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血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来很久,颌首说道:“很好。你最好记得今日答应我的话。日后若是让我知道你跟我耍花招的话,你知道我会怎么做的,对不对?”

“这是自然。”应高忙说:“不知十六爷所说的机会指的是…”

顾血衣反问道:“周亚夫和荣安侯殷仲联姻的事,你们听说了吧?”

应高点了点头。

顾血衣把头转到了另一侧,淡淡说道:“周府的这位新娘半路上被人劫走了。这事只怕还没有人知道。我现在把这位周小姐交给你,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应高的脸上微微流露出震惊的神色,直到与顾血衣凌迟般的目光四目相对,才骇然问道:“十六爷,你这么做…”

顾血衣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刚才还在想,如果他能借这个机会亲自去一趟长安的话,结交到周亚夫这样的重臣是其一,通过皇太后在御前周旋是其二。对他,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顾血衣沉吟片刻,幽幽叹道:“好歹一场父子,我能做的也只是通过这件事为他争取来一个可以颐养天年的机会罢了。至于他肯不肯要,已不是我能掌控的了。应大人,此事就有劳你了。”

应高一时无语。

顾血衣显然并不在意他的想法。一边头也不回地往林外走去,一边若无其事地吩咐:“人我会让人送到川城。剩下的,就看你了。”

应高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苦笑来。这一对父子做事,为什么都是这样自以为是的呢?

周殷两府联姻的事,并没有惊动太多的人。外界只知道这位殷府的新夫人身体娇弱,不堪长途劳顿之苦,婚礼过后便被送去了距离武南六十里地的乔家镇别院中休养。

立秋过后,殷仲被一纸诏书调回长安,以中郎将之职入羽林骑。周亚夫掌管羽林骑,整件事自然少不了他和路家的周旋。

羽林骑虽然大多都是世家子弟,但是象殷仲这样身负战功的毕竟罕见。何况朝中大多郡长吏或将军都由中郎将之职升迁,而殷仲却恰恰相反,在被抹去将军之职的两年之后又重新出任中郎将之职。拿着这一纸诏书,就连殷仲自己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无论如何,在赋闲两年之后。他总算又回到了朝堂之上。就算这是他东山再起的第一步好了——也许这就是他通往霸上的捷径也说不定呢?

不管怎么说,悠闲自在的日子是彻底结束了。离开武南的时候,殷仲望着离园内外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草一木,心里竟也有了几分依依不舍。

乔甲和于双北一前一后地穿行在林木葱茏的上林苑。初秋的上林苑,幽绿的林色已经沾染了轻浅的橘红和暖黄,层层叠叠的色彩之上是秋季高远的晴空。

这两人是新近从军中提拔上来的长鉟都尉,刚从霸上随主将返回长安,都是头一次参加秋觐,对于宫苑的景色自然十分好奇。两个人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上仪亭,一边啧啧称赞长安的景色果然与北部蛮荒之地大不相同。

正值眼花缭乱之际,一队翼甲鲜明的羽林骑从林中转了出来。隔着一道垂花门,领先那人正好和这两人打了个照面,目光交投,彼此都是一怔。乔甲和于双北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身,靴脚“砰”地一碰,齐齐行了个军礼,异口同声地喊道:“末将见过将军!”

殷仲回过神来,连忙带着手下的十余名士兵退让在道旁,客客气气地拱手一揖:“请两位将军速到上仪亭见驾!”

乔甲和于双北不由得一愣,这才注意到殷仲身上所穿的是普通羽林骑的铠甲。一时间面面相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他们都是殷仲在霸上的旧部,多年来一起出生入死,真正是换命的交情。殷仲被召回长安之后,大家多少也知道他在御前并不得意,却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光景。

于双北怔怔地望着殷仲鬓边连头盔也遮掩不住的缕缕灰发,眼圈蓦然一红,嘶声喝道:“他奶奶的,老子们在霸上…”

“老六!”殷仲厉声喝止了他的话,自己的眼圈却也有些微微发红。他上前一步用力攥住了于双北的手腕,一紧,便又迅速松开。目光之中却已不自禁地流露出感慨之意。默默对视良久,殷仲恋恋不舍地后退一步,拱了拱手朗声说道:“两位将军穿过树林便可看到上仪亭了。”

