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家,舒一润躺倒在床上,先打电话给白千张。
“白千张——”
“舒一润,你在何处?杜卿格方才打电话来问我们你的下落,你们闹翻了?”
“我在老房子里。请你转告他,不用担心。也请不要告诉我父母,我明日一早便回去。”
“呼,我还以为你预备闹失踪,闹得全家鸡犬不宁——我喜欢的就是你这点,再大的事也不会牵扯到别人替你担心。”
“嗯。”
白千张似乎听出她哽咽鼻音,揶揄:“生日的时候哭,不是什么好兆头。”顿一顿,又说,“我一早告诫过你。”
舒一润疲惫地挂断电话,忽然门铃响起,她内心一阵狂喜,连拖鞋也来不及穿,赤脚狂奔去开门。
门外那人淡淡微笑:“舒一润。”
25
25、新宇宙 ...
不是杜卿格。
舒一润失望透顶:“是你……请进。”
是自医院实习完毕后就再未见过的梁宵宵。舒一润看到她手里一个塑料袋,装满啤酒,揶揄她:
“我不收留酒鬼。”
“舒一润,我一早该听你告诫,远离他。”
“呵,世上之事大抵如此——‘我一早该如何’,‘我如果这样做’,可时光回转不来,这也正是它令人着迷之处。”
“你似看穿红尘。”
“不,我正从滚滚红尘中逃脱。”
梁宵宵这才正眼看她:“哗,舒一润,你憔悴似已四十岁。”
“如此明显?”
“是,肤色发黄,眼袋下垂,萎靡无力。”
舒一润微笑,把梁宵宵让进门。梁宵宵似是打算宿醉,打开一罐啤酒猛灌一口,苦笑:“舒一润,以色事人,终究不是正途。”
舒一润讶异:“你与他分开了?”她想起与梁宵宵同姓的那个梁总,已有家室,“是否他妻子发现?”
“不。”梁宵宵摇头苦笑,“都市少女何其多,有比我更姣好的容貌和年轻的身体,选择众多,简直挑花眼,他何必独独要我?”
舒一润心里恻然,说不出话来。
“你呢?为何神伤?”
舒一润缓缓说出她和杜卿格的事。
“住在一个屋檐下,把彼此最腌臜龌龊的隐私暴露在对方眼底下,他受不了我生活脾性,我受不了他作息习惯,最终只得分开。我知有许多夫妇忍受对方清晨起床的口气,忍受种种细节习惯,却也过得其乐融融,我和他却不能,所以这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爱得不够深的借口。”她似是许久未向人倾述,将最隐秘心事吐露。
梁宵宵缄默,递给舒一润一罐啤酒,她们喝至泪流,最终迷蒙睡去。
翌日清晨,舒一润被电话铃吵醒。她宿醉整夜,头痛欲裂,接起电话呻吟出声。
电话那头白千张骇然:“舒一润,你在何处?怎么声音如此暧昧?”
舒一润没好气:“我醉酒,有事吗?”
“哦,没什么。你没事最好了。”白千张有些欲言又止。
舒一润也不在意,挂了电话抱着脑袋闭眼很久,睁眼时发现已无梁宵宵踪影。茶几水杯下压了纸条,梁宵宵潦草地写:一润,我已决心展开新生活,勿念。
她微笑,起身去冲洗,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濡湿黑发和雪白面庞,是狂风暴雨后的一片素净。她讶异自己竟然恢复得如此迅速,这时忽然又响起了电话。
“白千张,我不会寻死觅活,你大可放心。”舒一润以为是白千张又打来电话确认她人身安全,语气不耐。
“哗,好大的脾气。”那头的声音调笑。
“乔周?”舒一润愣一愣。
“是。你与杜君还好吗?”他语气温柔。
舒一润苦笑:“劳燕分飞。”
“啊?”乔周轻轻说,“为了什么?”
“很多。其中也有你。”
“我?不不不,我与你清清白白。”乔周骇笑。
舒一润想象他在电话那头摇着手急于澄清的样子,不禁微笑。
“我怀疑他与合作伙伴之间暧昧,他便拿出你来反驳我。”
“唉,这情况不一样……”他语气无辜,似是束手无策。
舒一润不打算再与乔周讨论这些事,问:“你现在哪里?过得如何?”
