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边的笑容尚不及掩饰,太夫人的目光已经直直的望了过来:“仲儿,你当真?”
殷仲淡淡一笑:“请夫人成全。”
太夫人气怒交加,连指尖都轻轻颤抖起来。然而面前的男子并不是自己所出,又一手掌控殷府…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她沉沉的舒了一口气,目光冷森森的扫过了厨房台阶上跪着的苏颜,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随侍们也连忙跟了过去。不过眨眼之间,后园的厨房门口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殷仲慢慢走到台阶前,冲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伸出了一只手。
苏颜一动不动,只是怔怔的凝望着他。而他,就这么好脾气的伸着手,静静的等着。一丝昏弱的光线从她身后半开的门扇里透出来,软软的落在他的肩头,给他冷硬模糊的轮廓镀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柔和…
那双幽深的眼睛,仿佛已洞悉一切,却偏偏波澜不惊。竟让她有瞬间的错觉,仿佛立在面前的是一道坚固的堤岸,滔天的巨浪都被他轻松的挡在了身后…苏颜迟疑的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干燥而温暖,触手之处一片坚硬的厚茧。粗糙,却让人莫名的安心。
也许是跪得久了,双膝竟僵硬的站不起来。正在暗自咬牙,手上却蓦然一紧,竟被他用力拽了起来。心头仍有些浑浑噩噩,耳畔传来的声音偏偏又清晰得无法忽视:“这里已经呆不了了,去收拾东西。跟我走。”
他的声音里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不容置疑的肯定,苏颜下意识的应了,随后才想到经过了这么一闹,这里,的确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殷仲望着跪在台阶下的清瘦身影,不易觉察的蹙起了眉头。
旁边的殷锦又在悄悄拽他的衣角了。其实不用他火上浇油,殷仲心头已是一团不耐。
苏颜是颐荣堂的人,自然要跟太夫人磕头辞行。太夫人盛怒之下避而不见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不见却也不叫起来,是想让她一直这样跪下去?还是,内堂里的那个女人在考校他的耐心?
武南的冬天素来潮冷,入夜之后更是寒意浸骨。殷仲是习武之人,自然不畏寒冷。殷锦却耐不得寒,裹紧了貂裘也冷得直跺脚。抬眼看到苏颜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的棉袍,忍不住又悄悄伸手去拉殷仲的袖子。
内堂的窗口透着幽柔的烛光,无声无息的传递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冷淡。殷仲收回了视线,只觉得一点怒意慢慢的在心头匀染开来。他一把甩开了殷锦的手,大步走到苏颜的身旁,一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沉沉说道:“起来!”
苏颜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已经跪了大半个时辰,身体早已冻得发僵。他一拉之下竟没有将她拉起来,反而拽得她一个趔趄。殷仲心里不禁一惊,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一眼看过去,苏颜的一只手正撑在地上,仰起的脸上已有冷汗渗出。牙关紧咬着,衬着眼瞳里一点无言的隐忍,竟让他的胸口无端的一窒,仿佛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悄无声息的撞了上来,瞬间散入了四肢百骸…就连自己的声音,也不知不觉透出了一点罕见的柔软:“怎么了?”
苏颜的手臂簌簌的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此刻,内堂的毡帘挑了起来,一个窈窕的身影步下台阶,十分爽利的朝着殷仲兄弟行过礼,淡淡说道:“夫人说…”
殷仲却对她全然不加理会,依然紧盯着苏颜,追问一句:“你的腿…怎么了?”
