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尘遥手里的茶杯轰然落地,碎裂的声音惹得他立时老泪纵横。他从堂上下来,扶着幽离,颤声道:“孩子,快走,爹爹对不起你。”
幽离不明所以。傅尘遥又说道:“你回来之时,我已经派人通知天龙门。我以为,将你交出去就能免我傅家的灾祸。我错了。我没有资格为人父,我居然连自己的女儿也怀疑…”
幽离看着父亲斑白的双鬓,凄然一笑:“既然如此,就让女儿由得天龙门的人处置,所有的事,女儿愿一力承担。”
傅尘遥已不敢正视幽离,背转了身,吩咐道:“来人,带小姐从密道出去。”
幽离却不肯,跪下来,而此时,天龙门的人,已经到了傅家堡的大门外。
傅尘遥再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他的手指还在颤抖,像绑着千斤重的石头,缓缓抬起手,指着幽离道:“老夫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女儿,为了一个野男人,谋杀自己的丈夫,令我傅家堡蒙羞。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傅尘遥的女儿,你的生死,也与我傅家堡无关。”
幽离会意,长吁了一口气,定定地望着傅尘遥,磕头,千言万语,都来不及说下去。
天龙门的人走进来,傅尘遥重又转了身去,拳头死死地握着。那一刻,他心痛难当,他的所作所为,亦得到最严酷的惩罚。
幽离被勾魂夺魄的柔丝索缚了手脚,像粽子一般,被人抬回天龙门,囚于阴暗的地下室。她本以为,天龙门门主不久便要审讯她,谁知道出了一日三餐送饭的小厮,整整两个月,无人搭理她。幽离满心疑窦,还在想着,莫非对方打算就此囚禁她至死,却忽然听得外间一阵火花流水的大斗声音,随即牢门也被踢开,来者赫然是阿十。
阿十说,他在西夏,听说幽离落入天龙门的手中,他便披星戴月地赶来了。而幽离问他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知道荆玉堂现在在哪里么?”
阿十怔了怔,摇头,个中凄苦,只能他已人消受。
【 陆 】
荆玉堂在西夏,他杀了鬼母,一夜成名,也成为冷相阁的众矢之的。
其实在江湖,像荆玉堂这样身怀绝技的人有很多,他们缺的只是时机,一个足以令他们声名鹤起的时机。
荆玉堂得到了,他的身价倍增,甚至敢与红绣楼的顶尖杀手司马三娘平起平坐。
原本他去西夏就是带着目的而去的,并非真的只为寻找魂牵梦萦的黄衣少女,还因为有人聘他杀一个左手善用软鞭的女子,其形容相貌,与鬼母无异。是以当荆玉堂阴差阳错与鬼母在冷香阁交手之后,他便怀疑,她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幽离走时无暇陪她返江南,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当一切似乎尘埃落定,荆玉堂想起幽离,不知那女子在江南一切可安好,他便继阿十之后,风尘仆仆地去了。
才听说,傅幽离被神秘人救走,去向不明。
与此同时,他还听说,秦淮河畔近来总有一蒙面的黄衣女子,专门拦截新娘的花轿,也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仅仅延误了吉时,才肯放人离去。
荆玉堂惊骇不已,慌忙赶了去,在一顶荒弃的花轿旁边,嗅到郁烈的龙涎香的味道。他觉得上天是眷顾他的,几番辗转,几乎绝望,却终于还是让他遇到。
那一阵,荆玉堂便在秦淮,尤其留意办喜事的人家。花轿一出门他便紧紧尾随着,像一只等待螳螂的黄雀,等着一个令他销魂的身影。
七月初三。那身影降落在竹枝巷一户缪姓的人家。
可荆玉堂看到的,不是当初的黄衣少女,赫然竟是幽离。她似是预准了他会来,笑盈盈地问道:“很惊讶,也很失望,对不对?”
“你为何耀这样做?”
