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源一身轻松地重新坐回沙发,重新拿起一只桔子,边吃边看电视新闻,自在得跟在自己家一样。

眼看着就到中午了,何雪青在厨房大声问爷爷,“我们今天吃什么啊?”

何爷爷还没回答,沈千源抢先一句,“我随便,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何爷爷尴尬地笑了笑,他都还没开口留客呢,人家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他们中午吃的是炸酱面,何爷爷下厨做的。味道十分正宗。沈千源是赞不绝口,把爷爷夸得笑成了一朵花。

何雪青看着沈千源,难得看到这家伙夸人,她只知道他损人的功底远近闻名。

吃过饭,何爷爷想起了沈肃端的妈妈,就旁敲侧击地向沈千源打探,“你伯母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沈千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伯父去世时她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好了。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

何雪青听着,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幅画面:沈肃端的妈妈江晓蓉,身穿一袭黑色旗袍,挎着一只绣花挎包,不紧不慢地走过小区,一路收获男人惊艳的目光,和女人羡慕妒忌的眼神。在这个以工人阶级为主的厂区里,她是那么地引人注目,那么优雅从容,说话总是和声细语,从没听过她大声吼叫的声音,也从没见过她面红耳赤的样子。

沈肃端的家里总是比他们这些小孩子的脸都干净,家具永远闪烁着亮光,书房里的书从地板一直磊到天花板上。他家的窗口里有时会飘出悠扬的小提琴声,有时也飘出谁也听不懂的交响乐。小区的邻居们,对于他们一家有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没听说哪家跟他家走得近。他们小区里的小孩子总是互相到对方家里蹭饭吃,天黑了住到别人家也是常事,但他们没听说哪个小朋友去到沈家吃过饭。

而何雪青则是对这位温柔优雅的阿姨有一种敬畏和向往感。那时,她爸爸还没去世,她妈也没改嫁。每当她妈拿别人家的孩子刺激她时,她就顶嘴说:“你说我不如别人家的孩子,我看你还不如江阿姨,你看她多漂亮,说话多温柔,连走路都比你好看。”每当这时,她妈妈便气得暴跳如雷。

时隔多年以后,何雪青再想起江阿姨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小时候就听说过江家是知识分子家庭,不过江家也跟很多知识分子家庭一样,在□□中遭受到了重大打击。江家的人有的出国避难,有的死于非命。而江晓蓉迫不得已下嫁给了当时根正苗红的工人沈卫国,也就是沈肃端的爸爸。江晓蓉生是美貌,又多才多艺,当时小区的很多男人都艳羡沈卫国。不过也有一人例外,那就是于非非的爸爸,他不屑地说,“什么锅配什么盖,天天踮着脚尖看着老婆,这个日子过得有个毛劲。”

“喏,给你一个梨吃。”沈千源的声音打断了何雪青的回忆。

何雪青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约有半斤重的大鸭梨,下意识地说,“我吃不完,分你一半。”

沈千源立即拒绝,“不分,不想和你分离。”

“哦哦。那好办。”何雪青笑了笑,咔嚓一口咬了下去。

“等等,我来切成片吧,你用牙签吃。”

沈千源一边切,何雪青在那儿吃,何爷爷看着两人,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他漫不经心地问:“千源呐,我听说国外的学校都开放得很,你长得这么帅,一定早交上女朋友了吧?”

沈千源回答,“追我的倒是有,不过,我都看不上。”

何爷爷笑呵呵地说,“你这年龄也可以交女朋友了,不要太挑剔。”

沈千源微微一笑,“我一点也不挑剔,像雪青这样的就可以。”

何雪青气呼呼地踢了他一脚,甩了他一记白眼。

何爷爷笑了笑,“你这孩子,倒是挺逗。”

就在这时,何雪青的手机里有短信提醒,她打开一看,是沈肃端发来的。

“雪青,我妈已安然到达。我把我俩的事告诉她了,我相信你们会相处得很好。你放心,一切有我。”

第七章靠近

于非非说的老厂区要拆迁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小区。大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讨论着。

有不少人已经开始计划这钱怎么花了。

有的说要买房,有的要买车,还有人说他要有了钱,除了爹妈不换,什么都要换,包括老婆在内。

其中叫得最响的是朱近明的姑姑朱平,于非非和何雪青经过他们身边时,她故意大声说:“我哥嫂准备用这钱换个大三居的房子,车子当然也要买,就买个便宜点的,就大奔吧。省得那些个势力眼的女孩子看不上我家大侄子。呵呵,到时候啊,年龄超过二十三的,不贤惠不温柔的,我家见都不见。”

