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元旦就要到了,街上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但此时在虹桥路上某个家庭小餐馆里,气氛却有点凝滞。

“你这几天…”家修顿了顿,好像改变了原来想说的话,“在干吗。”

书璐抬起头疑惑地看看他,这是一小时以来她第一次抬头看他,因为她敢打赌老男人想说的是“你这几天还好吗”。

“上班…”她配合地答道,然后继续低头沉默。

“我…”他没有再说下去。书璐也猜不到他想说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家修说话的时候吞吞吐吐,好像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斟酌着。

“我姐说你那天晚上…有打电话到我家去,你,你疯啦!等下回去我爸要是杀了我,也不是没可能。”书璐突然说。

“我是怕你父母担心。”

家修要的虾仁炒饭终于端了上来,为这个寒冷的冬夜带来一丝温暖的气息。

“你…”书璐想骂他,但是终究还是开不了口。过了那一夜之后,她对他不能再肆无忌惮了。他们没有变得更亲近,反而更疏远。

她忽然觉得很难过,为什么自己会把这段关系,把两人的生活都搞得一团糟呢。她不知道,也不敢想他们两个那一晚究竟为什么会那么做,但她知道发生了的事情永远都没办法去改变。

书璐抬起头,老男人看着她,眼神有点忧虑。这个时候,她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他。他仍是名牌西装加大衣,不过原本一丝不苟的领带不见了,两只衬衫袖口上只有一只有袖钉,双手冻得有些发白。

她觉得自己心跳又一次变得很大声,好像让她在他面前无法遁形。

家修张口想说什么的,但是犹豫再三还是作罢,只得随便扒了几口面前的饭菜,但到底是什么滋味大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没几分钟,家修就埋了单,老板娘见他没吃多少,就问他是不是要打包,他敷衍地摇摇头,眼睛一直看着书璐。

两人很默契地起身出门,谁也没说话。虹桥路离书璐家大约有20分钟的车程,但他们只是向前走着,谁都没提出要坐车。

书璐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如此地沉闷过。她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要告诉他小曼的事,不知道可不可以问他这几天在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他微笑…

忽然,家修抓住了她冰冷的手,虽然他的手也同样的冷,却让她感到了一丝小小的温暖。他抱住她,用他厚厚的羊绒大衣包裹住她僵硬的身体,他有些微刺的下巴贴在她的额头,刺痛她每一根神经。

书璐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抱住他,而是傻傻地哭了起来,就像那一次在图书馆一样。家修也仍然紧紧抱着她、安慰她,就好像,时间是静止的。

书璐不想顶着一对红肿的眼睛回家,又不想去家修那里,于是家修带她去找雅君和雅文。

才按了一下门铃,红色的铁门就被人猛地拉开,开门的是雅君,他一脸着急的表情,在看清楚他们之后愣了愣。

书璐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摆弄手指,以为雅君注意到她红肿的双眼了。

家修察觉出了什么,问:“阿文呢。”

雅君摇摇头,径自走到客厅拿了羽绒服,说:“阿文没带钥匙,我出去找她,你们帮我等,要是她回来了就打我的拷机。”

说完,他像阵风似的出去了。

书璐尚未缓过神来,家修已经关上大门,去厨房泡了杯热气腾腾的茶给她。

她有点自嘲地想,不想去家修那里就是因为不想跟他独处,谁知道现在这偌大的房间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

“如果你想去敷眼睛的话,可以去洗手间,我相信那里会有热水。”家修背对着她脱了大衣,正在摆弄电暖炉。

“哦。”她应了一声,却没有去。

奶白色的灯光下,四根暖管忽亮忽暗,他不断试着插座,然后找来螺丝刀修理起插头来。

书璐两手小心地捧着玻璃杯,透过玻璃杯,能看到老男人的背影。他藏青色的西装就算怎样动都不会皱,少了袖钉的那个袖口慢慢缩到西装袖管里去了,书璐知道,在那只手臂上,有一个牙印,是她那晚咬的。

“我对你来说,”老男人仍背对着她忙碌着,“会不会太老了。”

她觉得他口气很不确定,就好像大年初一早晨问大人讨红包的小孩,她忽然很想捉弄他。

“是老了点。我小叔叔只比你大三岁。”

他沉默了,没有再问,只是专注地修理着电暖炉的插头。

有那么一刻房间里异常寂静,寂静到书璐拼命想找一个安全的话题,却一直没有勇气开口。

“那我对你来说会不会太小了。”

老男人拿起一个螺丝回头看着她,微笑地说:“不会啊,一只手掌,刚刚好。”

正当书璐打算把手里的玻璃杯砸向他的时候,大门忽然开了,雅文气势汹汹地进门,后面是同样气势汹汹的雅君。

雅文看到他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走到家修面前气鼓鼓地说:“小叔,哥欺负我。”