“引你现身啊,否则,只怕你这辈子都不来找我了。”幽离说得委屈,笑容也酸涩起来,“其实是阿十给我出的主意。他说,你如果来了,我起码能见到你,你若不来还更好,说明已经忘记她,那样我便能再勇敢一点,自己去找你了。”
荆玉堂看幽离羞答答的模样甚为可爱,一时心也软下来,情不自禁牵起了她的手:“你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我?你觉得这样做值得么?”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我从来不想,我只想你就对了。”幽离说得真切,面上堆着红晕,荆玉堂凑过去要吻她。突然之间,墙外面飘过一张纸鸢,有人从上面狠狠地落下来。贴近地面的时候,又像鸟儿一般腾空飞起,袖底抛洒出一连串的暗器。
“小心!”荆玉堂推开幽离,迎着对方的掌风一剑击过去。这时,他们都看清楚了,那偷袭的人,原来正是阿十。
“阿十,你为何要这样做?”幽离大声问道。
“报仇!”
“报什么仇!”荆玉堂一边还击,一边厉声追问。
“鬼母死了。我便是冷香阁的新主人。以前我不知道,原来收养我,教我武功的神秘人,就是鬼母。上次与你们在塔楼同她交手,我才看清。她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是一定要为她杀了你的。”阿十说得急,语序混乱,但手里的招事却没有半点懈怠。
“阿十,快停下,你打不过玉堂。”事实上幽离也不曾见过阿十的武功发挥到极致会是怎样,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想乱了阿十的阵脚,让荆玉堂多几分胜算。阿十却被激怒,反手扔出两颗梅花针。
荆玉堂益慌,卸了刀剑上的气,想替幽离推开那梅花针。谁想阿十原来早有盘算,他不过是声东击西,并非有心伤害幽离,他给荆玉堂准备的,是如暴雨般细小的毒针。
荆玉堂没有躲得过。
阿十也没有。
因为当他看见幽离飞身扑过去,要替荆玉堂挡下那些毒针,他无奈,只得用自己的身体来护卫她。他利用幽离引荆玉堂现身,却不想,从爱情萌生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成为输家。
他没有得到幽离的一滴眼泪的悼念。
这女子,为荆玉堂,已经哭断了肝肠。
她问他:“如果生命还能延续,你是否愿意跟我在一起?”
荆玉堂回答:“愿意。”
“忘记黄衣女子,全心全意根我在一起?”
“是的。因为你就是她的重生。”
【 柒 】
你不是你,你只是她的重生。幽离永远都记得荆玉堂临死前的话。她想哭,但再也哭不出来。坟头撒满了龙涎香,那味道被风吹得凌乱,渐渐淡至虚无。
至于那黄衣的少女,她叫小艾,是冷香阁一名普通的杀手。天龙门的门主愿意牺牲自己的亲弟弟,买杀手假扮新娘,只为了打击傅家堡,夺取江湖第一帮派的美誉。和傅尘遥一样,他付出的代价是惨痛的。这样的江湖,让人心寒,也让人迷恋。
而小艾不会知道,原来,还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为她牵动了一生的情。
也辜负了一个女子一世的心。
【完】
逐月飞花
文/语笑嫣然
【 何处不江湖 】
胡地的冬天,终日白雪纷扬,茫茫皑皑。一个步子烙进去,深深的脚印,寒气从靴筒浸入小腿的皮肤,很快漫至全身。
我拉紧了爷爷的手,牙齿咯噔咯噔打着架,他取下狐裘,将我裹得像襁褓里的婴孩。
我说了很多次,回家,回苏州。可爷爷总是叹气,他说名剑门已经在江湖上消失,我爹娘也死了,他说,我们永远都回不去了。
我不肯相信爷爷的话。虽然我亲眼看见数十把明晃晃的刀剑刺进爹娘的胸口,他们也确实血淋淋地睡过去,就再没有醒来,但名剑山庄还在,那块巍峨的牌匾,还挂在朱漆的大门上啊。
我摇着爷爷的手臂,我说爷爷不该撒谎骗晓月,爹娘说过,晓月是山庄的继承人。晓月还没死!
