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呢,每次看到她想逃的样子,他总是会忽然之间非常生气,想抓住她,警告她不要再爱理不理,不要假装没看见低头经过他身旁,不要心事重重眉心紧锁,也不要一副想方设法要甩掉他的样子。他很想问她,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一段关系的,但每次话到嘴边,就像鱼刺一样,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想到这里,他会有一种无力感,他好像很多年没有体会这种感觉,甚至,已经有点忘记了。然而在这个千禧年的冬天,有一个小女生又再让他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她常常叫他“老男人”,或许,对她来说他是有点老了,不过,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能感受到很多美好的情绪,那些20几岁时没有体会的心情,却在她身上找到了。

在她面前,他有时候是高傲的,因为他的优秀、才智、能力、阅历;有些时候却又是自卑的,因为他的不再年轻了,他的生活是很有规律的死气沉沉,他是一个老男人。而她,年轻得令他觉得有些耀眼,她纯真、直率、正义、有活力,虽然有时候很固执,却也固执得可爱。

他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当他身上的那种,因为恋爱而激发的光芒消退了,他重又回到原来的死气沉沉时,她是否能同样接受这样的生活?那个时候,他或许已经是一个标准的中年人了,而她,却是一个成熟得刚刚好的女人。当她有了成熟的价值观、世界观,她是否还会认为自己就是她想要的那种人,生活就是她想要的那种生活?

他没有答案…

他又拿出手机看了看,一抬头,就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远远地走了过来,虽然没有看到表情,但他忽然觉得她看上去很无助,于是快步走上去。

“怎么了。”

书璐像被惊醒般地抬头看着他,眼神有点空洞。她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他皱起眉担心地看着她,没来由地心疼起来。

“去你家谈,好不好。”她的表情好像就快哭出来了。

他带着她坐上了出租车,看着她一路上不发一言,他竟开始紧张起来,害怕等一会儿她将要告诉他的是多么不好的消息。他唯有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证实她就在身旁。如果可以,他想要一直这样握着,直到她的手温暖起来…

“我可能…”

“?”

“有、有小孩了。”书璐瞪大眼睛,好像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她说出来的话似的。

“…”家修愕然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好啊。”

“什…什么好啊。”

“我的意思是…”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讲不出话来,好像讲什么都不能代表他的心情,“很好,非常好…我们结婚吧。”

“你…”书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开什么玩笑!你疯了吗?!”

家修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或是笑,通常情况下听到男人这样说,女人不是应该欣喜若狂的吗?可是这个小丫头竟然,说自己疯了…

“你想把孩子打掉吗?”他冷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不等她张口回答,他又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行!”

“…”书璐错愕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等下陪你回家。”

“干吗…”她好像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关于我们结婚的事,我希望得到你父母的同意。”

“…你不会是来真的吧。”

她傻傻望着他的样子很可爱,家修很想笑,可是又觉得现在正在讨论的是严肃认真的问题,如果自己在这当口笑,可能真的会被她误会自己是在开玩笑。

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冲击,可是转念一想,这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事实,既然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跟她一起抚养这个孩子,那么结婚也是必然的。他甚至已经有点从起初的错愕转变为惊喜了,因为他兴奋地发现,自己马上也要拥有一个真实的、平常的、令人愉快的家了。

“就这么决定了。”他用在银行例会上一贯的那种口吻说,无视书璐那目瞪口呆的表情。

把垂头丧气的小丫头送回家后,家修就回家睡觉了,之前一个月的浮躁、阴霾和不确定都被清除了,他忽然觉得世界又回到了自己手中——或者说书璐又回到了自己的掌心。

他甚至都在心中暗暗猜想孩子的性别、长相、性格,等到回过头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家庭有了一种渴望?在见过那么多段不圆满的关系、不快乐的姻缘后,他以为自己的心脏已经老得再也不能跳出任何关于“爱”的信号了。在他对恋爱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之后,她又让他这颗老心脏奇迹般地跳动起来了。

他很快就入睡了,而且是一个月以来睡地最安稳的一次。

第二天,再见到书璐的时候,她的黑眼圈又再严重了些。

“晚上好好睡觉好吗。”他有点心疼,想去摸她的脸,但还是忍住了。

“你叫我怎么睡得着…”她慢慢吸着玻璃杯里的果酸汁,一脸的无奈。

“关于我昨天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她忽然抬头看着他,好像是听说还可以补考的留级生一样,“如果我说我不想结婚你会同意吗?”