乔周似是终于聊到感兴趣话题,侃侃而谈:“我在宁波。舒一润,你应该来这座城市,她有不同的风情,旅行时,总会忘却一切不愉快,且有助于你开阔心胸。”
他苦口婆心,劝导舒一润。
舒一润微笑,她喜爱乔周,便是因为他似永远是赤子,总有天真的热情,将凡事想得通透简单,永不复杂化。
“那里可有工作机会?”她问。
“自然。都市大,机遇也多。”
“你让我想一想。”她轻轻说。
她打理好自己回家,舒父舒母似是丝毫不知情,笑道:“来来,吃糯米饭。”
舒一润忽然说:“我想去宁波。”
舒父舒母缄默,半晌叹道:“一个姑娘儿,跑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顿一顿,又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了。
老人家阅历丰富,大抵都能猜到舒一润反常原因,叹息一声:“你自己做决定。”
舒一润十分感激父母开明,下定决心开始新生活。
她洗漱打理好自己,立刻去公司辞职,一刻也不愿耽误。经理十分诧异:“小舒,可是对公司福利待遇抑或企业文化有所不满?”
“不。公司很好,这只是我个人原因及决定。”
“小舒,公司重视新鲜血液,需要储备人才,以你素质,三五年若有机会,必得擢升。”
舒一润此时才正视经理,心里感激,轻轻说:“不,纯粹是因我个人问题。”
经理不再强求。她走出经理办公室,回自己座位收拾杂物,办公室众人皆诧异:“小舒,你预备离职?”
“是,我已辞职。”
众人迅速交换眼神,微笑:“祝你前程似锦。”
舒一润也点头微笑,她独自走出办公室,身后芳姐追来,低声窃语:“是否办公室其他人打压你?比如玉姐?”
舒一润冷笑,这环境确实不适合她。她并不搭理芳姐,径自走进电梯,这时迎面走来杨绮约一行人,舒一润垂首立在一旁等她们走过,听到杨绮约那位秘书低语:“怎么今日没见到杜总监?”
舒一润一愣,下意识地侧耳细听。
“我不知情。听说他并无向公司请假,无故旷工。”
舒一润还想听,杨绮约一行人已走过她身旁,走的远了。
她安慰自己,大抵是昨夜她走了以后,杜卿格心情糟糕喝多了酒,烂醉至天明,总会有人照顾他。
她行动力迅速,收拾好东西便赶往车站。舒父舒母开明大度地令人咋舌,倒是接到电话随后赶来的白千张满面怒色。
“舒一润,你在拍电视剧吗?受了情伤远走他乡,这不是明智决定。”
舒一润知道她是认真关心自己,微笑:“白千张,杭州到宁波不过三小时车程。我不是逃避,我是开展新生活。我心里自有决定。”
白千张哑口无言,只问:“杜卿格知道吗?”
“不,我没有通知他。勿需让他心里愧疚。”
这时开始检票,舒一润朝他们摆手,头也不回走入检票口。
她在车上给乔周打电话。
“乔周,我已在去宁波的车上了。”
乔周的声音十分兴奋:“哗,舒一润,你说到做到,从不拖拉。三小时后我去车站接你。”
舒一润苦笑,白千张说得对,这样毫无准备奔赴另一个陌生城市,的确不是明智决定。
她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黑夜,隐隐的远方有一片璀璨灯火,那是宁波。
她下了车,陌生的车站陌生的风景,新奇的情绪很快冲淡离愁,“舒一润!”乔周在远处挥着手大喊,引起旁人侧目。
舒一润微笑:“乔周,你变英俊了。”
乔周哈哈大笑:“舒一润,你最会灌迷魂汤。”他提起舒一润行礼,“先去我那住。等你找到工作,再搬出去不迟。”
“你怎么会在宁波?”
“我有亲戚在此。”他言尽于此。
舒一润微笑不语,她不知乔周家庭情况,但她想起乔周做无国界医生的梦想,这样宏伟的梦想后,势必有一个优渥的经济基础做后盾,才能由着心意实现自己理想。
他们搭上公交车,舒一润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斑斓风景,车窗外吹进细雨,她才真切意识到,她已身处一个陌生城市。
乔周向她介绍:“舒一润,明日我带你游宁波。我喜欢这座城市,你看,它的城建并不是完全翻新,你能看到有年代历史的老房子,那样古色古香。我至爱它舒缓的节奏,仿佛懒洋洋躺在那里,躺过了重重叠叠的几千个年头,可自有古韵文化的沉淀与积累。”他滔滔不绝,说起姚江,说起天一广场,说起城隍庙,眉飞色舞。
舒一润揶揄他:“你几时也会这么文绉绉的说辞?”
乔周赧然:“我是否失态?”
