞。“五…四…三…二…一…行动!”
爆炸无声无息,这是当然,但也没有闪光或是反作用力。一块一百二十厘米的圆形船壳朝内飞了进去。格列高利亚斯朝船首望去,他只能微微看见纪下士的聚合体袋子那蛛丝般的影子,它突然膨胀,日光洒落其上。随着空气冲出船体,注入到格列高利亚斯周围,他的袋子也如一个巨大的气球膨胀起来。通过外部接收器,他听见了狂风的啸叫,五秒钟过后,又沉寂下来,周遭的空间——根据头盔传感器显示,现在充满了氧气和氮气——在短暂的压力差过程中,吹进来一大片灰尘和碎石。
“进入飞船…行动!”格列高利亚斯大叫,随即取下肩上的无反作用等离子步枪,朝船内跳去。
零重力。这让中士措手不及——他本准备跳到甲板上,顺势滚上一圈,便可安全着陆——但片刻之内,他便适应了零重力,扭了一圈,向周围四顾。
这是个公共场所。格列高利亚斯见到坐垫、古老的显示屏,和书架,上面摆满了货真价实的书籍——
一个男人从中央深井中飘了上来。
“站住!”格列高利亚斯大叫,他使用的是无线电通用波段,头盔的喇叭喊出了声。那人——仅仅是个侧面轮廓——没有停下来,他手里正拿着什么东西。
格列高利亚斯没有瞄准,端起枪直接开火。等离子弹头命中目标,在那男人身上穿出一个直径十厘米的窟窿。男人前后翻滚,血和内脏爆裂而出,有几滴血珠溅在了格列高利亚斯的护目镜和装甲护胸上。他手里的东西掉了下来,格列高利亚斯跃到楼梯井前,一瞥眼,那是本书。“见鬼。”中士嘀咕道。他杀了个手无寸铁的男人。他会为此失分的。
“进入顶层,无人,”纪下士发来无线电信号,“我下来了。”
“引擎室,”芮提戈说道,“有一人。想要逃跑,我烧死了他。没有找到小孩,我上来了。”
“肯定是在中层,或者是气闸舱那层,”中士对着麦克叫道,“继续前进,保持警惕。”灯光突然熄灭,格列高利亚斯的头盔探照灯和等离子步枪上的笔形电筒自动开启,照亮了眼前的一切,空气中满是尘埃、血珠、翻滚的手工艺品。在楼梯井顶部,他停了下来。
有人,或是什么东西,正在向上朝他飘来。他转了转头盔,但是等离子步枪上的光线已经照亮了它的身形。
不是孩子。出现在格列高利亚斯面前的,是个庞大的身形,刺线,尖刺,四条手臂,炽热的红色双眼。他感到无比困惑,但必须马上作出决定:如果他朝敞开的深井下发射等离子弹,他可能会击中孩子。如果他什么也不做,就必死无疑——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剃刀魔爪朝他伸来。
在进行舰舰移动前,格列高利亚斯曾把一根死亡之杖绑在了等离子步枪上。现在,他跃向一边,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触发了死亡之杖。
那由刺线组成的身形从他身旁飘了过去,四条胳膊软了下来,红眼慢慢褪去色彩。格列高利亚斯想,这该死的怪物至少还不是金枪不坏之身,它有神经突触,死亡之杖杀死了它。他瞥见头顶上有个人,马上提起步枪,看见是纪下士,于是两人头朝前跃进了深井。要是现在有谁把内部能量场重新开启,让重力重新回归,那就难办了,格列高利亚斯想,这一点要记下来。
“抓到她了,”芮提戈传话过来,“她躲在了其中一间沉眠小舱里。”
格列高利亚斯和纪下士飞过公共层,向沉眠层跃去。一个穿着战斗装甲的巨大身影正抱着小孩。格列高利亚斯注意到她金褐色的头发、黑色的双眼,她正在用小拳头无助地捶打着芮提戈的胸甲。
