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长,汇报当下的情况,”德索亚以前从没见过这位舰长,但他们曾在密光中交谈过,所以他能分辨得出这位运兵舰舰长的声音。话刚说完,他眼角余光瞥到格列高利亚斯中士正打算借故从房间里离去。“中士,留在这儿。舰长?当下的情况?”

雷蒙皮埃尔清清嗓子。“巴恩斯-阿弗妮指挥官死了。就我们目前所知,光阴冢山谷中约有半数的瑞士卫兵阵亡。还有成千上万的死伤报告在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我们已经派地面上的医师建立起移动外科中心,我们正把伤情最重的人员运到这儿,进行紧急治疗。还在寻找死者,一旦回到复兴之矢,我们将马上对他们进行重生。”

“复兴之矢?”德索亚感觉自己好像正飘浮在外科预备室的有限空间里。他的确是在飘浮——不过是在一个有束缚带的轮床中。“飞船的重力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舰长?”

雷蒙皮埃尔面无血色地笑了笑。“密蔽场在战斗中受损,长官。至于复兴之矢…嗯,它是我们的集结待命区。作战命令的指示是,此次任务一结束,就回到那儿。”

德索亚笑了起来,但听见自己的笑声后,他停了下来。这不是一种神志清晰的笑。“谁说我们的任务结束了,舰长?我们说的是什么战斗?”

雷蒙皮埃尔舰长朝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瞥了一眼。这位瑞士卫兵依旧笔挺立正,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的舱壁。“长官,连轨道上的掩护支援艇也被大量屠杀了。”

“大量屠杀?”那剧痛让德索亚大为恼火,“也就是说,舰长,有十分之一被毁[23]。这十分之一的舰上人员有没有列入你的伤亡名单?”

“不,长官,”雷蒙皮埃尔回答,“差不多接近百分之六十。‘圣波纳文丘’号上的拉米雷兹舰长死了,他的副官死了。我的大副也死了。‘圣安东尼’号的半数舰员没有回答我们的点名。”

“飞船有没有受损?”德索亚神父舰长问。他知道,自己只剩下一两分钟的清醒…或许是…活命的时间了。

“‘圣波纳文丘’号发生了爆炸。最高司令官所在的舱尾,至少有一半被分离进了太空。不过驱动器完好…”

德索亚闭上双眼。身为一名火炬舰船的舰长,他知道,将舰船完全曝露在太空之中是倒数第二可怕的梦魇。终极梦魇是霍金堆心的内爆,但至少,这种屈辱将瞬间完成。如果飞船船壳的无数处地方开裂——就像他这条破损的小腿一样,那将意味着一段通向死亡的缓慢、痛苦旅程。

“‘圣安东尼’号呢?”

“受损,但还能运转,长官。萨蒂舰长还活着…”

“那女孩呢?”德索亚问,“她在哪儿?”黑点在视线外围舞动,一团团,越来越多。

“女孩?”雷蒙皮埃尔迷糊了。格列高利亚斯中士对舰长说了什么,德索亚没听见。他耳中一片响亮的嗡嗡声。

“噢,对,”雷蒙皮埃尔说,“我们的行动目标。显然,是有一艘飞船从地面上带走了她,现在这艘飞船正在朝超光传送点加速…”

“飞船?”德索亚咬牙切齿,极力摆脱掉昏沉感。“怎么会有一艘船?从哪儿来的?”

格列高利亚斯开口了,但他双眼依旧直视前方,像是在跟谁进行注视舱壁的比赛。“来自这颗星球,长官。来自海伯利安。就在…就在‘搞砸’任务的时间里,飞船冲进大气层,着陆在那座城堡…时间要塞中…将小孩和一个带她飞走的人一并带走。”

“带她飞走?”德索亚打断了他的话。耳中的嗡嗡声越来越响,他很难听清楚。

“某种单人电磁车,”中士说,“技术研究人员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在这儿工作的。总而言之,飞船带走了他们,穿越正遭到大屠杀的作战轨道巡逻队,现在正在朝传送点加速。”

“大屠杀。”德索亚蠢头蠢脑地重复道。他意识到自己正流着口水,于是用手背抹了抹下巴,他在低头的时候,极力不去看那条残腿。“大屠杀。到底是谁在屠杀?我们在和谁战斗?”