即使在幽幽夜色里,他也看得出苏颜的脸色已经变成了一团惨白,双眼之中水光盈盈,却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也不知是不愿说,还是疼得说不出话来。
殷仲微微蹙眉,略一犹豫,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苏颜的一声惊叫哽在喉头,下意识的伸手想推开他。殷仲却不悦的皱起了眉头,沉沉的说了一句:“不要乱动。”
旁边的殷锦也惊得怔住了。那传话的使女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低叫,苏颜侧头去看,那使女用衣袖掩着口,满面惊诧——原来是芙蓉。
“告诉夫人,”殷仲头也不回的举步就走,声音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冷:“请夫人好好休息,改日我会带阿颜来给夫人请安。”
芙蓉没有出声。在幽暗的夜色里看过去,苏颜觉得她眼里除了惊诧,似乎又多了一点莫名的东西,一时间只觉得复杂难辨。怔怔的,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在看殷仲。姣好的侧影映衬着身后一团微弱的烛火,看上去竟有些淡淡的落寞。
殷锦顺着她的视线扫了一眼台阶下的人影,冷哼了一声:“一群无事生非的女人,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苏颜微微一叹。不舍吗?应该不是。不过,殷锦凑过来跟她说话,有意无意的却缓解了她的尴尬。毕竟这样的状况,苏颜还是第一次遇到…
听她叹息,殷锦凑过来握住她的手悄声说:“别怕,我哥那里要比夫人这边清静多了,他那里除了石钎和做杂役的秀娘,就没有别的人了…”
这话倒让苏颜小小的吃了一惊。仿佛看出了她心底的疑惑,殷锦肯定的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你——你可是我的人。”
苏颜无奈的摇了摇头:“二爷,你…”话未说完,就听头顶上殷仲的声音漫不经心的反问了一句:“你的人?”
殷锦微微一愣,却听殷仲扬声喊道:“石钎?”
石钎黑色的身影宛如鬼魅一般倏地出现在几个人的面前。殷仲不停步的从他面前走过,随口吩咐道:“送二爷回去。告诉莫先生,明天我要查二爷的功课。他若再放纵二爷东游西逛…”说着冷冷的哼了一声。
从殷仲的颈窝望过去,殷锦的小脸已经耷拉下来,可怜兮兮的正瞥着他们的方向。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不敢再多嘴,一步三回头的跟着石钎去了。
苏颜不禁有些好笑,这副样子倒象是他挨了殷仲的欺负又不敢还手…
一回眸,正迎上了殷仲的视线。殷仲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似笑非笑的斜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了回去。然而他唇边那一抹淡淡的笑容却已让苏颜微微的失神了。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也是会笑的?
离得近,苏颜可以感觉到他轻浅的呼吸微微拂动了她的鬓发。
对于她来说,被人拥抱在怀里的感觉,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久远到所有的画面都已经模糊,已经想不起那样温暖的感觉,究竟是真的存在过,还是仅仅是自己的幻觉…
静静的靠在他的胸前,苏颜一动也不敢动。
夜色掩盖了彼此的尴尬,只留下了一点若有若无的亲昵。而此刻的这一点温暖,即使是错觉,也让她从疲倦的心底生出了一点模糊的沉溺。就象溺水的人,哪怕只能在擦身而过的浮木上靠一靠,也是好的。
这样的一个怀抱,如此的温暖,温暖到…让她僵硬的四肢都渐渐的恢复了知觉。针扎似的疼痛也由那一团麻木里渐渐苏醒,渐渐的深入到了骨髓里。
生怕惊动了紧抱着她的人,苏颜只能闭着眼缓缓的吸气,仿佛要将冷冷的空气一直渡到腿上去,来缓解那入骨的疼痛一样。
而他,却什么也不问,只是有意无意的加快了脚步。
苏颜已经无法分辨离开颐荣堂到底有多远了。只觉得腿上的疼痛一层一层涌了上来,象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一直攥进了骨子里去。越是咬牙忍着,人反而越是无力。头脑也渐渐昏沉起来。
迷蒙中,仿佛有遥远的声音不知在吩咐什么人:“快去请齐先生…”
听起来,似乎是他的声音…
殷仲不禁微微叹气:真是倔强的人…
只有在昏迷中才肯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无意识的偎过来寻找更多的温暖。这样瘦弱的一个身体,抱在怀里轻的仿佛随时会飘起来…这让他情不自禁就生出一点好奇来,很想弄清楚这样柔软的身体里,究竟包裹着怎样的坚硬和隐忍呢?看年龄,她应该不比殷锦大多少吧,可是隐忍的目光里那一抹浓重的沧桑,却仿佛比殷锦大了一百岁…
是不是因为这一点神秘莫测,殷锦才格外的在意她呢?