“并没有。看的出你真心喜欢这座城市。”
他们说笑间到了目的地,是带有私家花园的顶层高级公寓,装潢高雅,舒一润平静地走进门,乔周讶异道:“噫,舒一润,你似是一点也不惊讶穷学生能拥有这样的公寓。”
舒一润微笑:“我未卜先知。”
“呿,不要卖弄你的心理专业。”
舒一润头一次开怀大笑,她住在客房,洗漱完毕后给父母和白千张打电话报平安,乔周体贴,临睡前给舒一润一杯热牛奶。舒一润捧在手心,站在窗口看远处的斑斓夜色不睡的城市,心里痛楚。
她以为今夜定不会安睡,没想到一挨上枕头,就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床榻酣睡至天亮。一早睁眼醒来,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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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还乡 ...
两年后。
下午五时,温带的夏季气候炎热无比,滚滚热浪随着汽车尾气扑面而来,舒一润不小心吸进一口,即时憋住,只差从两个鼻孔里喷出黑气来。
她的廉价租屋所在的那栋楼已经亮起了大半灯光,迷迷蒙蒙地穿透夜色,旖旎虚幻。
大都市的夜景总是如此光怪陆离。
在窄小的车库里停好车,蹬蹬蹬三两步跨上楼,一进门,即时扑向空调遥控器,管他这个月水费电费煤气费,统统抛到脑后,开了空调吹了冷风再考虑不迟。
舒一润日前在宁波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供职,每月拿千把块死工资,付去房租,剩余二三足供温饱,过得怡然自得,乔周时常致电询问她生活状况,语气中不免责怪。
“一早替你介绍那家大公司,已是上市公司,不久将与国际接轨,正缺你这种年轻血液,且你又在杜君的公司做过几月,能力想必足够,若是那一份,薪资比你如今这份高出不知多少,真是不知好歹。”
舒一润在电话这头唯唯诺诺,但笑不语。乔周如今正式实现梦想,今日在凤凰个旧,明日在中越边境,踏遍千山万水行医救人。世界各地明信片雪一般飞来,志向伟大,自然不明白舒一润不思进取之作为。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其实反之不也如此?
空调冷风吹得人昏昏欲睡,舒一润趴在沙发上半梦半醒,忽然电话铃声大作,叮铃铃像是震在心弦上,催魂一般把舒一润从梦中惊醒,难怪有人抵制现代文明与高科技,实在是情有可原。
舒一润不情愿地接起电话,那头是白千张。
“舒一润。”
“是。”
“你最好回杭一趟。”白千张语气忧虑并且严肃。
“莫非是你和言陌将要离婚?”舒一润张大嘴。
“外婆病了,医生说最好做好最坏打算。”白千张对舒一润的调侃充耳不闻。
“不不不,过年时外婆身体尚健朗,爬六层高楼全不是问题,白千张,没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
白千张不说话,沉默良久才开口。
“舒一润,你最好相信。你去宁波两年,年末方回一趟家,任由你父母外婆挂念,已是不孝。舒一润,你该懂事了。”
白千张说完就挂电话,留舒一润一人整夜未眠,翌日顶着黑眼圈去公司辞职。
她在公司工作两年,既不出彩的引人嫉恨,也不落后的让人侧目,平淡毫无存在感。小小白领一个职位,自由千百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抢破头皮去争,因此上司轻易放人。
她赶往汽车站,搭最近一班客车回航,途中思绪纷乱深思恍惚,下了车拎着行李便直奔医院。
她的贸然出现惊得病房里的人说不出话来,白千张瞠目结舌地打量她半晌,讶异无比。
“哗,舒一润,你好似从北方逃难而来,形容憔悴像是老了十岁。”
舒一润来不及说话,忽然响起医护仪器的警告声,众人立刻跳起来,有的去查看病人,有的按铃叫医生,乱作一团。
舒一润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医生同护士冲进病房,替老人安上氧气罩,七手八脚地护送去ICU,在一堆白大褂的缝隙中,她看到老人正吃力地紧盯着她,迅速苍老下去的脸上两行浑浊的泪,她忽然膝头一软,扔掉行李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时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一拍,算作安慰,舒一润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是白千张。
“不是你的错。这样的情况一早就发生过几次,是老人家坚决不肯进ICU,怕你回来看不到她。”
舒一润呜咽声渐止,擦干眼泪恢复平静。
“我已辞去工作,将来会在杭陪她。”
“也许你该重新找份工作。”
外婆病情时好时坏,看得出来是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坚持,医生十分欣慰,连声赞扬:“勇气可嘉,现代人需提高自己心理受挫力,有大多病人一听是癌已面如土色冷汗直流,不出一月病情恶化,自己被自己送到殡仪馆。你外婆不一样,她一定能创造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