“还不知道,长官,”雷蒙皮埃尔回答,“就像是在旧日里…霸主军部掌权的日子里,那时,跃迁军队会从远距传送门中突然出现。长官,我是说,有成千上万穿着装甲的…东西…出现了,到处都是,而且是同一时间出现。我是说,战斗只进行了五分钟。数量达成千上万。然后又突然消失了。”

德索亚绷紧身子,透过不断聚集的黑暗和耳中传来的咆哮,他奋力去听,但是听到的话毫无意义。“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什么?他们去了哪儿?”

格列高利亚斯走向前,低头看着神父舰长。“长官,不是成千上万。只有一个。是伯劳。”

“可那是传说…”雷蒙皮埃尔说。

“就只有伯劳,”身形巨大的黑人继续道,他没去理运兵舰舰长,“它杀死了大多数的瑞士卫兵,还有大马大陆上半数的圣神正规军,击落了所有的天蝎战斗机,毁掉了两艘作战火炬舰船,杀死了C3舰船上的所有人,在这儿留下了它的名片,然后三十秒之后,便消失了。总共只有三十秒时间。其余的都只是我们自己人在惊慌失措地互相射击。是伯劳。”

“放屁!”雷蒙皮埃尔大叫道,因为激动,光秃秃的脑门闪着红光,“那是虚构的幻想,是吹牛大话,是异端邪说!今天攻击我们的绝不是…”

“闭嘴。”德索亚命令道。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走入一条又长又黑的隧道。不管要说什么,他一定得马上说出来。“听着…雷蒙皮埃尔舰长…按我授予的权力,按教皇授予的权力,请批准萨蒂舰长让‘圣波纳文丘’号的幸存者登上‘圣安东尼’号飞船,补足船员。命萨蒂追击那个女孩…追击那艘载着女孩的太空飞船…跟随它进入跃迁点,修正传送坐标,跟着…”

“可是,神父舰长…”雷蒙皮埃尔开口道。

“听着。”德索亚奋力压下耳中的瀑布声,放声大喊。现在,眼前除了舞动的斑点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听着…命萨蒂舰长追击那艘飞船…不管到什么地方…即使花上一生的时间…一定要抓住那个女孩。这是授予他的第一指令,也是全部指令。抓住女孩,带她回佩森。格列高利亚斯?”

“在,长官。”

“中士,别让他们给我动手术。我的信使飞船完好吗?”

“您是说‘拉斐尔’号吗?是的,长官。战斗期间这艘船上没人,伯劳没有碰它。”

“广濑…我的登陆飞船的飞行员…还活着吗?”

“不,长官。他也被杀了。”

在那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德索亚几乎听不见中士的嗓音。“中士,征用一艘穿梭机、一名飞行员。我,你,还有你所在小队的其余人——”

“长官,我手下现在只剩两人了。”

“听着,我们四人上‘拉斐尔’号。飞船知道怎么做,告诉它,我们必须紧紧跟着那个女孩…跟着那艘飞船…以及‘圣安东尼’号。它们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中士,明白吗?”

“明白,神父舰长!”

“你和你的人都是重生者,是不是?”

“是,神父舰长!”

“嗯,那就准备好真正的重生吧,中士。”

“可你的腿…”从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雷蒙皮埃尔舰长的声音。声音渐消渐退,产生了一连串的多普勒变音。

“在我重生后,它就会重新连上,”德索亚神父舰长小声咕哝着。他很想闭上眼睛念一段祷告词,可他压根就用不着闭眼,黑暗便降临了——四周是纯然的黑暗。他坠入了那片咆哮和嗡嗡声中,不知道是否有人听得见他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讲话,他说道:“快,中士。马上!”