那个时候我只有九岁,小小的,颤巍巍的,爷爷的巴掌打得我嘴角都流血了。我噤若寒蝉,听爷爷说,你要记住,此生再不要涉足江湖。
我不懂,问他什么叫江湖。
爷爷叹气,俯身下来给我擦去那道血痕,他说江湖是一座大坟场,埋葬着很多像你爹娘那样的人。晓月,我们要远离它,也要忘记名剑山庄。
可是爷爷,这里好荒凉,没有江湖的地方,就是这样惨白惨白的吗?爷爷点头了,他说也许是吧。
随后,雪地里出现一群移动的黑点,远了,又近了,还带着追逐的声音。爷爷抱着我,躲在路边的沟渠里,一直到那几个披着斗篷的人骑马离开了,我们才跑到那片空地上。
就在爷爷说没有江湖的地方,我看见很多尸体,和大朵大朵绽开的血红色的花。所以,七年之后燕云对我说,青山蓝天外,何处不江湖,我其实是相信他的。
我知道,就算爷爷将我带去天涯海角,我仍然挂念我的江南,天堂似的地方,栀子丰盈,杨柳清秀,一汪鲜嫩的湖水,仿佛手指轻轻一碰,都会被戳出洞来。我也忘不掉爹娘惨死的那晚,鲜血如同火把一样明亮。
燕云是我和爷爷在那场屠杀中救起的男孩,躲在一个妇人的尸体背后,剧烈地颤抖着,很多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冷冷地笑他,笑他不如我这样一个女孩勇敢,我说我家门前的血都足以染红整个太湖的水,我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也许是这样,他被我激怒,不但突然开口说话了,还从怀里抽出匕首,狠狠地在我手背上划了一刀。
伤口愈合之后,留下难看的疤,去不掉,就像这个燕云,他对辛晓月而言,是苦难,是劫数,她竟然一生都摆脱不了。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
【 通灵剑剑飞花 】
我们最后安定下来,在一座名为哀牢的山。旖旎俊秀,颇有些塞上江南的味道。
爷爷说要好好对待燕云,他说燕云的眼神太利,隐藏着杀机,如果不化解,他也许会因为仇恨而疯狂,堕入魔道。
我看见燕云在对面山头的石壁上打坐,很小的一点青灰色影子,似乎很专注。有时我会同情他,因为爷爷总骗他说,会教他绝顶的武功,十年之后他就能为家人报仇。
事实上,爷爷只是拿一些经书给他看,或者偶尔传授他一些花拳绣腿的招式。燕云却学得异常认真,他甚至将那些导人清心寡欲平息戾气的经文,当作是上乘的武功心法。他说,总有一天,他能参透其中的玄机。
爷爷是个善良的老者,他厌恶江湖纷争与杀戮。爹娘在世的时候,他甚至因此坚决不踏入名剑山庄,而住在太湖边简陋的茅屋里。
他希望我能过最普通的生活,渔樵耕读,只要不沾染剑气,哪怕一辈子都在哀牢山,与世隔绝。
他甚至希望江湖上所有的人都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告诉燕云,如果他留在哀牢山,等我们都长大,燕云还可以娶我为妻。
燕云因此笑我,在哀牢山的瀑布下面,他踩着光洁的鹅卵石,一边找石头缝里的水蛇,一边不屑地说:胆小鬼,连蛇都害怕,还想要我娶你。
我原本走在燕云背后,牵着他的衣角。他这样一句话,我又羞又气,狠狠推了他一掌。燕云的身子,真像云一样飘起来,差点就飘到水帘底下,被湍急直下的瀑布击个粉碎。
爬上岸的燕云浑身湿漉漉的,但他不顾这些,他只是迫不及待地问我,用一种难以置信又夹着怨恨的眼光盯住我。
他问我,为什么我会的武功他不会,为什么他这样轻易就被我推倒,为什么我一个貌似柔弱的女孩儿,掌风却如此厉害…
很多的为什么,我一句也不答。我看见燕云半夜跑到后山偷偷地哭,十年里,我第一次见他流泪,哭得近乎绝望。他终于明白,爷爷的那些经书和武功,全是在糊弄他。
我走过去拍他的肩膀,他转脸望着我,红肿的眼睛,蓄着凶猛的火焰。他说我恨你,你跟你爷爷骗了我十年,害我不能为家人报仇。
你以为,离开哀牢山,就能找到传授你武功的人?那你又是否清楚地知道,你的仇人是何门派,他善用的兵器,和他最厉害的武功招式是什么?向来逞匹夫之勇的人,都难成大器。
