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应该在这里。”男人的声音有如金石,声线密实、冷酷。
桑笑侒蓦然回头,看见布夏尔站在身后,去而复返的观音医生陪在他身边。
她紧张了,牢牢抓住床沿,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她说:“是九小姐让我来的!”
布夏尔眉间微动,不再理睬她,只是问观音:“又烧起来了?”
“是,但是其他指数都很正常。应该只是一些反复的症状,蒙少体质不错,应该没有问题。”观音的神色非常恭谨。
布夏尔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观音也跟着转身,临走前说:“有什么事就摇铃知道吗?”
房门关上,屋里终于又只剩下她与蒙尉访两个人相对。
她颓然跌进椅子里,脑子里乱成一团。
蒙尉访、夏弥、布夏尔、观音……为什么原来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彼此熟识,并且像有着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她猛然发觉自己似乎活在一个包围圈里,而蒙尉访的出现将这一切都联系了起来。
她忽然想到在医生公寓,夏弥就住在她的对门,而布院长就住在她的楼上。而如今……
她奔到房门口打开门,恰恰看见布夏尔的身影消失在二楼左数第一间房门后。
如果她没猜错,第三间是自己,第二间一定是夏弥!
太怪了!太怪了!!
莫非……自己身上有什么传世的藏宝图?
桑笑侒被自己雷倒。
蒙尉访在床上发出一声呻吟,桑笑侒立刻抛开一切跑回床边。却见蒙尉访皱着眉头,貌似在忍着巨大的痛苦,额头上豆大的汗出不断的渗出、滚下。
桑笑侒看着心疼,她为他擦拭着,一边问:“蒙尉访你怎么了?蒙尉访你是不是疼?你想要什么?”
他总是牵着笑的嘴唇苍白又干燥,反复的喃喃着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 桑笑侒着急的不行,可是无论如何也听不清。靠近了才发现他紧紧的咬着牙,像是有什么话不想说出口。
“蒙尉访你别吓唬我!你到底怎么了?你要什么啊?喝水吗?你是不是疼啊?”
蒙尉访的眉毛死死地纠结在一起,痛苦不堪,他终于松开牙关,惨声说:“不要死……求求你……”声音渐弱,最后一个名字又含在了嘴里,没有说出来。
桑笑侒觉得头一瞬间剧痛,她踉跄了一下,觉得天旋地转,“哗啦啦”一声,椅子被她带倒,她却已经管不了那么多,艰难地伏在床尾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不要死……求求你……
不要死……求求你……
桑笑侒的汗大粒大粒的冒了出来,晕倒前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够到摇铃……
请你帮我记得
她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房间里的另一张床上,侧头看见夏弥坐在蒙尉访的床头握着他的手,说着:“大蒙,大蒙是我,我是小九,没事了,都过去了。”
蒙尉访果然听了她的话就渐渐平息了下来,喃喃了一声:“小九啊……”就继续睡了过去。
桑笑侒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真恨不得自己再晕厥的久一点,这样就可以不用看见这一幕。
可是夏弥却敏感的察觉了她的清醒,安抚完蒙尉访就走到她的床边,说:“剧痛导致的一过性休克,桑笑侒如果你想,可以回房休息,这里是24小时电脑监控。”
“我可以。”
清晨的时候蒙尉访的烧终于退了,有女仆进来为他更换吊瓶、擦拭身体。
桑笑侒退出房去。
她也想去做,可是蒙尉访恐怕不希望是她来做这些吧?
守在他的床边、看到他没事就好了吧。
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感情自己可以负起责任来,不必给别人增添麻烦。
想想自己还真是倒霉呢,竟然给碰到一个这样的男人,不能不爱、无法不爱,然后呢?