雅君关上门,没吭声,不过表情看上去也很愤怒。

没等家修说话,雅文又风风火火地冲回自己房间,“砰”地一声甩上门,然后是锁门的声音。

“只有你会发脾气,别人都不会!真的当自己是大小姐啊!”雅君终于也气愤地对着她的房门大吼了几句,然后同样“砰”地一声甩上门。

屋内又恢复了刚才的宁静,就好像之前那些争吵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家修和书璐面面相觑,那个插头上拧下来的螺丝掉在地板上,滚到沙发下面去了。

晚上八点半,出租车经过淮海西路的时候,道路两旁挂起了节庆日才有的彩带和霓虹灯。书璐看着一闪而过的灯光,突然意识到,只有此刻,她才能够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她只需要看着窗外的风景,就能够忘记所有的烦恼,就好像她是与这个喧闹的世界隔离开了,她是生活的旁观者。

“冷吗。”坐在身旁的家修忽然问。

比起外面的冰天雪地来,车内已经好很多了,但书璐插在大衣口袋内的双手还是冰冷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家修把手伸到她的口袋内,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然后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

书璐依旧愣愣地看着他的侧脸,很想收回自己的手,但是他的大衣口袋里实在很温暖,暖得她不愿意再收回。

她的原本麻木的心也好像渐渐柔软起来。

自从小曼采访作家惹出了婚外情风波后,领导就把这个任务交到书璐手中,于是她突然比以前更忙碌了,1999年的最后一天下午,她依约来到某位中年女作家的家中进行采访。

作家住在闹市区一个新式里弄中,书璐踩着老木梯从一楼走到二楼,楼梯间跟老式里弄不一样,很明亮。就像酒店的中庭一样,一抬头,看到的竟是玻璃屋檐。一只灰猫从红色的厚木门里钻了出来,两只灰色的眼珠盯着书璐。

整个二楼,只有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有一个门,因此书璐推测这间就是“201”。

“进来吧。”她手刚摸上门,里面就有一个声音说道。

书璐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在关上门的瞬间,那只灰猫也懒洋洋地窜了进来。

靠门的是大客厅,光线很暗,客厅同里间是用玻璃珠帘分隔的,透过晶莹的珠帘,可以看到里面的光线非常好。

“你是书璐吧。”一个看上去3、40岁的妇女走了出来,身上穿了件格子衬衫加一件薄毛衣,头发是那种高中生最流行的短发,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看上去很“可爱”。

书璐并不想用“可爱”来形容她,但她确实给人这种印象,就好像永远长不大的“老顽童”。

“没想到你很准时,”她带她进了里间,然后拿起桌上的电热水壶帮她泡了一杯热茶。

“应该的。”书璐点点头。

“本来同我约时间的不是小曼吗,”她请她在方桌前坐下,“所以昨天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一开始没想起来。”

“哦,”书璐恭敬地接过茶杯,“因为一些工作上的原因,现在采访的工作全部是由我来做了。”

“工作上的原因?”她在她对面坐下,似笑非笑,“是不是因为她跟老陈婚外情的事情?”

书璐原本喝到嘴里的水差点呛出来,舌尖被烫了一下。

女作家浅浅地笑了笑,露出酒窝:“这件事情很轰动哦…”

由此书璐感到之前自己错怪了小曼,她一直以为自己每周去图书馆奋力地写读书笔记是很辛苦的差事,相比之下小曼的工作比她的轻松得多,但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此。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这位女作家一直不停地打听小曼这段感情的来龙去脉,尽管书璐一再表示自己并不了解,但仍被她东拉西扯了很久。

四点钟的钟声一响,女作家马上站起身,满脸堆笑地说:“对不起,我等下还有个约会,要不我们下次再聊吧。”

书璐哭笑不得地下楼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采访本,上面只有三个字,就是那个作家的名字:潘彼得。她叹了口气,把本子放进背包里,唯有安慰自己,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她走出弄堂,路口的交通灯还是红灯,于是她又随意地转身打量身后这个弄堂,远远地,她竟看见一个人。

书璐本能地躲到一边,那个人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走了几步就拐进别的弄堂口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她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可是她的直觉告诉她——那是易飞!

街口的交通灯不知道已经跳了几个来回,书璐仍旧靠在转角的墙边,她为什么要躲呢?如果大大方方过去跟他打一个招呼不是很好吗?

一瞬间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难道说,她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吗?

她奋力把这个念头从脑中赶走,不可能的,至少,跟老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是已经忘记他了吗?