“不会。”他冷冷地回绝。

“…那如果我说我不想生小孩呢?”

“也不会同意的。”

“那我还有什么选择?!”她突然提高声音,餐厅里邻桌的客人们纷纷投来目光。

“有。你可以选择什么时候跟你父母说,以及什么时候举行婚礼。你可以选择钻戒和婚纱的款式、酒席的地点、邀请的来宾。你还可以选择是否要在怀孕期间继续工作以及小孩的名字。”他顿了顿,看着她,“你可以选择的有很多,除了这两件事情。”

“我从来没发现你是这么专制的人!”她低声说。

“从今天开始,你会发现很多以前没发现的事情,”他微笑着说。

书璐愤怒地盯着他,他很轻易地就感觉到她是真的在生气。可是他很疑惑,难道她不想结婚吗?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是因为她还年轻,还没有准备好做妈妈,或者…或者她从未想过做他孩子的妈妈?

但他又尴尬地发现,自己开不了这个口。他没办法问她是不是爱自己,更没办法告诉她自己的感情…这或许是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都很难做到的,承认自己的感情,就好像脱光衣服站在大街上一样。过去的三十五年中,他习惯于做一个矜持、谨慎、保守的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按照规矩和原则,并且他也一直认为这样是对的。但曹书璐,一直以来都在破坏这些规矩和原则,他一直试图改变她,可是最后却发现被改变的是自己。

每次全家团圆的时候,姐姐都会谈起他的婚姻大事,大家都很着急,姐姐的大儿子今年就要大学毕业了,哥哥的一对儿女马上要考大学,只有他,每天仍独自回到孤零零的家,就好像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准备就这样继续一路走下去。但有一次,90几岁的奶奶忽然笑呵呵地操着一口多年不改的宁波口音说:

“家修会等到的,会的。”

奶奶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在客厅的暖炉旁走了,脸上还是笑呵呵的。那一刻,他第一次开始考虑婚姻和家庭。

他曾经有过几个女朋友,印象最深刻的是十六岁时,跟楼上田叔叔的女儿心宜。

她比他大了三岁,当他还是个高一的毛头小伙子,她已经读了大学,跟哥哥家臣在同一所大学,还是一个系的。他们只有每个周末见一次面,每到周五的时候,他总是莫名地坐立不安,他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常常发呆,一有空就在脑海中复习心宜跟他说过的话、她的表情、她的笑容…他会高兴、会心疼、会不安、会思念。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也从来不相信爱情。他这个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当第一名的模范生,在高一这年,忽然变成了叛逆少年。他会逃课去学校看她,考试成绩不再是他努力的目标,取而代之的是家宜的微笑,他们会在她没课的时候去锦江乐园玩,也会在夜晚无人的小花园羞涩地拥抱在一起。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规规矩矩的三好学生,而是一个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飞翔的小叮当。

他很容易满足,只要想到心宜,他就觉得自己很幸福,直到有一个周日的晚上,心宜告诉他,她爱上了家臣。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最近他们见面次数越来越少,家臣也很少回家,每次回来都好像欲言又止,而且千方百计地讨好自己。

还没等他没回过神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心宜怀孕了!田叔叔震怒要把她赶出家门,于是家臣来负荆请罪的同时,决绝地告诉他,要带心宜离开。他的失恋,变成了另一出爱情剧目的开始,很多年后当他回忆的时候,惊讶而好笑地发现,他也成了琼瑶剧的男主角,不过是可怜的二号男主角。

最后家臣和心宜还是结婚了,并且心宜休学生下了孩子,风暴终于平息了。家修又回到原来模范生的生活,他并没有像琼瑶的男二号那样大呼小叫,也没有处心积虑地要去拆散他们,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平静地接受了已经令他有点麻木的生活,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除了有一次,妈妈对着夜灯下苦读的他的背影,轻轻地说:

“我知道你不怪家臣和心宜,不过,要是你难受的话,也不要憋在心里。”

