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璀璨至极,眼瞧着就要到主殿,跟夜叉迎头相撞的是刚迈步跑出的皇族姑娘,肤如白雪,衣似锦绣,头戴凤钗,腰缠玉带,通身的贵气逼人,只不过眼中落着焦虑的神采。

夜叉急急退避到一旁,躬身为礼,“郡主。”

那姑娘似乎没有听见,失神地继续往前疾走。身后追上两名宫女,抱着大红的喜袍,惶急唤着,“郡主,这喜服可不能脱了!”

郡主姑娘一回眸,眼里水光潋滟,将送上来的喜袍复又扔了回去,抽噎道:“不脱干什么!穿着叫人笑话!”

夜叉悄悄拉过宫女问话:“这是怎么了?这大喜的日子,郡主怎么跑出去了?”

宫女愁着眉头,“三殿下不见了!”

夜叉转头淡淡看着我,我亦淡淡看着他,“檀相,我一清二白,你瞧我做什么?”

随即,大批的宫人各持宫灯,自四面八方汇集。

“陛下和太后吩咐,立即寻回三殿下,都听明白了么?”

“明白!”众人四散。

夜叉叹息一声,本着国相的责任,坚持也要帮着一起寻人。我被拖着一起在偌大的骊宫里寻了半个时辰,有些头晕脑胀地抱住了一棵树,换气道:“别找了。”

夜叉那身子骨竟然还很稳当,对我劝说道:“你刚才也看到了,郡主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们三殿下流落在外的这些年,都是郡主对梅太后不离不弃,打点照顾。也因郡主这片心,其父献王才同意在圣上面前保下三殿下。换句话说,太后与殿下全是靠着献王和韶阳郡主的势力,才安然无事到今日。”

我喘了口气,一挥手,“骊宫哪里有水?湖水,池水之类。”

夜叉明白了几分,立即带着我去寻水。

偏僻幽静的别宫一隅,一片辽阔的湖水在夜里凝成一块琥珀,伴着几盏宫灯。

湖边突起的石头上坐着一人,着一袭紫袍,衣襟敞开,正灌着冬夜寒风。束发的金冠被抛在一盏宫灯旁,披散的青丝垂落肩头,被夜风吹向脸颊。双目盯着面前的湖水,身形纹丝不动。

夜叉在我身后松了口气,“总算是找着了。师妹就看你的手段了,我去坐着歇会儿。”说完,他提了灯便走。

我站了一会儿,才一步步走去湖边。

发觉有人靠近,石头上的人吐出冰冷的几个字:“不要过来。”

我还是过去了,一直走到他身后。

察觉到异样,他慢慢回过头来,长长的青丝从面庞拂过,双眼映着一湖灯火,忽明忽暗,将我的身影也倒映了进去。

两两望着,我有些头晕,长安琳琅满目的西市,他回头那一瞬,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鄙人,梅念远。”

一身青衫的账房先生兼总管,与一袭紫袍的敌国皇子,两人身影交叠,重合。

我摸着旁边一块石头坐下,稍稍缓解头晕。

“又喝酒了?”他自然而然的询问,如同当初的总管身份,“你什么时候能戒一戒?”

“被人拉着请客,没办法。”我揉了揉太阳穴。

“你来宫里做什么?”他目光虚浮,声音飘忽。

“被人拖着来的,没办法。”我叹口气。

“那你……”他视线定到我身上,“是来找我的么?”

“是啊,没办法,被人逼着来的。”

他不作声,收回视线,继续望着湖面,眼里光芒渐次熄灭,又成了一尊雕像,只有衣襟和发丝在风里飘摇。

我瞅过去几眼,“你在这坐多久了?寒冬腊月湖水都结冰了,不冷么?”

雕像不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生儿育女孝敬父母,也都是蛮平常的事。”我也望着湖面。

再一回神,发觉他已起身,衣袍松散,发丝凌乱,竟朝湖里走去。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奔了过去,将他扯住,“不就是嫁个人么,至于跳湖么?”