大家都在一个小区内,当然也听说了两家的恩怨。

于非非的妈李艳笑着接过话,“这消息还没确定呢,就别想得太远了。再说,那是整个厂区都拆迁,可不是某一家拆。像雪青爷爷,沈肃端爸爸,人家当初都是厂子里的骨干,分的房子也大,得的钱自然也多。”

这话倒是真的,这又不是他一家拆迁,如果他家能换个大三居,何家就能换个别墅了。

大家纷纷用揶揄的眼神看着朱平,朱平面子上下不来台,只好呵呵干笑。

这时于非非跟她妈打了个招呼,然后用惊讶的声音问:“呀,你们谁说要买大奔,到时可记得请我坐坐啊。”

有人笑着指指朱平,“除了她家能买得起,谁买得起。”

于非非笑着说,“是您家要买啊,恭喜恭喜。就这么说定了哈,我表哥两个月结婚,到时就借你家的奔驰哈。”

于非非一开了口,大伙纷纷打趣朱平。

朱平笑得脸都僵了,偏偏又说不出什么来。

于非非说完这番话,拉着何雪青扬长而去,走远了,她冷笑一声说,“这个老傻叉,你等着瞧,她自己吹得牛皮,我要她哭着也得吹破了。”

何雪青望着于非非笑,有一个犀利朋友的好处就是,吵架时几乎不用自己亲自开口。

于非非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脸严肃地说,“对了雪青,我听说江阿姨回来了?”

何雪青点头。

于非非又说,“我估摸着朱家那帮贱人肯定要诋毁你,他们才不想你成了这门婚事,你注意一些。近期别跟他们起正面冲突。”

何雪青无奈地说,“已经冲突了,嘴在他们脸上长着,我怎能阻挡他们说什么。”

于非非紧蹙眉头,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没事,只要让我逮着绝不让他们好过。”

两人坐在小区绿化带的木椅上等白冰。过了一会儿,白冰才匆匆赶来。

她走得很快,一路低着头。

等到了跟前,两人才发现,她的眼圈发红,看上去刚哭过。

“你怎么了冰冰?”何雪青关切地问她。

“你爸妈又骂你了?”于非非则是一脸怒意。

白冰擦擦眼泪,勉强笑笑,“没事了,怪我多嘴瞎问。”

在两人的追问下,白冰才说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她爹妈跟小区的其他人一样,钱还没到手就开始计划怎么花了。他们计划着给白冰的弟弟白强买房买车买个好工作,她爸爸甚至还要衣锦还乡,在村里大摆三天流水席,再帮帮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乡亲们。但两人的计划中一丝一毫也没提到她。

她当时就笑着说,“爸妈,小强,你们怎么把我忘了?”

她爸当时就冷冷地说:“我们老白家的钱跟你有个屁关系。”

她弟弟笑着说,“姐,你马上就是泼出去的水了,这个家当然全是我的。”

白冰本来已经平静了,复述时,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知道,我从小到大就知道,我是个女孩,我跟我弟弟不一样,小时候他的零花钱是我的两倍,我忍了;他穿名牌,我穿表姐的旧衣服,我也忍了;我离重点高中差一分,他们不肯出钱,我弟弟差几十分,他们就肯出,我也忍了。可是现在我真的是忍够了,我真的是寒心了。我难道连我爸的那些乡亲都不如吗?至少他们还在他的计划中。”

两人好声劝慰着白冰。对于白冰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两人都为她鸣过不平,可是他们毕竟是白冰的父母,她们也不好往深了说。

于非非劝白冰以后不要再对父母掏心掏肺,凡事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她妈攥着她的工资卡,那就到银行挂失。

何雪青则让她斩断与家人的精神羁绊,断绝关系是不大可能,只能在心理上和精神上跟对方断了联系。

“冰冰,我知道要承认父母不爱你是非常难的,我们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所有的爸爸妈妈都是爱儿女的,打是亲骂是爱,怎么样都是爱。可你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就是有不爱子女的父母。他们不爱你也没关系,你一定要爱自己。别再妄图通过孝顺和委屈自己获得他们对你的一丁点关注了。我这么残忍地跟你说吧,你就是把心掏出来给他们,也比不上你弟什么都不做。”

白冰哭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她抬起头来看着两人说,“你们说的我都记住了。雪青,非非,你们记得我前几天在电话里跟你们说的,我现在有两个相亲人选吗?”