殷仲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
卧房生起了火盆,做杂役的秀娘也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在被褥的下面铺上了厚软的兽皮毯子,棉被也换成了厚被——他的被褥一向单薄,显然不适合这个虚弱的女子养病,一时间却又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了。
暖暖的火光里,苏颜的脸色已由最初的惨白变成了一团潮红。殷仲小心的掖好了被角,转头去问齐先生:“她怎样?”
齐先生端坐在榻前凝神把脉,对于他的问题恍若未闻。
齐飞鹤是武南名医,极清瘦的一个人,须发皆白。却有着孩童一般红润的肤色。良久,他缓缓收回了搭在苏颜腕上的手指,若有所思的目光却从昏睡中的女子慢慢上移到了殷仲的脸上。四目交投,殷仲心头不禁微微一动。只觉得这老人温水般的双眼中透着极犀利的神气,只一眼,仿佛已看透了他埋藏很深的心事…
正不知该恼怒还是该敬畏,却听他突兀的问道:“斗胆问侯爷一句,这位姑娘在府中是什么身份?”
殷仲长眉一挑,眼底已掠起了一片冰凉。目光淡淡扫过了床榻上昏睡的女子,冷森森的说道:“这是我的卧房。你说她是什么身份?”
齐飞鹤垂下眼睑,不在意的笑了:“这位姑娘早年曾受风寒,腰腿落下旧疾,而且伤及肺腑,又始终不曾医治过…只怕是天一转凉,便会疼痛难忍。”说着摇了摇头,微微带出一点唏嘘之意:“真不知她以往的冬天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殷仲的目光沉沉的落在苏颜的脸上,即使在昏睡中,她的眉头也紧紧皱着,象在忍受着难言的苦楚。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淡漠:“我把人交给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有侯爷这句话,老夫就可以放心下药了。”齐飞鹤的眉目松弛下来,唇边也浮起了一点笑容:“她不过是受了风寒,勾起了旧疾。这样的病医治起来要说容易也是极容易的。但若是要调理出一副好身体来,没有半年一年是不成的。而且需要几副极贵重的药引,是以老夫刚才询问这位姑娘的身份…”说到这里,他脸上微微现出一点踌躇的神色,“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殷仲最不耐别人啰嗦,淡淡的斜了他一眼,脸色却已阴沉了下来。
齐飞鹤扫了一眼端着水盆出去的秀娘,压低了声音说:“这位姑娘体质寒凉,一两年之内恐怕难以受孕。侯爷不可心急…”
殷仲万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头猛然一跳,立刻不自在的侧过脸去。
齐飞鹤却只道是他被自己道出了隐私多少有些害羞。也不在意,又细细的嘱咐一番起居饮食的禁忌,才留下药方告辞而去。
苏颜懵懵懂懂的醒来,入眼一片素色的帐幔,微弱的火光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静静的透了进来,暖融融的跳动着。
四下里静悄悄的,夜似乎已经很深了。
头还昏沉着,咽喉却焦渴欲裂。苏颜费力的挣扎起身,伸手拨开了床帐。
这是一间陌生的卧房,格局大小与太夫人的卧房隐隐相似。却少了许多华丽的摆设。除了床榻,就只有西墙一排木架。架上几盆盆景,此外就只有满架的竹简。南窗下的书案上陈列着文房四宝,并几卷裁好的素绢。书案旁立着一人高的青铜缠枝烛台,上面留着两支粗如儿臂的白烛,都已燃去了多半。
粗粗一眼扫过,果然看到了煨在火盆边沿的茶壶。
苏颜挣扎下床,原想着不过几步路而已。却不料脚刚一沾地,便一跤跌倒。两条隐隐作痛的腿竟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外间的人似乎被惊动。还没等她爬起来,那人已疾步走了过来。
“怎么了?”头顶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却又从那冷淡里透出几分焦虑来:“疼得厉害么?”