那一晚,他关上房门,悄悄地哭了。很多年后,他已经想不起当时是怎样的情形,但是他记得,他决定从那天开始忘记这个悲伤的初恋故事,开始新的生活。

他确实不怪家臣和心宜,只是从那以后,他好像愈发变得循规蹈矩了。去美国之后也交过两、三个女友,但是他的心好像已经温暖不起来,分手的时候女孩子都说对他很失望,他惟有抱歉地苦笑,他自己也对自己很失望。

遗憾的是,家臣和心宜并没有像琼瑶剧的男女主角一样,经过千辛万苦的挣扎走到一起后幸福地生活下去,而是在十年之后决定分手。这令他更加对感情、对婚姻觉得失望,原来他尽力成全的,竟然也没有变成美好的童话。

很多年来,他曾有几次想过,如果当时心宜没有爱上家臣,如果最后跟心宜结婚的是自己,那么他的人生将会有多大的改变。但当他回来见到心宜后,他终于明白了,当时没有令他幸福的人,无论有多少个“如果”都亦不可能令他幸福,更何况,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如果”。

此刻在他面前的,是第二个让他觉得幸福的女子,尽管十几年来他对付女人的能力并没有多少进步,他也并没有对女人了解地更多,但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抓住她,抓住这份久违的幸福感。

周五下班后,家修约了孙建设,书玲的先生。他们是普林斯顿的同学,毕业后一起在纽约工作过一段时间。

“有什么事非要我单独出来。”他出生在曼哈顿,大学之前一直在北京读书,但自从跟书玲结婚后他就高兴地在上海安了家,唯一令他不满的是,经常有人取笑他那土气的中文名字。

“陪我去买点东西。”家修有点紧张地说。

“买什么。”建设放下手中的羊毛大衣,然后把它随意地甩在旁边的椅背上。

“戒指。”

“什么戒指?”他这才定睛看着家修。

“…结婚戒指。”

“谁结婚?”他瞪大眼睛。

“我。”

虽然孙建设经常喜怒于形,但这是家修第一次看到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他被他逗笑了:“很惊讶吗。”

“何止是惊讶,”他拍了下桌子,家修面前的咖啡洒了一半在桌上,“简直是晴天霹雳!”

家修笑而不答。

“Forgive me,作为一个理科生我的文学素养不太好,我好像不能很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过你应该看的出来我很震惊。”他顿了顿又说,“我表现得很震惊不是吗。”

“Sure。”家修双手抱胸微笑地看着他。

“你知道吗,”建设做了一个手势,“从我在学生会办公室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视你为劲敌,不过后来我发现你对女孩子不敢兴趣,所以我的自我感觉稍微良好了一点。”

“…”

“不过这期间我也曾经怀疑你是…”他撇了撇嘴角,做了一个美式鬼脸,然后马上补充说,“当然了,我最后发现你并不是。”

“你是怎么发现的。”家修怀疑地看着他。

“呃…”孙建设尴尬地把视线移开,轻声说,“有一次我把自己的内裤放在你床上,你看到后想也不想就扔了,可见你对男人不感兴趣。”

家修耸了耸肩,他从来不记得有这样的事。

“好吧,Harry,”建设忽然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那个…有幸跟你结婚的女孩子是谁。”

他在说“有幸”的时候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补了一个假惺惺的微笑。

家修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请服务生来埋单。他的大衣整齐地叠放在椅背上,原本洒出来的咖啡已经被他用纸巾清理干净。

他喜欢一切都掌控在他手里的感觉,但面对书璐,他却常常失了这样的自信。

周六的下午,家修约了书璐到家里来,这几天她好像对他又有点排斥,聪明如他,却一点也猜不透24的小女孩究竟在想什么。

他早早开了暖气,想让她来了之后就不觉得冷。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些紧张,昨天建设陪他去买的东西就放在沙发的角落里。

门铃响了,他连忙开了门,书璐穿着厚重的滑雪衫呆呆地站在门口,她看上去也有点紧张,嘴倔强地抿着。她跟他之前遇见过的女孩子都不同,她没有很光鲜亮丽的外形,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进来吧。”家修牵她进来。

他去厨房帮她泡咖啡,同时在心中默默演练想了一整晚的话。

“我…我有话要说。”书璐忽然说。

“?”