“嗯,记得记得。”两人同时出声。

“他们一个是朱文明,你们都知道,另一个是我爸的朋友介绍的。呵呵,跟他当年挺像的。长得不错,情商高,会来事,有上进心。我爸特别欣赏他。本来我也有点动摇。可是现在,我已经决定了。我选朱文明!”

何雪青忙说,“冰冰,你别在冲动之下做决定。”

于非非也这么劝她。

白冰的神色十分冷静,“我没有冲动。你们听我说,我跟你们俩都不一样,我的长相不如你们两个,家境更别提,我休想从家里带走一分嫁妆。自由恋爱可以不看条件,但相亲就是这么现实,看的就是综合条件。我能选的无非就是朱文明这种的,或者是我爸那种的凤凰男。不是我黑这个群体,我实在是受够了,嫁给我爸这样的男人,能毁三代你们知道吗?他们大多数人骨子里是重男轻女的,生了女儿当女仆养,生儿子当皇帝养,没一个能养成正常人的。而朱文明,他人是有各种小毛病,但至少没有这些根深蒂固的旧观念。爱情不能经营,但婚姻是可以经营的。我相信凭我的情商和这么多年锻炼出来的眼色能够应付这些。”

何雪青叹息着说,“你分析得有理,可是也没必要非要选朱文明啊。”

白冰拉着何雪青的手,一脸疲倦,“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咱们中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你所说的真爱,大多数人都会因为世俗和家人的压力,找一个差不多的人,合伙过日子。当然,坚持等下去,也许我会成为极少数幸运者的一员,可是我没勇气等了。你知道的,我从小到大就是一个乖乖女,我不敢和世俗对着干。”

当一个人平静地告诉你她的决定时,她就是真的决定了。何雪青和于非非什么也没说,只能默默地祝福她。

这次见面没多久,就传来了白冰与朱文明定婚的消息。

于非非略带伤感地说,“咱们小区的圣斗士们又妥协了一个。要不要打个赌,咱俩究竟谁先屈服?”

何雪青笑笑,“不赌。咱俩都能笑到最后。”

她的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是沈肃端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愉悦,“雪青,我妈说今天中午请你来我家吃饭。”

“…哦,好的。”

“那等会儿见。”

“嗯。”

她挂完电话,于非非一直看着她贼笑,调侃她,“要见未来婆婆了,紧不紧张?”

何雪青撞了她一下,“滚一边去。”

当天中午11点半时,何雪青拿着一束花一盒茶叶到了沈家。

是江阿姨开的门,沈千源说得没错,她看上去跟十年前没什么区别,仍是那么优雅美丽,脸上的笑容淡淡的。

“江阿姨。”何雪青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

江晓蓉微笑着打量着何雪青,“雪青来了,快进来,果然是女大十八变,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沈肃端接过花,笑着对妈妈说,“妈,你看雪青多懂你,知道你喜欢插花,特意带了花来。”

江晓蓉轻轻笑了笑。

何雪青看了看屋子,客厅布置得简单大方,格调优雅的布艺沙发,铺着漂亮桌布的圆桌,墙上挂着刺绣屏风和几张山水画。地面光可鉴人。

江晓蓉跟何雪青说了几句话后,便去厨房忙碌,何雪青过去帮忙,却被她笑着赶了出来。

“厨房太小,转不开身,你跟肃端待在客厅就好。”

沈肃端今日十分高兴,在何雪青的印象中,他很少有这么喜形于色的时候。

“对了,咱们来看我家的影集吧。”

“好啊,我正好看看你这十年的印记。”

沈肃端拿过厚厚的影集,两人挤在一起,一边翻看一边回忆。

影集是按年代排列的,里面有沈肃端小时候的照片,也有沈爸沈妈年轻时的照片。沈爸当年也是帅哥一枚,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不过,沈肃端长得更像妈妈。

何雪青津津有味地翻看着,突然,一个浑身□□的白嫩包子相闯入了她的眼中,这不是沈千源是谁?