她停住脚步,英伦花园被初升的晨光辉映得美不胜收,而立在花园中的男女主角更像是一副画卷。相似的气场相配的身高,桑笑侒在这一侧看不到夏弥的表情,而布夏尔凝视夏弥的目光是不容置疑的深情款款。
他们似乎在争执什么事情,但没有人高声喧哗,反而是一种沉默的对抗,由此更是显现出两人之间外人无法插足的熟稔与默契。
桑笑侒觉得很疲惫,这辈子没这么累过。
她拖着脚步走回房间,蒙头就睡。
然而那惨声却一遍一遍的回荡在她的耳边,连梦中的她也不放过。
男人的惨声、女人的凄声,声声重叠,而后一点点放大,再放大……
不要死……求求你……
最后连成一片轰鸣,震得她心神俱碎。
原来这句话这样的绝望、软弱,那种不顾一切的祈求、却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的、歇斯底里的绝望……
桑笑侒觉得自己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梦中无数的人影和尖叫,光怪陆离,分崩离析,没完没了的画面和声响,爆炸以及泪水,那种伤心和绝望仿佛永远摆脱不了。终于终于醒来的时候她却发觉自己只睡了一个小时而已。
起床、洗漱、早餐,再次回到了蒙尉访的房间。
这似乎是目前她唯一能做的。
她呆呆的看着这个男人,执拗的想一些她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头疼依旧、耳鸣依旧、心痛依旧。
最后只能化成一句呢喃:“蒙尉访,蒙尉访,蒙尉访,蒙尉访你快醒醒……”
而蒙尉访竟然真的张开了眼睛。
他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而后如同黑蝴蝶翅膀般,抖动着缓缓睁开。漂亮的眼睛里黑白分明,澄澈的仿佛能映得出这世间万物,初生婴儿一般无暇。
这份无辜的清澈刺得桑笑侒钻心的疼。
认识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却已经是她第二次这样度日如年的等待他死里逃生,紧绷过后的虚弱简直让她眩晕。
而蒙尉访却有一瞬间迷惘,他着迷一般的看着桑笑侒,似乎游离在情境之外。
桑笑侒哽咽:“蒙尉访……你怎么才醒啊……都十几天了……”
蒙尉访眨了眨眼睛,迅速调整好了状态,龇牙笑了一下,声音嘶哑:“我还活着哪?我还以为回不来了呢……”
桑笑侒心下一恸,说不出话来,却听见身后懒洋洋的女声响起来:“你想要横死街头也得先问过我夏弥答不答应啊。”
蒙尉访调整目光,看向门口长发摆荡的女人,表情放松且感慨:“小九,你又救了我一命。”
“知道命早就是我的了,还总是动不动为别人去送死。大蒙你是非逼我亲手了断了你才行是吧?”
蒙尉访无所谓的笑了笑:“这件事成,我还真就是死而无憾了。你想要我的命就尽管拿走吧。”
“切,出息吧!”夏弥颇为不屑,“尽快养好伤,大日子快到了,我还等着你给我收尸呢。”
蒙尉访脸色一变,眉间有些不容错辨的焦灼担忧:“小九,话不要乱说。你绝对不会有事的,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有事!”
夏弥笑得明艳却讽刺:“大家都死了剩我一个人活着?”她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面色怔忡的桑笑侒,接着说,“这么活着我可扛不住,如果真有一个名额,大蒙你可得答应我别跟我争,你就好好活着罢,然后记得每年带几瓶酒去看看我!”