乔甲别过脸,举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扯着于双北便往前走。于双北这边还想说什么,无奈这里并不是叙旧的好地方。何况乔甲下死力地拽着,只得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殷仲目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树林的尽头,眼波闪动,渐渐地恢复了平素的沉静。转身向身后的兄弟们拱了拱手:“这两位是殷某在霸上的旧识。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兄弟看着殷某的薄面,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羽林骑的成员虽然都是一心想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世家子弟,但是他们的出身使得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机会被送上战场。正因如此,他们对于从前线回来的军士多少都存着几分敬慕之意。听到殷仲说这样的客气话,便七嘴八舌地用玩笑话将这一点点尴尬不露痕迹地掩饰了过去。

正在这时,又有一队羽林骑自小径另一侧缓缓行来。当先一人三十上下的年纪,粗壮身材,红色脸膛上眉目浓重。远远看到殷仲等人,立刻大声喝道:“殷队长,让你带人巡视西林。你看看你,这半天了竟然还没绕到西林去。该不是好日子过得久了,腿脚都生疮了吧?!”

怒火轰然间涌上心头,殷仲握刀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他从军多年,几时受过这样的轻辱?然而此时此刻,天子脚下,无论如何容不得自己再行半步错。纵然不能忍,也得硬生生忍下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为周亚夫招惹麻烦了。

这人是周亚夫的副手窦厝。窦氏族人,据说与窦婴关系极近。殷仲曾听别人说起过,此人在羽林骑中服役多年,上下打点了不少,到头来却被周亚夫捷足先登掌控了羽林骑。不免对周亚夫存了几分异样的心思。殷仲由周亚夫荐来,自然而然地便被他视作周氏一派。

殷仲别开视线,缓缓呼出一口气来,握着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也只是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窦兄提醒的是。”便带着手下匆匆往西林的方向去了。走出很远,依然可以感觉到身后窦厝的目光深深沉沉地落在自己的后背上。

在长安这块是非之地,即使没有明枪,也多得是暗箭——殷仲自己有预感。

这一刻,若说心中没有失落愤懑,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赋闲在家,不过是在御前失了宠。出任中郎将一职,却是明明白白地被贬了官。自己十六岁上便已加封了游击将军,在霸上呼风唤雨,意气风发。想来也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这些暗账,自然都要在他虎落平阳的关头一一讨要回来。

人世间的翻云覆雨,大抵也不过如此吧。殷仲抚摸着手中冰冷的刀鞘,心中微微叹息。

绕过西林的一沿宫墙,一阵清冽的桂子香扑面而来。殷仲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抬眸望向那满树星星点点的碎花。忧伤的眼眸中迷迷蒙蒙地浮起了一抹温柔的神色。

草亭的窗半开着,外面便是一处斜斜向下的山坡。山坡的尽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拂面而过的微风便是从那里吹来。风里夹杂着浓浓的桂子香,沁人心脾。

每天的这个时候,负责看守她的那个厉害女人会离开一会儿,换成一个年岁较大的妇人来看守。而她,就可以趁着这个机会短暂地开开窗,看一眼远处的风景。

苏颜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距离长安到底有多远。从她醒来就一直被关在这个小小的草亭里,几乎没有离开过。草亭的摆设简单、整洁。外面的风景也十分美丽——虽然不能经常开窗看到。清新的空气里混有树木花草的清香,风里有瀑布隐隐的水声,下雨的时候,会有水滴珍珠一般滴答滴答地落在窗外青灰色的台阶上。晴朗的天气里,透过窗户的缝隙,还可以看到远处的崇山峻岭和层层山峰之上的蔚蓝色天空。似乎,这里的生活比在周府的时候还要来得静谧。

窗户“砰”地一声,十分突然地在她面前阖上了。随即一个低哑的声音十分不悦地开始训斥那位负责看守她的妇人:“如果再让我看到你玩忽职守,不用门主动手,我便废了你这老奴才。自作主张的蠢东西,留着有什么用?!”

接下来便是那妇人低低地哀求声。

苏颜眨了眨眼,慢慢地退回到了床榻边靠着粗木的床柱坐了下来。自从离开了那间小小的山神庙,她再也没有说过话。不想说,也没有人会来听她说。何况,她也不屑于去求祈求什么。在她的经验里,祈求从来都不曾有用过。

门外,厉害的女人骂够了,便砰地一声推开了门。

苏颜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门边的女子年轻而美丽,红色的衣衫宛如草坡上盛开的红色花朵。偏偏一副凶神恶煞似的神态,还真是…让人有点倒胃口。她皱眉的样子很有几分象其瑛。而在经历过了其瑛那样的一个保镖之后,苏颜发现自己很难再对这个类型的女孩子心存好感——虽然说其瑛并没有非救她不可的理由,但是在那样的关头眼睁睁地放弃了她,还是让她感觉到了一种被伤害的痛楚。

“你,出来!”红衣的女子指着她,气势逼人地下命令。

苏颜把手里的玉簪挽回了头发上,默默地站起来走到了草亭的外面。正午的阳光十分刺眼,晃得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动作快一点!”红衣的女子在背后推了她一把:“上马车!”