“就是她。”他说道。然后按下按键,开始向飞船发送密光信息,“飞船清扫完毕。女孩抓到了。这次只有两个防卫者,还有怪物。”
“收到,”传来德索亚的声音,“用时两分十五秒。非常棒。出来吧。”
格列高利亚斯点点头,朝被捕的孩子看了最后一眼,她已经不再挣扎。接着,他按了按制服上的控制器。
他眨眨眼,看见躺在边上的另外两人,他们的制服经由一根脐线连到虚拟现实战术环境中。事实上,德索亚关闭了“拉斐尔”号的内部能量场,以更好维持虚拟幻境。格列高利亚斯摘掉头盔,他看见另两人也脱掉了,脸上全是汗。他着手帮纪下士脱掉笨重的装甲。
三人在小型军官室与德索亚见了面。他们本可轻松地在战术空间的刺激模拟系统中见面,不过相比之下,他们更喜欢在真实的物理环境下进行任务报告。
“相当顺利。”等大家在小型会议桌旁坐齐,德索亚总结道。
“太顺利了,”中士回答,“我可不相信死亡之杖可以杀死伯劳老怪。导航层上那个家伙,我也搞砸了…他手里拿的是本书。”
德索亚点点头。“你做的没错,把他干掉,比冒险要好。”
“两个手无寸铁的男人?”纪下士说道,“我有点怀疑。太不现实了,就跟第三次演习一样,那次有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人。我们应该练习跟驱逐者对抗…至少得达到海兵级的破坏性。”
“我不明白。”芮提戈嘀咕道。
三人朝他望去,等着他说下去。
“每次演习,我们都抓住了女孩,也没伤害到她。”芮提戈终于说道。
“不对,第五次模拟…”纪下士说。
“对,对,”芮提戈说,“我知道那次我们把她杀死了,但那是意外。那次飞船被连上了引线,我们无法阻止爆炸。我不知道是否真会那样…谁听说过,一艘一亿马克的太空船有自爆按钮?这主意蠢到家了。”
另外三人面面相觑,耸了耸肩。
“这想法的确可笑,”德索亚神父舰长说,“但是我为战术环境编程的时候,就是要达到大范围参量…”
“对,”持枪兵芮提戈打断了他的话,他纤瘦的脸颊犹如匕首的刀刃,瘦削,凶狠,“我是说,要是真的发生了交火,那么女孩更可能会被烧死,而不是像我们的模拟中这么安全。这就是我要说的。”
在这艘小型飞船上生活和演习的几星期时间里,这是大家听到芮提戈说得最多的一次。
“你说得对,”德索亚说,“那么,下一次模拟,我把危险水平提高一下。”
格列高利亚斯摇摇头。“舰长,长官,我建议我们停止模拟,回到现实的演练。我是说…”他朝自己的腕表看了看,他以为自己还穿着大型战斗装甲,所以那动作做得相当缓慢。“我是说,离动真格只剩八小时了。”
“对,”纪下士道,“我同意。我宁愿待在外面进行真枪实弹的演习,虽然那样无法模拟他们的飞船。”
芮提戈咕哝了一声,表示同意。
“我也同意,”德索亚说,“但首先,我们来吃点东西——双份配额…虽然只是战术环境的演练,但这星期你们三个已经瘦掉二十磅了。”
格列高利亚斯中士倾身靠在桌子上。“长官,我们能看看图表吗?”
德索亚按了按监控器。“拉斐尔”号硕长的椭圆抛物线轨迹和逃亡船只的跃迁点几乎快要相交。相交的那个点闪着红光。
“我们再进行一次实际空间中的演习,”德索亚说,“然后希望大家都至少睡上两个小时,检查一下装备,放松一下。”虽然监控器显示着飞船时间和拦截时间,但他还是朝腕表看了看,“除非发生事故或其他意想不到的情况,”他说,“这个孩子将会在七小时四十分钟后被我们拘捕…然后,我们将准备跃迁回佩森。”
“长官?”格列高利亚斯中士说。
“何事,中士?”