17

现在,过了那么多年,我写下了这些文字。我本以为,要想回忆起伊妮娅小时候的事情,会很困难。但并非如此。我曾担心,由于占据记忆的全是最近几年的事情,最近几年的景象,那早年的记忆会变得遥不可及,的确,我清楚地记得我们飘浮在环轨森林树枝间的时候,华丽的日光倾泻在她的身上;我们在零重力中第一次做爱;和她一起在悬空寺的悬空走道上散步的时候,头顶上的第一抹日光将华山的悬崖映照得通红。但却不是。我也没有屈服于内心的冲动,没有将记忆一下子跳跃到近几年的时光,虽然我心中充满了恐惧,我怕我的故事将随时被发出嘶嘶声的薛定谔毒气打断。我会写下所能写的一切,命运将会决定故事的终点。

随着飞船呼啸着攀向太空,贝提克领我们爬上螺旋阶梯,进入了那个摆着钢琴的房间。虽然飞船在狂野地加速,但密蔽场将重力保持在一个恒定的状态,不过,即便如此,我心中依旧带着一种狂热的兴奋感——也许这只是短时间内肾上腺素爆发所致的结果。那孩子很脏,身上乱糟糟的,依旧心神未定。

“我想看看我们在哪儿,”她说道,“求求你。”

飞船依命行事,把全息显像井对面的墙壁幻化成一面玻璃。大马大陆正在急速往后退却,马脸被红色的沙尘暴遮得一片模糊。向北望去,就在云层遮没的北极之处,海伯利安的边缘弯成了一条明显的圆弧。片刻之内,整个星球的轮廓显现在眼前,三大陆中的两个在稀疏的云彩下依稀可辨,大南海的蓝色让人激动不已,九尾群岛被绿色的浅海包围,然后,星球缩小了,成了一个蓝、红、白相间的球体,落在身后。我们正匆匆离去。

“那些火炬舰船在什么地方?”我问机器人,“他们现在应该向我们下战书了啊。甚至应该把我们炸成碎片了?”

“我和飞船正在监控它们的宽频信道,”贝提克说,“有其他事情…分了它们的神。”

“我不明白,”我一面说,一面在全息井的边缘踱步,内心焦躁不安,都没法在深井的垫子上坐下来休息片刻,“他们在战斗…是谁…”

“伯劳,”伊妮娅说,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朝我凝视而来,“我和母亲都希望事情不要发展成这样,可真的发生了。对不起,太对不起了。”

我意识到,女孩在风暴中可能没有听到我的话,于是我停住脚步,弯下腰,搭着躺椅的扶手,说道:“我们还没做过自我介绍,我叫劳尔?安迪密恩。”

女孩睁着明亮的眼睛。虽然脸上粘着泥巴和沙子,但我能看出那白皙的肤色。“我记得,”她回答,“安迪密恩,是那首诗的名字。”

“诗?”我说,“我不知道什么诗。安迪密恩这个名字,是取自那座老城。”

她莞尔一笑。“我只知道那首诗,因为它是我父亲写的。马丁叔叔选了一个叫这个名字的英雄,真是太合适不过了。”

听到“英雄”这个词,我不由得扭了一下身子。事实看来,我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极为荒谬不堪,没有一点英雄的影子。

女孩伸出小手。“我叫伊妮娅,”她说,“不过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

我的掌心捏住她的手指,感觉冰凉冰凉的。“老诗人说,你改过好几次名字。”

那副笑容逗留在脸上。“我打赌,我还会。”她抽回小手,伸向机器人。“伊妮娅。时间的遗孤。”

贝提克和她握了握手,举止比我更温文尔雅,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自我介绍道:“拉米亚女士,随时为您效劳。”

女孩摇摇头。“我的母亲才是…拉米亚女士,她已经过世了。我仅仅是伊妮娅。”她注意到我表情的变化,于是问:“你知道我母亲?”