蒙尉访有些急切,却说不过牙尖嘴利的夏弥,着急间布夏尔走进来,轻拍夏弥的头,嗔她:“说什么疯话!你们都不会死,这是我们的事,我死就够了,你们都得给我们好好活下去。”言毕他看看蒙尉访,语有歉意,“大蒙,这次连累你了。你没事就好。你应该知道,这样的装备和等级,单是二长老是不可能达到的。”
蒙尉访笑得毫无芥蒂:“三少这是什么话,大家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哪里来的连累。没有你们,我早就死了千万遍了。”
夏弥哼了一声,怒意却是冲着布夏尔:“得了,大家都这么争先恐后的去死也挺豪迈的,就你能逞英雄?走着瞧吧,看看最后谁还能活着。反正你们要有事,我肯定跟着死,我倒看看你们都是死人了还拿什么拦我!”夏弥嘎嘣力脆地说完转身就走,大波浪的头发在空中回荡出一道美好的弧线。
屋里的两个男人都沉默地看着那道虚无的弧线良久。
蒙尉访先是反应过来,他说:“三少也不要太着急,小九性子一向这样,回头好好劝劝她。”
布夏尔苦笑了一下,向来从容淡定的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谁劝得动她?你不知道,这次她一听说你被围了,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冲出去。我和大哥知道后真是胆魄俱裂,还好赶到的时候才知道那些人都被你拼死解决得差不多了,小九没费多大力气就处理掉了其他……可是我们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是满身是血的她抱着你在血泊中……当时……真的是不知道……” 布夏尔停顿了一下,闭上他狭长多情的眼睛,须臾后睁开,他也貌似不经意地看了桑笑侒一眼,而后说,“大哥说逼不得已时,可能不会回避一切能阻止她擅自行动的方式。”
蒙尉访一震,也下意识地看了桑笑侒一眼,良久沉声说:“这代价……怕是太大了……”
布夏尔沉默不语。
蒙尉访说:“没想到,我这事还惊动了三少和头儿,并且连累小九至险境,真是无颜见你们。”
布夏尔眼神闪了闪,又止住:“大蒙,其实是我们无颜见你。”
蒙尉访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像是不可置信,他的眼睛爆出灼热的光芒来,那样热切的神色配上英俊神朗的容貌,直把布夏尔看得都侧过头去。他哑声说:“三少……我误会你的意思了吗?还有头儿……”
布夏尔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掩饰的轻咳了一下:“大蒙,咱兄弟认识20几年,还会有什么误会?我们,很感激你。有些事情抹不去忘不掉,可是都这关头了,什么也都看开了。这也是大哥的意思。大蒙,真的谢谢。否则,我们不知会多么悔恨。”
蒙尉访又是那种很好看的笑了,带些无与伦比的欣喜和欣慰,眉眼鲜活无比,整个屋子仿佛都跟着他的笑生机盎然了起来,直看得桑笑侒移不开眼。
他说:“三少,有你这句话,我真的是无所牵挂,死也瞑目了!”
布夏尔也笑了:“你这臭小子!还是这样皮!少跟我整什么苦肉计!我可告诉你,尽快给我好起来!这不敢用夏弥,可还指望着你呢!”
他说完,又看看桑笑侒,开口:“桑笑侒,好好照顾大蒙。”
布夏尔走了之后,蒙尉访还犹自沉浸在快乐里,孩子一般,有了喜事甚至忍不住想要嚷嚷。他东看看西看看,躺不住的样子,最后定睛在桑笑侒身上,说:“桑笑侒,我可真高兴,你呢?”
桑笑侒看着他,看他因为喜悦而格外生动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她微笑:“我也高兴。”
他点头:“是啊,应该高兴!”
桑笑侒忍不住问:“蒙尉访,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高兴?”
蒙尉访沉静下来,漆黑的眼睛看牢了桑笑侒,那么深、那么久,看得桑笑侒心旌动摇。
他终于开口:“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很漂亮、很可爱,脾气不太好,可是大家都宠着她。她经常闯祸,但是大家都心甘情愿的为她善后,还回过头来安慰她。可是,后来终于有一天……”他停顿了一下,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他说,“终于有一天,她犯下了一个让人无法原谅的大错,连她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那你呢?” 桑笑侒问,“你怪她吗?”
蒙尉访怔了一下,说:“我吗?她怎么会在意我怎么想呢?” 他笑得那么心酸、那么凄凉,桑笑侒的心都被他的笑容紧紧的揪住,她多想冲他喊:谁会不在意你呢?!谁舍得不在意你啊!我在意!我在意啊!!