燕云怔住,脸上写满惊疑。他便那样望着我,直至眼里的火焰熄灭。他似乎很惋惜,说,你和我认识的辛晓月不一样了。
我微微地笑,一轮月华的清辉透过树叶的缝隙,冰凉地照着我们头顶。燕云,我知道爷爷的卧房里藏着一把飞花剑,那是名剑门铸造的最后一把剑,也为我的爹娘招来了杀身之祸。飞花剑是一把通灵的宝剑,能够让用剑之人拥有无穷的力量,千军万马也敌不过。
于是,那一年哀牢山的晚秋,没有燕云在,连鸟儿也不如从前撒欢,满目尽是悲凉落寞了。往年的这些时候,我该是跟着燕云到溪边踩水的吧。或者,爬上后山陡峭的悬崖,那里的山洞,有一口常年冒着温水的泉。
燕云走了,我才发现自己也是会想念他的。
爷爷连续叹息了好多天,沉重得连山河都快要塌陷。我跪在爷爷面前,我闯了祸,不该将飞花剑的事透露给燕云,他盗了剑,必定是离开哀牢山寻仇去了。但飞花剑一出,江湖必定又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爷爷,请您允许我带着逐月剑去中原,我会找到燕云,挽回这场浩劫。
【 真正的辛晓月 】
我回到江南,太湖的涟漪似乎还泛着血腥。十年前威震武林的名剑门,如今,只留下一座废弃的宅子,爬满青苔和蛛网,灰尘盖住了所有的风光。那块牌匾,早也不知去向。
残垣断壁,看得人满心都是荒凉。
很快,江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昔日名剑山庄的旧址,一夜之间,连墙壁都倒塌了。没有人知道原因。除了我。
我要让名剑门的毁灭达到顶峰,亲手推倒所有的墙壁和朽木,才好更加深刻地记起十年前的惨痛。
但这看似神秘又颇为蹊跷的事件,仍然没有引起众人的关注,它远不及一把飞花剑带来的风波。彼时,燕云不仅报了家仇,还挑战中原的八帮十二派:金顶寨的大当家陆天,铁拳门门主司马昂,甚至武当掌门清虚,都死于飞花剑之下。
一剑封喉。
小时候听爹娘说,飞花剑乃是魔剑,谁利用它完成了最大的心愿,它便会反过来左右谁。且出鞘必见血。
我隐瞒了燕云。
如今,飞花剑成了他的主人,他已经无法摆脱,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四处与人搏杀。
爷爷也说,人有争权夺位之心,剑则有剑的虚荣。他曾连续七七四十九天不眠不休,为克制魔剑,打造出我手中这把玄铁剑,取名逐月。
原以为名剑门被毁,他带着飞花逐月躲进哀牢山,纷争就此平息。却不知,辛晓月和燕云的不同,就在于她将仇恨深埋进骨子里,而非流露在神态间。
我一直想对爷爷说,既然江湖赐我家破人亡,我惟有凌驾于江湖之上。但我很爱他,我相依为命的亲人,他是如此希望我能顺他的意。每次握紧他的手,从血液里渗出的温度,是我失去爹娘以后,唯一的寄托。
我想,我又怎能公然违背他,让他老迈的年纪,还要为我伤心。
我只得利用燕云。
我故意将飞花剑一半的秘密告诉他,我知道,剑一旦被报仇心切的燕云带走,我就有了离开哀牢山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爷爷是不会知道的,我一旦了了自己的心愿,再回去,他必定还会拉紧我的手,夸赞我是他听话的小孙女。
我以为,我还算高明。
记得燕云走时,我偷偷送他。在枯黄的山间小道上,他穿着青灰的袍子,他已经长大,像树那样挺拔。
我利用他,心中多少有愧。我说燕云你要保重,可是如何保重,我也说不上来,心头一阵难过。
燕云黯然地抚摸着飞花剑,他说晓月,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我希望我还能认出你。
我望着他的背影,做不出任何表情。这是一句冰窖般的讽刺,包围着我,彻骨寒凉。如果忘记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么燕云,你又为何迟迟放不下仇恨?