苏颜的手还撑在地上,身体却被一双手臂打横抱了起来。不知怎么,心底里竟有几分奇异的放松,就仿佛有过了第一次的肌肤相触,第二次理所当然的就变得自然了。苏颜微微咬着下唇,却没有躲闪,一言不发的任由他将自己放回了床榻上。
又有慌乱的脚步声传来,秀娘仓皇的在门边跪了下来:“奴婢该死,没有听到姑娘醒了。”
这个声音苏颜在昏睡中曾听到过。一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便已猜到了一定是殷仲嘱咐她夜里照料自己。眼见殷仲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想也没想就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替她求情:“我只是想下床找口水喝。并不怪别人。”
话音未落,已然意识到了自己逾矩。她也不过是殷府的杂役,哪有资格替别人求情呢?隐约记得殷府的家规里是有不能求情的…
苏颜收回了手,微微有些难堪的垂下了头。
耳边一团寂静,随即响起了殷仲沉沉的话音:“把外面炉子上煨的药端来。”一边说,一边从床边走开。
苏颜悄悄抬头,殷仲却已经端着水杯走了回来。一言不发的将水杯递到了她的面前。
苏颜怔怔的接过,闻到了淡淡茶香,口渴越发难耐。也顾不得去想自己的逾矩,端着茶杯一饮而尽。
殷仲十分自然的从她手里接过空杯,侧头问道:“还要吗?”
苏颜摇了摇头。一垂眸,却看到他身上只穿着白色的内衫,头发也散着。不及多想,冲口说道:“侯爷穿的单薄,不要着凉了…”
殷仲斜了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却并不言语。
几分沉沉的难堪重又压回了苏颜的心头——到底还是逾矩了,这样的话,几时轮到她来说呢?幸好外间又传来了秀娘的脚步声。
人还没有进来,浓重的药气已经扑鼻而来。殷仲不禁蹙眉,转眼去看苏颜,她却客客气气的向秀娘道谢,然后紧着眉头,一口一口的将满碗黑色的药汤都饮尽了。
明明是嫌苦的,偏偏强忍着。殷仲不禁有些好笑起来:“不苦吗?”
苏颜勉强咧了咧嘴,腮帮子却不受控制的抽动起来。
殷仲放声大笑,“既然觉得苦,怎么又喝的那么痛快?”
苏颜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淡淡的说:“病倒了有药吃,已经是奴婢的福气了。又怎么会嫌苦?”
殷仲心头一动,细细看过去,苏颜的脸上笼罩着微弱的火光,看不出苍白来。脸部的线条也因着幽柔的暗影而显出了几分柔弱。一双水杏般的眼睛干净得纤尘不染,轻轻一瞥便又垂下了视线,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随意,而微微的无措起来。
这样的她,看上去似乎格外的单薄。毫无预兆的,一个问题就这么冲口而出:“你年纪轻轻,怎么会落下这么重的旧疾?”
苏颜的视线顺着他滑落在肩头的发丝慢慢的下滑到他的手上,放在床沿上的这双手骨节分明的手,张弛有力。就象他的人,明明一副慵懒的装束,却还是透出了骨子里的锐利。似有似无的,总让人觉得被他逼迫到了某个角落里,除了面对,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十岁那年,我父亲被罢官。抄家的时候,家里的女眷都被锁在后园,在雪地里跪了大半夜…”苏颜微微侧过了头,她的眼垂着,殷仲只能看到她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象风里摇摇欲坠的枯叶:“父亲过世之后,我被接到了安定郡的姨母家。我力气小,手又笨,活干的不好,总是被整夜罚跪…”
她的语气平淡的没有丝毫波动。殷仲却被这异乎寻常的平淡激起了一阵微微的战栗。直到她的声音沉寂下来,他才惊觉自己的失神。
也许是怜悯她这样费力的掩饰自己内心的旧伤,殷仲想也不想的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轻轻的扶着她躺回了被里。苏颜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身上的疼痛令她分神,顺从的躺了回去,任由他拉过棉被细细的替自己掖好了被角,没有丝毫的反抗。
才要合眼,他又追问一句:“令尊当年在哪里做官?又为什么罢官?”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由他口中问出来,多少就带出了几分锐利的味道。
苏颜却已无力再去揣摩他的态度。闭着眼微微摇了摇头:“我爹的名讳上苏下承。当年在河东做县丞。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殷仲沉默片刻,又问:“还有别的亲人么?”