苏颜踉跄两步站稳了身体。适应了光线她才注意到草亭不远处的山坡下面果然停着一辆马车。几个人前前后后地围着,一个男人正低着头朝她这边走过来。有几次,苏颜曾经从门窗的缝隙里看到过这个男人,他总是十分干脆地跟那红衣女子下命令。话不多,下完了命令便离开,从来也不久留。显得十分干脆。在这里似乎是颇有些地位的小首领。

正在上坡的男人象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无意识地抬起头,淡漠的视线在苏颜的脸上一扫而过。不在意地收回去,却在下一刻又睁大了双眼望了回来,紧紧地盯住了她。深思的目光也渐渐地由震惊过渡为一种饱含疑惑的探寻。

苏颜没有理会他奇怪的神情。因为马车旁边的看守已经不耐烦地用手里的刀鞘敲打起车辕来。这是在示意她快些赶过来。苏颜低着头顺从地登上马车。在她的身后,江鹞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这个女人,如此的面熟,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沿着草亭外面的石径步入林中,江鹞一眼就看到了顾血衣。

他似乎在那几株老桂树的下面已经站了很久,暗红色的直裾上落满了星星点点的碎花。而他,就仰着头凝望着风里飘摇的落花,怔怔地出神。

江鹞不知道,凝望着桂花的顾血衣想到的是很久以前从苏颜手里接过来的那块手巾。模糊记得是一方素白的手帕,露出来的一角上绣着几朵淡淡的桂花。那个女人,必然是喜爱桂花的吧。顾血衣伸手拈起衣襟上的小小花朵,觉得这小小的花朵恰如那个死生不明的女子。初见时并无出奇之处,再见时便开始觉得有趣,再后来…

顾血衣把落花举到鼻端轻嗅那淡淡的香。心里默默地想:再后来便如这朵花吧,不知不觉就想拿到手里慢慢地品,不愿再让她的香沾染了旁人的指尖。

身后的江鹞轻声咳嗽,试图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顾血衣没有回身,语气淡漠地轻声问道:“江鹞,你几时学会察言观色了?”

江鹞尴尬地笑了笑,轻声说道:“鸽报说应高派来的人已经出了川城,估计会和我们的人在乾郡做交接。”

顾血衣嗯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江鹞便又说道:“这个女人倒是镇定得很,自打抓了来,连一句讨饶的话都没有。”

顾血衣斜了他一眼,忍不住嗤地一笑:“她出身将门,这点风骨还是应该有的。”

江鹞笑道:“说不定是吓傻了,整天除了看书就是对着一根簪子发呆…”

顾血衣心头剧震,手一抖,小小的落花擦过他暗色的袍角翩然飘落在地。他一把抓住江鹞的前襟厉声喝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江鹞结结巴巴地说:“我听江水说她整天拿着一根簪子发呆。”

顾血衣厉声问道:“什么样的簪子?”

“好象是…白玉簪子吧…”江鹞瞥了一眼顾血衣骤然间苍白起来的脸,十分为难地说道:“具体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江水只说好象是…男人的簪子。”

顾血衣只觉得脑海里轰然一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间炸裂开来,将四肢百骸都震得失去了知觉。诡异的轰鸣声中就只有一个声音翻来覆去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的样子不知怎么倒提醒了江鹞,他犹犹豫豫地问道:“门主,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女人长得有点象你给我看过的那副画像?江水带她走的那天,我看到了她的脸。当时,我只觉得她看起来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直到前天,江河从吕家口带着画像回来,我才发现原来…”

顾血衣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一双眼睛盯着江鹞的时候却骇人地亮:“他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三天之前在颖水郡,现在大概已经到乾郡了吧。”话音未落,一抹红色极快地从眼前掠过,抬眸看时,顾血衣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五十一章

申时已过,殷仲换了腰牌,带着几个换值下来的兄弟沿着外苑的甬道朝宫门外走去。

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连空气都象被水洗过似的清澈。尽管阳光照在脸上还暖洋洋的,拂面而过的微风中却已混杂了丝丝凉意。

这原本是殷仲最喜爱的季节,可是每一次深长的呼吸都无法派遣心底里始终笼罩着的那一团阴霾。仿佛时光倒流,又让他回到了刚刚从霸上被迫返回长安的那段日子。细品起来,此时此刻的他所经历着的苦痛,又远比那段失意的时光更加难挨。那时的他,只是不甘、只是对自己的遭遇心怀愤懑。而此刻的他,却连心都丢了。

没有止境的奔波寻找,没有止境的希望与失望的交替出现,几乎要熬干了他仅存的一点点耐心。没有了身后的洗砚阁,连寻找都变得加倍困难——这样的煎熬,殷仲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挺多久。

“哥,”一条胳膊熟络地搭上了他的肩膀:“这会儿还早着呢,咱们约上几个人一起去找找乐子吧。”

殷仲摇了摇头,不禁微微苦笑起来:“阿基,你又想作弄谁了?”