或者,这样处心积虑的我,才是真正的辛晓月。她没有改变过,从前你所见到她的纯真快乐,不过是她挖空心思的伪装。
一开始,你就不该仅仅将她看作无知懦弱的小女孩。
【 逐月天下 】
我并不急于找到燕云,从苏州一路北行:金钱帮,七星楼,黑旗门,飞鹰堡…当年曾联手抢夺飞花剑,血洗名剑门的诸多帮派,无论正邪,都只剩下断肢残骸。
中原武林,两年过后渐渐露出荒芜的形态。就像一片林子里的树,每隔三个月便有一棵被连根拔起,自然就日益稀疏了。
我挥着手里的逐月剑,它所散发出的寒光与剑气,足以令一座宅子轰然倒塌。我每次看着那些琉璃的瓦片飞溅,还有金漆的匾额大理石台阶,顷刻间炸开,碎了,我便会轻轻地笑。而我的逐月剑,亦随之发出赤色的光芒。
很多人都想找出这一件件血案的真凶,一无所获。他们只得将罪名推到燕云身上,他们认为,这世上除了飞花剑,再没有任何一种武器,能在片刻之间杀人无数,并且连家宅都夷为平地。
他们说燕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武林公敌。他们恨着他,也闻名丧胆地怕着他;他们口口声声说飞花剑是魔剑,暗地里仍然觊觎它,盼着有一天能将它据为己有。
我在暗处,快活地报仇。看着一张张义愤填膺的小丑脸,我忍不住笑。逐月剑藏在鞘里,亦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像在撒欢。我用它杀足五百人的时候,我便发现,它竟然也是嗜血的兵器,很急于吻上别人的脖子。
我虽然不明白,爷爷铸造它,分明是想铸出一把正义之剑,却又为何它的邪气越来越盛;但它能助我报仇,我想我无须过分追究。
六月初五,中原大雨。我在潺潺的雨帘子中,看见一座尸横遍野的宅子。有灰袍的少年迈过门槛,从容地走出来。他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帽檐有黑纱,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能认出他的飞花剑。
他与我面对面,似乎也没有看我一眼,便径直走远。我又想起临行前他曾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我希望我还能认出你。
哑然失笑。
我疯狂地跑到河边,俯身去看水里自己的倒影。雨依然下,砸得河面像破碎的镜子。这镜子里我只看见自己模糊的容颜,我跌坐在泥地里。
燕云,你怎么可以如此待我,待我如陌路!
七个月之后,我终于在洛阳神针门又见到了他,燕云。依旧戴着有黑纱的帽子,依旧看不清脸。
那是一次武林大会。几乎所有的门派,都聚在神针山庄,共同商议对付燕云的计策。我早知他必定会来。
这七个月,我的逐月剑,燕云的飞花剑,我们杀着各自想杀的人,将人命当作蝼蚁,失去了怜悯恻隐之心。而武林中人也和从前一样,将所有罪责都归咎于燕云。
他们只归咎于他。
很多人叫嚣着,要砍燕云的人头,却迟迟不敢同他交手。燕云被数百人围着,冷冰冰地站在中央,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像石头的雕像。
飞花剑已经迫不及待要出鞘,而我的逐月剑,则不断闪着寒光。它们似乎很强烈地感应到对方的存在,我的手心开始冒汗,胸口微凉。
爷爷的很多观点,我其实并不赞同。江湖的纷争仇杀,刀光和剑影,铺天盖地的杀气,所有这些,其实很生动。我看着那些可怜虫蜂拥而上,却像蚂蚁般被燕云击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我觉得血色比日头还要灿烂,他们脸上的表情,比哀牢山的奇花异草还要丰富。
我忍不住想笑。燕云终于发现了我。
奇怪的是,他似乎仍然不认得我,只将我当作那些人的帮凶,举剑扑过来。我没有料到他会对我如此凶狠,有疤痕的手背,再一次被他划出了一道蜿蜒的沟壑。不痛,但很难过。
燕云。燕云。我喊了他两声,他有些怔忡,问,你是辛晓月?我点头,是的,我就是辛晓月。但我仍然疑惑,燕云的声音竟然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冷笑,并没有因此停下剑招,反倒赠我一朵绝美的剑花。我闪身避过,幽幽地叹一口气,拔出了逐月剑。
其实很想知道,为什么。
这一天,死的死,伤的伤,草色都有些泛红。自命正派的武林人士,嘲笑着彼此的道貌岸然,却极羞愤地,后悔不该卷入这场是非。
这一天,飞花剑断裂,像一个爆炸的巨大火球。逐月剑豁然成名,江湖上的人都啧啧赞叹,他们跪在我面前,发誓甘愿以名剑门为马首是瞻。
这一天,我的爹娘毕生都在盼望,可惜来得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