“长官,我并无恶意,”中士说道,“但是在上帝该死的宇宙中,没有谁能除去意想不到的情况。”
23
“那么,”我说道,“你有什么计划?”
伊妮娅正在读书,听到我的话,她抬起头。“谁说我有计划的?”
我跨坐在椅子上。“还有一小时不到的时间,我们就要进入帕瓦蒂星系,”我说,“一个星期前,你说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万一他们知道我们要去那儿,我们就能早做准备…那么,你有什么计划?”
伊妮娅叹了口气,合上书。贝提克先前上楼去了图书馆,现在和我们一起坐在了桌子旁——他竟然和我们坐在了一起,以前可从来没这样过。
“我不太确信自己有什么计划。”女孩说。
我怕的就是这个。这一星期过得相当愉快;我们仨读了很多书,谈了很多话,玩了很多游戏——伊妮娅极擅长下象棋,也擅长围棋,但打牌就不行。日子一天天过去,并没发生什么突发事件。有好几次,我都打算催她说说她的计划——她计划去哪里?为什么要选择复兴之矢?寻找驱逐者是不是她的目标之一?但她的回答,虽然礼貌,却也模棱两可。而她特别擅长反过来让我说话。我认识的小孩不多,甚至在我小时候,我们旅行队也没有多少小孩,而且因为外婆极为专注于我,所以我很少享受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的快乐。但是这么多年来我碰到的小孩子,没有哪个像伊妮娅这般喜欢倾听。她让我讲述自己作为牧羊人的日子;她对我当风景艺术家学徒的那些日子也极为感兴趣;她问了一千个问题,想了解我当驳船主和猎人向导的日子,事实上,她不太感兴趣的只有我当兵的那段时间。对我的狗狗,她似乎尤为好奇,虽然谈起伊姿,谈起从小抚养她,训练她成为猎狗,谈起她的死,让我感到内心难以平静。
我发现,她甚至能让贝提克谈他几个世纪以来的劳役工作,我也经常耐心地跟她一起听机器人的故事:他看见过、经历过的千奇百怪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世界,和哀王比利在海伯利安定居,伯劳早期在大马大陆的肆虐,最后的朝圣(这已经被诗人老头写得家喻户晓),就连和马丁?塞利纳斯在一起的几十年,也让我们听得入迷。
但女孩自己却很少讲述。离开海伯利安的第四天晚上,她承认自己穿过狮身人面像,来到未来,不仅仅是为了逃脱圣神军队的追捕,更是为了探究她自己的命运。
“作为弥赛亚的命运?”我问道,好奇心大增。
伊妮娅笑道:“不,作为一名建筑师。”
我大吃一惊。不管是《诗篇》,还是诗人老头,都没有说起任何关于“宣教的那个人”以建筑师身份谋生的事情。
伊妮娅耸耸肩。“那正是我打算做的事。在我梦里,那个教我的人就生活在这个时代。于是,我来了。”
“那个教你的人?”我说,“我以为你才是‘宣教的那个人’。”
伊妮娅一屁股坐进全息井的软垫中,腿跷在椅背上。“劳尔,我怎么可能教别人什么东西?按标准算,我才十二岁,在这之前,我从来没离开过海伯利安…见鬼,这周之前,我连大马大陆都没离开过。我能教什么?”
我无言以对。
“我想成为一名建筑师,”她说,“在我梦里,那个会教导我的建筑师就在那边的什么地方…”她朝船体外壳挥了挥手指,我知道,她是在指古老的霸主环网,也就是我们正在奔赴的地方。
“他是谁?”我问,“男的女的?”
“是男的,”伊妮娅回答,“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在哪个星球?”我问。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