沈肃端微微有些尴尬,迅速翻过这一页,何雪青忍着笑,继续翻看。接下来的是是沈肃端少年时期的照片。那时的他真是俊秀少年,身材挺拔高瘦,白衬衫总是那么干净,笑容总是那么和煦,连红领巾都系得比别人好看。

令何雪青意外的是,她在这本影集中还有个专栏,那一页里全是她的照片,而且有几张,连她家的相册里都没有。

少女时期的她,留着一头短发,眼睛清亮,很像个男孩子。有一张像是开运动时照的,短发飞扬,笑容明亮。

“我最喜欢这张,像自由的精灵。”沈肃端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暖意和向往,何雪青侧头看了他一眼,此时的他离她很近,两人从来没这么近过。在这一瞬间,他们因为分离十年而造成的隔膜突然消失了。两人仿佛重回到了青葱的少年时代。

第八章三人行

何雪青接下往下翻看影集,这里面既有沈肃端做义工时与同位们的合影,也有获奖时的照片,当然也少不了江阿姨的照片,但她的照片中总是时不时出现一个笑得很温婉的年轻女孩。

何雪青十分自然地问道:“这个女孩长得好可爱,她是你家的亲戚吗?”

沈肃端笑着说,“哦,她是我舅舅家的养女江婉。”

“气质上跟江阿姨很像。”

“别人也这么说。”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江晓蓉端着一个果盘进来了。何雪青忙放下影集起身接过。

何雪青眼看着开饭时间到了,就去帮着收拾桌子摆放碗筷,沈肃端也跟她一起。

江晓蓉在厨房里客气地说,“雪青,你坐着就行,没有让客人忙活的道理。”

沈肃端接道,“妈,没关系的,雪青又不是外人。”

两人摆好桌椅碗筷,饭就做好了。

这顿饭也算是宾主尽欢,江晓蓉一直面带笑容,与何雪青谈论一些旧日邻居亲友的状况,以及伊城近几年的发展。

沈肃端的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在静静地聆听两人说话,适时地插一句嘴。

“雪青,你尝尝我妈做的清蒸黄鱼。”沈肃端用公筷给何雪青夹了一块鱼肚上的肉。

“谢谢。”何雪青冲他甜甜一笑。

“你再尝尝这个虾,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虾了。”

何雪青看着盘子里越堆越高,忙客气地说,“不用这么客气,我又不拿自己当外人。”

她说着话时,偶一抬头,正好对上江晓蓉的目光,她面带微笑,默默地看着他们两个,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和寂寥。

沈肃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给她夹了一只虾。

吃过饭后,何雪青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江晓蓉把她送到门口,微笑告别。沈肃端也跟着何雪青出门,一直送到楼下,大有送到她家门口的架式。

何雪青笑着说,“不用了,同一个小区,你再送就到我家了。”

沈肃端仍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笑着看着她,声音低沉动听,“其实就是想多和你呆一会儿。”

何雪青回之一笑,两人沿着林荫道慢慢地踱步。路上不时地有熟人跟他们打招呼,有的还用猜测暧昧的目光打量着两人。

沈肃端突然说道:“这里熟人太多,你若是下午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到咱们的母校去看看如何?”

“也行。”何雪青想了想就答应。

他们的母校伊城一中离小区只有两站地,走着就能过去。

伊城一中是本市最好的高中,占地广阔,绿化极好,被人们称为花园学校。虽然今天是星期六,但来往的学生仍然挺多,还三三两两的小情侣在后山的树林中喁喁私语。

沈肃端用艳羡的目光看着这些小情侣,语气十分复杂,“现在的孩子比我们那时自由多了。我们那时男生和女生多说几句话,就要被老师叫去谈话。”

何雪青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沈肃端比她高两届,是全校的风云人物,当时的校草。即便在老师和家长的双重防守下,还是有不怕死的女生偷偷给她递情书。其中还有不少人托何雪青投递。那些女生也颇有心机,她们知道何雪青也不是谁都愿意帮的,她们一般会先给点好处或是帮她点小忙,然后她吃人嘴短就不好不帮。

“你知道吗?”沈肃端的神情略有些难为情,“每次你来送情书时,我都希望是你写的。可是每一次都不是。”

何雪青怔了一下,她停了一会儿才试探道,“你逗我吧?”

沈肃端轻轻笑了起来,然后大步向树林深处走去,声音愉悦而轻松:“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迟钝。”

何雪青快步追上去,“哎,你把话说清楚。”

“不说,你自己猜。”沈肃端仿佛一瞬间返老还童了似的,一下子从稳重的成人变成了调皮的少年。

何雪青到底还是追上了他,她穿着高跟鞋走在松软的草地上略有稳,沈肃端放慢脚步,伸手扶着她。他低头打量着她的高跟鞋,再打量着她的长发,目光含笑,“我第一次见你时,愣了一会儿才认出来,你变化太大了。”

“为什么想要留长发?”他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