丁基是御史丞丁雍的幼子,也是殷仲入职羽林骑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丁基年纪虽轻,却有一副古道热肠,性格也十分地开朗随和。第一次聚在一起喝酒就把殷仲灌了个酩酊大醉。故而殷仲一听他说起“找乐子”,便大感头痛。

丁基生着一张标致的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一边的脸颊上还有一个圆圆的酒窝。冲着他嬉皮笑脸的时候,总是会让殷仲想起远在武南的殷锦。

“什么叫作弄?”丁基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那不是找乐子吗。怎么样,今天是撷芳楼?还是迎春阁?”

殷仲颇有些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你们去吧。”

“别,别,”丁基一把拉住了殷仲的袖子:“干嘛呀,你家里有没有美人等着你。回去这么早干什么?”

殷仲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从甬道的尽头却闪出了一匹骏马来。马上一人锦袍高冠,姿态矫健。将身后的随从远远地甩到了后面。原本只是不经意的一瞥,殷仲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所谓的狭路相逢,不外乎就是这样的场面了吧。他闷闷地想。而身旁的丁基还在纳闷:“什么人会从这个门进来啊?看这厮嚣张的…”

殷仲连忙拉下他的胳膊,几个人一起低垂了头退避在甬道旁边。

急骤的马蹄声却在经过他们的身边时险险地停了下来,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随即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浅笑在他们头顶响了起来:“原来是殷将军,你出现在这里还真是让本王惊讶。身上的伤都好了么?”

殷仲带着手下的弟兄一丝不苟地行了礼,退让一步淡淡地说道:“回殿下的话,下官的伤势已经痊愈。”

“是吗?”梁王刘武的脸上多了几分玩味的笑容:“痊愈了?”

“是。”殷仲的头低垂着,梁王骑在马上,只能看到他两道英挺的浓眉和挺直的鼻梁。看上去还是那么的目中无人,梁王想到这里,来回打量殷仲的目光里就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意味。

“本王听说有的人只是刮破了手指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人的命可真是弱如蝼蚁啊。”梁王说完冷冷一笑便打马飞驰而去。

丁基站起身来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奶奶的,骑了一匹破马有什么可神气的?!”

殷仲不禁一笑:“他那匹马可不是破马,走吧。”

丁基扭头看了一眼梁王刘武声势浩大的随从队伍,凑到殷仲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哥,这老小子语气不善哪,你得罪过他?”

殷仲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他并不愿再去细想。回忆起那一次草甸上的大杀,就不免会联想到后来的种种纠缠纷扰。对于他来说,掀起这些旧事只会刺痛了自己。然而,纵然不去刻意的回避,却也彻底失去了和丁基他们出去厮混的兴致。

石钎牵着他的马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远远地看见他出来便扬起手臂做了一个表示有急事的手势。殷仲连忙和丁基等人道了别,快步朝石钎走了过去。

殷仲挑起眉头还没有来得及发问,石钎已经神色肃然地凑了过来低声回道:“爷,有客来访。”

殷仲怔了怔,什么样的客人会让一向自视甚高的石钎也感觉棘手呢?

石钎不是没有看到他满脸的疑问,却只是摇着头微微苦笑:“回去你就知道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殷仲匆匆穿过花木扶疏的前庭,一眼看到坐在凉轩中品茶的两个男人,立刻就明白了石钎为什么会有那么异常的反应了。

这两个人每一次的出现都带着一种晦暗不明的气息,非友非敌,即使是帮助也总是和令人不快的利用紧密连接在一起。面对他们,殷仲有种和狐狸打交道的感觉。心里总是要有一根弦紧绷着。很累。

如果可以让自己来选择的话,殷仲宁愿永远都不会再见到这两个人。

凉轩里的两个男人同时回过头,目光又齐齐落在了殷仲的身上。然后一起站了起来,远远地冲着他拱了拱手。

殷仲在心里微微叹息。相比较面前的这两个人,对薛陈他自然更有好感。尽管当初在草甸上拔刀相助是吴王有意的安排,但是不管怎么说,总是他救了自己的性命。武人之间,不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意。自己当时一直处于昏迷之中,连一句谢也没有机会说。殷仲时常引以为憾。这一次…不论他是因何而来,总算是了结他的一桩心事了。

至于旁边的人…

殷仲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人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实在太过虚华,还是因为苏颜的关系——那时候银枪还在,通过他查到这点事并不是很困难…

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想到银枪,殷仲竭力压下心头的这些纠结,抬眸笑道:“严先生,薛兄弟,两位可都是远道而来,事先怎么也不派人来知会一声呢?”