“她很有名,”我回答道,出于某个原因,脸色微微发红,“海伯利安朝圣者都很有名。事实上,他们享誉盛名。于是就有了那首诗,壮丽的口述诗歌,真的…”

伊妮娅大笑起来。“噢,老天。马丁叔叔完成了那首该死的《诗篇》。”

我得承认,对此我真是震惊极了。我的表情肯定把我的内心显露无遗。很高兴,在这个特别的早晨,我的脸还算表情丰富。

“对不起,”伊妮娅说,“显然,那个色老头的胡乱涂鸦已经成了某种无价的文化遗产。他还活着么?我是说,马丁叔叔还活着么?”

“是的,拉…嗯,伊妮娅女士,”贝提克应道,“一个多世纪以来我享有特权,可以服侍你的叔叔。”

女孩扮了个鬼脸。“贝提克先生,你肯定是个大圣人。”

“伊妮娅女士,请叫我机器人贝提克,”他说,“嗯,不。我不是圣人,仅仅是你叔叔的仰慕者和老相识。”

伊妮娅点点头。“当年,我们从杰克镇飞到诗人之城看望马丁叔叔的时候,我碰到过几个机器人,但没有你。你刚才说,有一个多世纪。现在是哪年?”

我告诉了她。

“嗯,至少,我们在这一点上没算错。”她说道,然后沉默了,盯着远处那个退去的世界的全息像。现在,海伯利安已经成了一个小点。

“你真的来自过去?”我问。这真是个傻问题,但是那天早上,我的脑子有点不太灵光。

伊妮娅点点头。“马丁叔叔肯定已经告诉你了。”

“对。你是在逃脱圣神的追捕。”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明亮异常,眼泪汪汪。“圣神?他们自称圣神,是么?”

听了这话,我眨了眨眼。一想到有人竟然不明白圣神这个概念,真让我大感震惊。但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的。”我回答。

“这么说,现在教会真的已经控制了一切?”

“嗯,某种程度上说,是吧。”我回答道。然后向她解释了一下,在这个名为圣神的复杂实体中,教会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他们控制了一切,”伊妮娅得出结论,“我们猜到事情可能会朝这条路线发展。我的梦也和这一切吻合。”

“你的梦?”

“没什么。”伊妮娅说。她站起身环顾四周,然后走到施坦威钢琴边。手指轻点琴键,奏出几个音符。“这么说,这是领事的飞船。”

“是的,”飞船说,“虽然关于这位先生,我现在仅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你认识他吗?”

伊妮娅笑了,她的手指依旧在琴键上游曳。“不。但我的母亲认识他,她曾送给他一件礼物,就是那个——”她指了指沾满沙子的霍鹰飞毯,后者正躺在台阶边上,“当时,正值陨落之后,他正要离开海伯利安,打算回到环网。在我离开之前,他没有回来过。”

“他从没回来过,”飞船说,“我说过,我的记忆受了损伤,但是我肯定,他已经在环网的某处死去。”飞船柔和的声音突然改变,变得更加有条不紊,“我们出大气层的时候被盘问过,但是自此之后,还没人向我们发起挑战,也没人追击我们。我们已经通过地月空间,十分钟后,就将脱离海伯利安的庞大重力井。我需要设定加速的路线,请给予我指示。”

我看了看女孩。“驱逐者?老诗人说你要去他们那儿。”

“我改变主意了,”伊妮娅说,“飞船,离这儿最近的可居住星球是哪颗?”

“帕瓦蒂,一点二八秒差距[24]。会花上六天半的舰上时间,三个月的时间债。”

“帕瓦蒂是环网的一部分吗?”女孩问。

贝提克回答。“不。陨落时它不属于环网。”

“从帕瓦蒂出发,离它最近的旧属环网星球是哪颗?”伊妮娅问道。

“复兴之矢,”飞船立即回答,“那将另外花上十天的舰上时间,五个月的时间债。”

我皱紧眉头。“我不清楚,”我说,“那些猎人…我是说,那些外世界的人,我过去卖命的对象,通常都来自复兴之矢。那是一个很大的圣神星球,很繁忙。我想,那里驻有很多飞船和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