苏颜睡眼朦胧的摇头。也许是汤药开始起作用,全身都感觉热乎乎的。腰腿间的酸痛被压了下去,困意却一波一波的涌了上来。迷蒙之间忽又想到今天的事尚未向他道谢,又强打精神的睁开眼。
殷仲已经起身,正轻手轻脚的放床帐。看见她睁眼,手里的动作不由得一缓,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怎么了?腿还疼?”
苏颜摇了摇头,口齿不清的嘟囔:“多谢…侯爷。”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立刻又觉得不妥。她是下人,这样的道谢未免太过轻漫…
浓浓的睡意似乎都被自己吓跑了。苏颜惴惴不安的抬眼去看,殷仲却只是望着她,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笑。
极轻浅的笑容,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起来,幽沉沉的眼瞳里似乎也泛起了一层清亮的光,竟然…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不等苏颜看清楚,床帐已经放了下来。苏颜望着床帐轻柔的曳动,无意识的牵起了唇角。
“原来他真的会笑…”
苏颜懒懒的靠着浴桶的边沿,全身都浸没在了黑褐色的药汁里。半睁半闭的眼睛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潮湿而迷蒙。
冬日清浅的阳光透过素白的帘幕,和弥漫着浓浓药香的水雾混合在了一起。
一室静谧。
浸得久了,皮肤上灼热的刺痛已经渐渐平息。苏颜慢慢的揉着麻木的双膝,无声的叹息。一直如影随形的疼痛忽然之间变成了麻木的绵软,反而让她感到无措——她甚至连独自站立都感到困难。
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苏颜睁开眼微微一笑:“又要麻烦你了,秀娘。”
“苏姑娘你总是这样客气。”秀娘摇摇头笑了,微微发福的脸上随着笑容浮现出几道浅浅的沟纹。苏颜看不出她的年纪,只知道她的力气很大,拖着自己近乎半残的身体进进出出的时候,从来都不曾皱过眉头。
“秀娘,我给你打一个荷包吧。”苏颜半靠在她的身上,顺从的伸开手臂让她服侍自己穿衣,心里却多多少少的歉疚起来:“别的,我就不会什么了。”
秀娘的手一缓,又笑了:“我已经不是年轻的姑娘家了,要荷包做什么用?你呀,还是好好的给侯爷做一个吧。”
苏颜的手臂微微一顿,心却缓缓的沉了下去:“秀娘,这样的话,再也不要乱说。我只是下人,侯爷用的东西,是轮不到我来做的。”
秀娘抬头瞟了她一眼,却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半拖半抱的将她搀扶到了外面的膝榻上。火盆燃得正旺,卧房里暖融融的。秀娘小心翼翼的扶她偎着火盆坐好,又取来布巾帮她擦拭头发。
苏颜慢慢的梳理着垂落在身前的长发。一片静寂之中,窗外觅食的鸟雀拍翅飞过的声音便听的格外真切。下意识的抬头望向窗口,素色的窗纱上一片明晃晃的光线,几茎枯枝在风里摇曳不定。反而衬得满室的静寂越发的不真实起来。
似乎,已有很久不曾体味过这样的静谧了,竟无端的勾起了脑海里星星点点的碎片,温暖而模糊。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时的某个片段,小小的自己俯在书案上练字,父亲捧着一卷竹简懒懒的歪在膝榻上。也是一室的静谧,空气中流淌着暖暖的茶香,只要抬头,便能看到父亲沉静的面容…
一丝异样的感觉沉沉的压上了心头。苏颜下意识的望向门边,高大的身影静静的立在那里,不知已进来多久了。
苏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放下了手里的木梳。她无法起身,只能在膝榻上垂首行礼。
脚步声慢慢的靠了过来,十分自然的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今天,怎样?”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淡的语调没有丝毫的波动。
“多谢侯爷,”苏颜的头不禁垂得更低了:“已经不疼了,只是…没有知觉。”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轻轻的挑起了她身前的一束发丝。苏颜愕然抬头,却见他正将那一束半湿半干的发丝举到鼻端轻嗅,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象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唇边也随之浮起一个轻浅的笑容:“连头发上都带着药香呢。”
苏颜一时间只觉得无措。自从来到离园的第一夜,他半夜起来照顾她,她心中对于他的畏惧就已经减少了许多。但这样的相对,仍然让她…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