然而可笑的是,她的在意,也许他并不在意呢……
是夏弥吗?是她吧?那个漂亮的、嚣张的、让众人都牵挂无奈的女人……她可知道她转身的潇洒利落,可有人却心心念念的为她担忧为她高兴?她可知道她与别的男人纠缠不清的时候,他却躺在床上和死神搏斗?!
“而今天,三少他终于说,他和头儿,可以原谅她了。要知道,她真的很在意他们的。即使……她已经不能了解……”他顿了下,沉浸在思绪中没有发现桑笑侒的异样,“笑侒,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帮我记住这件事。你要记得:他们原谅了她,依旧把她当做最疼爱的妹妹。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帮我记得这件事,行吗?”
桑笑侒的眼泪流到了心里。这是他第二次叫她“笑侒”,却是要为了别的女人记得。
面对他这样虚弱却充满期颐的目光,她如何忍心拒绝!!
她说:“好,我帮你记得。”
这样尖锐而霸道的痛楚穿心而过,桑笑侒一丝一毫的抵御能力都没有。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她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这个男人了。
说了太多的话,又加上情绪的大幅度起伏,蒙尉访很快觉得疲累,再次睡去。
桑笑侒僵坐在床边,她不是不想离开,而是她没有力气移动。
老天爷,这一切究竟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她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回到她原本平静平凡平庸的生活中?!!
可是老天爷,又究竟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永远的留在这里,永远的呆在这个男人身边?!
经历了这一切,又让她如何回复平凡,忘记这里的惊心动魄这里的爱恨纠缠,而后爱上另一个人,甘心甘愿地与其偕老?!
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后悔,后悔遇到他!后悔爱上他!!
她当初怎么那么傻?她怎么会以为爱上一个危险的人没有关系,权当做平庸人生中一段绚丽的经历?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有些爱情燃烧的会是一辈子的激情,有些经历要用一生一世来忘?!!而有些人,来过了,就会留在骨子里,永永远远也洗不去、忘不掉……
桑笑侒看着蒙尉访安然酣睡的睡脸无比绝望、欲哭无泪。
不能这样下去了,越陷越深最后毁掉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这个男人,命是别人的,心是别人的,笑是别人的,连他的伤痛他的美梦也都是别人的!!
仿佛是给桑笑侒的悲痛注解一般,蒙尉访翻了个身,嘴角溢出一个满足的微笑,唇瓣轻启,无限缱绻的吐出一个名字:“季娅……”
背景大爆料
“季娅……”
桑笑侒蓦地从睡梦中惊醒,睡衣被汗水浸得湿透,她揪着襟口,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痛恨这个名字!痛恨!
为什么不是小九、不是夏弥,却是季娅??为什么在她心灰意懒打算放弃过回自己的日子的时候却来这样一个转折?!为什么给她更多的疑团让她不能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放手?!!
朋友们说过,桑笑侒是个看似糊涂其实机灵的人,而且分外的耳聪目明。以前大家想要听什么八卦都打发她去探听,而她没有一刻更恨自己的这种天赋!
因为,她几乎在电石光火间就确认,那天,蒙尉访挣扎在死亡线上,痛苦不已的那句惨声呼唤“不要死……求求你……”而后扣在牙关内含糊唤出的名字,就是这个“季娅”!!
桑笑侒脱力摊回床上。
他说:她已经不能了解……
他说:不要死……求求你……季娅……
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个季娅,死了?
桑笑侒瞪着天花板,了无睡意。
布夏尔吩咐:好好照顾大蒙。
桑笑侒心安理得的奉旨劳作。
她跟自己说,她不过就是想死心死的明明白白。仅此而已。
蒙尉访清醒之后以惊人的速度复原着,对于桑笑侒默不作声的鞍前马后他有些抗拒,但也没有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