“我…”她看着他,犹豫了一下,“我不想生孩子,不想结婚。”

“…为什么。”家修握着汤匙的手抖了一下。

“我没办法告诉你原因,但是我知道,从你那天说要跟我结婚开始,我每天都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她哽咽地说,好像一个急于发泄的人,“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我不知道如果跟你结婚会有怎么样的未来,我们…我们的差别很大。”

“…”他没有说话,思考着她说的话。

“你是一个…一个这么聪明,这么有能力的人,我只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跟你比起来我简直就是小儿科。我只有一点小聪明,我长得没那么漂亮,我没有一件Channel的外套,我也根本不知道格林斯潘是谁,我在很多时候都很依赖你…但是,我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可能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爱的话,我不能这样跟你结婚,我不能因为孩子就跟你结婚!”她最后的这句话有点歇斯底里,但是说完之后,她好像终于解脱了。

“…”家修仍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小丫头”终于懂得了反抗。

“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理解,”看他不说话,书璐有点急了,“我不能因为孩子就跟你结婚,婚姻不能够没有爱——”

“——怎么会没有爱呢,”他终于开口。

“怎么可能会有…”她忽然瞪大眼睛看着他。

“怎么会没有爱呢。”他重复着这句话,向她走去,狠狠吻住了她。

如果没有爱的话,他不会每个周末去图书馆等她,不会在她哭的时候感到心疼,不会借酒跟她上床,不会妒忌那个在他之前让她心心念念的人…如果没有爱的话,他也绝不会想要跟她结婚!

他能够感到她的倔强、她的愤怒、她的怀疑都在慢慢地消逝,如果她拒绝他的理由仅仅是因为爱的话,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你真的…”书璐忽然推开他,怔怔地问,“爱我吗?”

家修微笑地看着她,轻轻吻了她的额头,拥住她:“你说呢。”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而是相拥着静静呼吸着对方的气息。

家修把准备好的黑色丝绒盒子交到书璐手中,看到她惊喜的眼神,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能够拥有他想要的一切。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很多年后,书璐才明白这是他最直白的表白。

“我明天可以去你家吗。”家修坐在餐桌前,边打开灯边问。

冬天的晚上,天总是黑得很早。下午,趁书璐睡午觉的时候,他去超市买了他拿手的几个菜式的原料。当他把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桌子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去干吗。”书璐瞪大眼睛咬着筷子。

“跟你父母谈谈。”

“…”她的表情就好像知道老师要去家访的捣蛋鬼。

“后天我父母和姐姐要回来,我希望过年的时候,我们两家能见个面。”

“…”

家修忽然握住书璐的手:“你害怕吗。”

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但她稚嫩的脸庞显得很坚定:“害怕!可是我知道我们必须这么做。”

这一刻,他被她深深地感动了,他的眼眶有点湿润,于是他假装起身去厨房拿东西,不想让她看到。很多时候,她都是依赖他的,或者就好像她自己说过,她只有一些小聪明,不非常漂亮,没有名牌裹身,也不知道美联储主席是何许人物。但在她小小的身体里,有坚定的信念,一旦她认为是正确的,就会坚强地走下去。

“但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书璐蜷腿坐在沙发上,“千万不要跟我爸提怀孕的事情,不然…”

“哦…”家修看着空荡荡的冰箱,并不知道自己要拿什么,不过他的心中竟然有16岁初恋时的那种喜悦,好像他的生活,从此改变。

送书璐回去之后,家修顺路去看望小兄妹,有点意外的是家臣竟然也在家。

“我们去看电影啦!”雅文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蹦了出去,跟在后面的雅君正认真地围上围巾、戴上手套,仿佛外面是冰天雪地般。

“这么晚…”家修看着他们关门出去,有点纳闷。

家臣帮他倒了一杯热茶:“据说是午夜连场,反正电影院就在隔壁,应该没什么问题。”

“你算是一个很开明的高三学生家长。”他总结。

家臣捧着杯子坐到沙发上,笑着说:“我以为我算是很不合格的家长。”

家修脱下外套,坐到沙发的另一头,暂时没有去碰大哥帮他沏的这杯茶:“至少你是爱孩子的。”

家臣并没有答话,他们兄弟两人经常会话说着说着就沉默了,但是这种沉默却并不令人尴尬,反而两人都有点习以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