书璐不敢再想下去,她觉得手脚冰凉,此时此刻,只想找一个被窝钻进去,好好睡一觉。

书璐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爸妈都已经睡下了,她裹地严严实实来到厨房,她错过的那顿晚饭好像也没有剩下什么。此时她的肚子再也无法忍受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于是她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喝下去,胃里终于有了一点点暖意。这种感觉很熟悉,她失恋的时候,就拒绝任何食物,直到肠胃抗议,她才喝一杯温水,这样一杯水在那个时候常常令她觉得温暖。

外面很热闹,千禧年倒计时马上就要到了。书璐端着水进了自己房间,她房间的窗不是朝马路的,所以一关上门,外面的热闹喝喧嚣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书桌上闹钟的秒针行走的声音。她忽然很想念老男人家楼下的麻辣烫。

她拿着电话有点犹豫,在窗前来回踱了几次后,终于拨了电话号码钻到被子里。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喂。”

老男人的声音好像并不像在睡梦中被吵醒的样子,她稍微安心了点。

“你还没睡吗。”

家修愣了愣,然后说:“我以为你睡了。”

“睡醒了。”她裹紧被子,“我想吃你家楼下的麻辣烫。”

“你没吃晚饭吗。”

“没有,下午回来睡到现在。”

“那我来接你。”

“真的?”

虽然没有出声,但是她可以感到老男人好像在笑。

“过二十分钟在楼下等我。”

书璐有种很兴奋的感觉,她从来没试过在父母入睡后溜出去。她连忙换上衣服,睡乱的头发用绒线帽子遮起来,然后戴上姐姐送给她的羊绒围巾,蹑手蹑脚地蹿了出去。

她下楼等了五分钟,家修就坐着计程车来了,她紧张地钻进去,车开走的时候她还转身看着身后三楼她的房间。

“哎呀!”她忽然惊叫。

“?”

“我忘记关灯了。”

“那又怎样。”

“万一我妈半夜醒来看到我房间灯亮着会来敲门的。”

家修笑了,用他一贯温暖的手抓着她的手:“这些事情等回来的时候再担心吧,现在你只要想着尽情吃就好了。”

书璐点点头,忽然发现自己很听他的话,或许是因为他总是能够让她安心的缘故吧。

“等一下会有千禧年倒计时。”

“那是什么。”老男人不解地问。

“就像纽约的苹果倒计时。”

他笑了笑,只是淡淡地说“是吗”。

家修的家很快到了,但是当他们付完钱下车后才发现麻辣烫早就没了踪影。

“不会吧…”书璐失望地皱着脸。

“不如去我家吃火锅吧。”他牵着她冰冷的手说。

有那么一瞬,书璐看着他认真的双眼,想:他不会是早有预谋的吧?

老男人家的火锅料竟然很齐备,从鱼丸、贡丸、蛋饺、蟹肉棒到白菜、笋尖、年糕、牛百叶,品种简直跟店里差不多。

在等锅开的时候,书璐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来到了老男人的家里,她的脸立刻涨得很红。

“你怎么了。”他一边倒蛋饺一边问。

“没什么。”她打哈哈。

“你很热吗,但你手很冷。”他摸了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手,不解地问。

“我一直是四肢冰凉的。”书璐连忙搓着双手。

“快吃吧,吃完就该回去了。”家修把食物一股脑儿倒进锅里。

“煮这么多我怎么,怎么吃的完…”她心急火燎地捞起一个鱼丸开始吃了。

“吃不完就不要回家。”他的口气像老师这么严厉,表情却很有趣。

书璐轻轻“哼”了一声,继续吃着鱼丸:“你想的美!”

老男人笑笑地望着她,帮她把贡丸夹到碗里。外面的街上热闹非凡,甚至可以听见烟花爆竹的声音,公元终于跨入了以“2”开头的年代,这大约也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元旦吧。

当书璐心满意足地捧着肚子摊倒在沙发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把所有的火锅料全部吃完了,摸摸自己肿胀的肚皮,她有点不敢相信。

家修在厨房洗碗,这样的场景让书璐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好像他们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过着平淡而美好的生活。

忽然家修回头看她,她连忙躲过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一阵清脆且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楼下响起,两人都吓了一跳,但看着对方惊愕的表情,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书璐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说:你爱他吗?

她本能地想否定,可是那个声音又说:不爱他的话为什么要对他微笑呢。

是啊,为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当开心的时候,想告诉他,当难过的时候,只要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她的心情就会好很多。

她从来理不清自己对他的感觉,事实上她经常认为老男人很乏味,也常常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没有任何浪漫的细胞,也不会凡事迁就她;可是,有他在的时候,她就很安心,没有他回答不出的问题,好像也没有他处理不了的事情。

自从那一晚后,她就更不敢去想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一丝兴趣。

他对谁都是不卑不亢的,好像全世界都掌握在他手中,她跟他比起来,显得很渺小、很自卑。所以她最不敢去想的是,那个晚上他们为什么那么做?如果说她是因为酒精麻痹而做出平时不敢的疯狂行为,他又是为什么呢?她不敢想,她很怕自己得到的答案是——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正常的男人对一个投怀送抱的女人不会拒绝,哪怕跟这个女人没有感情?

可是,书璐觉得,会这样做的人才不正常!

爆竹的巨响打破她的思绪,家修边擦手边向她走来,刚才那种时空交错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爆竹的火药味。

“在想什么。”老男人坐到她身边。

“没什么。”她忽然有种恐惧,害怕他就是那种“正常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