薛陈还没有开口,严竹风抢先一步笑吟吟地接口说道:“我们可是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将军,我们要说的事,最好不要有无关的人知道。”

殷仲瞥了一眼他眼里的谄笑,略一思索转头望向了薛陈:“那就到水榭吧。薛兄以为呢?”

薛陈点了点头,十分干脆地说道:“好。”

一行人默默地沿着曲桥走进水榭的时候,下人们已经布好了酒菜。推开水榭的木窗,四下里俱是开阔的水面,的确是一个再稳妥不过的所在了。严竹风点了点头,冲着殷仲身后的石钎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我们有事要和将军密谈。”

石钎微带几分不屑的神情淡淡瞥了他一眼,转眸望向了殷仲。殷仲微蹙着眉头扫过严竹风不可一世的脸,略一沉吟便冲着石钎轻轻颌首。薛陈也斜着眼瞥了严竹风一眼,语气平淡地对殷仲说:“我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迎上殷仲诧异的神色,薛陈淡淡一笑:“有些事,知道的人多了,只会对将军不利。”说罢和石钎一起退出了水榭,却也不远离,静静地守在了水榭对面的岸上。

殷仲心中略有不快。如果在这两人当中选择一个可以谈话的对手,他当然愿意那一个是薛陈。

严竹风未必没有看出殷仲的心思,却不在意地抬眸一笑,轻声说道:“将军时间宝贵,在下就不跟将军拐弯抹角地花心思了。请问将军还记不记得在楚王行宫时,在下所讲的那个故事?”

殷仲微微一愣。严竹风单刀直入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倒委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经他这样一说,他倒也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晚上的情形。至于故事…

严竹风看到殷仲眼里微微有些茫然的神色,不由得摇了摇头,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将军,难道你一直没有怀疑过殿下拿这个故事给将军佐酒的用意吗?”

殷仲心中砰然一跳。这个问题当初的确困扰了他很久,然而久思无解便也渐渐地抛在了脑后。现在看来,似乎其中还有别样的隐情。殷仲微微有些头痛地望着严竹风那张故弄玄虚的脸,隐约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什么麻烦已经紧紧地纠缠到了自己的身上,而自己却还被蒙在鼓里。

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殷仲一向排斥。

他紧了紧眉头,斟满了面前的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面容虽然平静如昔,然而内心中已经有了隐隐的不快。

“失宠的贵嫔娩下了一对双生子,”严竹风轻声笑道:“其中一位阴差阳错被当成了当朝皇后的心肝宝贝;而另一位却被秘密地抱出了皇宫,在完全不知情的环境里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将军,你说这听起来是不是比传奇故事还要耸人听闻呢?”

殷仲垂这眼眸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不停手地又斟满了空杯。

严竹风笑道:“还有更加耸人听闻的呢。那位被抱出宫的皇子,自幼学习武艺,熟读兵法。十六岁不到就加封了游击将军,骁勇善战,平定山一役杀得匈奴人丢盔弃甲。在霸上那是赫赫有名,人称霸上雄鹰…”

“砰”地一声响,手中的酒杯被殷仲捏得粉碎。酒水飞溅出来,顿时溅湿了半幅衣袖。蓦然抬起的脸上已经完全消失了血色,严竹风完全看不出这番话对他所起的作用,究竟是震惊多一些还是惊骇多一些。

席间的气氛忽然间沉寂了下来,严竹风紧盯这面色煞白的殷仲,清晰得听到了他紧握双拳时骨节所发出来的咯吱声。仿佛坐在他对面的人突然间化身为一头被激怒的猛兽,下一刻就会扑过来择人而啮。

一时间竟让他有些微微的心惊。严竹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小心翼翼地把身体的重心换到了另外的一条腿上。

殷仲眼里震骇的神情一丝一丝缓和了下来,他垂下眼眸不在意地将手里酒杯的残片丢在了案桌上。伸手抓过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语气僵硬地说道:“严侍从的故事果然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