他身体在我禁锢中也没反抗,飘忽的眼神垂了垂,落到我脸上。我一抬头,看着那目光,通透中带着那么点绝望,看得人心头一软。“嫁了还可以再离,别想不开。”

他将我拉扯的手甩到一边,走了几步,一脚就要落水。

“念远!”我再顾不上其他,扑上前将他抱住使劲往后退,将他扑倒在了一块大石上,我老实不客气地压他在身下,膝盖抵着他的腿,手肘压在他颈下,俯身垂头狠狠道,“你是不是疯了?”

“没疯。”他平静视我,“想去冰上看看风景而已。”

“这冰厚半寸不到,你踩上去不是投湖是什么?!”我愤然将他再压了压。

“与你有什么相干?”他目中不带半点波澜,一张清颜比湖水还冷。

我忽然便十分生气。

“与我,无关!”垂首盯着他紧抿着的唇线,我脑中一热,忽然一口咬下去,使劲咬……

挨着他脸庞,冰冷入骨的触感,我手底下抱着的简直是个冰人。

强行闯开他齿关,探寻他的所在,调戏开来……

唇舌纠缠得难分难解,我主动起来的技巧也是蛮娴熟的,果然不多时他冰川般的脸色便融化开了。一手抚上去,还挺热,再顺手给他衣襟合了合。

一路吻着,忽感不对,我怎么又把他衣襟给扯开了?原本的权宜之计渐有香艳之感,我脑中一激,立即打住。

我在上,他在下,停止后,四目忽然相对,气氛变得很微妙。

“难为你了。”他对我道了一句,不知是夸赞还是讽刺,亦或是道谢?

我讪讪地起身,给了他自由活动的空间。他半起身坐着,眼睛又看向了湖面,身势动了动,似乎又有去看风景的打算。

我心一横,一手搭上他肩头,凑过脑袋对他再次进行突袭。这次没咬,一点点吻过去,依然是主动式。即便是冰块也会被我如此的柔情蜜意给溶解,何况还是被我融了半截的冰。

唇瓣很柔软,豆腐似的。舌头也柔软,熟透了的鱼肉似的。原来吻之一道,先机很重要。一手搂着他肩头,一手分开垂落的发丝,摸着他发热的脸颊,再往锁骨去……

凹凸玲珑,让人爱不释手。

忽然一阵翻覆,我沦落到了石头上,他垂头看着我,发丝拂在我脸上,一指抵在我嘴唇间,一手放在我腰带上,眼里光芒汇聚,“浅墨是认真的么?”

“你觉得呢?”

嘴唇压上,先机被夺,彻底沦为了鱼肉。他似乎是驾轻就熟,处处兼顾。衣带未解,袖子却被推高,又是沿着手臂攀援而上,我的防线彻底瓦解。

衣料厮磨声,喘气声,风声,汇成一片。不知道那不远处一盏宫灯旁能否听见。

“我、我大师兄还在那边呢……”

“他带你来的?”梅念远眼里色彩褪了几分。

“这么久还没宫人找来这里,指不定都被他拦下了。”我从石头上坐起。

见他垂头沉思什么,我忙给自己收拾了下衣衫。

“浅墨。”他抬头望我,将我略显红肿的嘴唇抚了抚,“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预感不会是什么好问题,不待我拒绝,他便问了出来。

“你喜欢晏濯香么?”

我眼眸微垂,许久回答:“我跟他从前,一些事,我都没有印象,但是,那种感情,从我见他第一眼,便开始苏醒……”

梅念远神色一分分黯淡,眼帘一合,别过脸去,沉默了一阵,再开口,语声还是没能完全抑住波澜,“现在,苏醒了多少?”

我笑了笑,满嘴苦涩,“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当年爱他到何种程度,怎么分辨现在苏醒了多少?”

他满是怆意地轻笑,“那我呢?你今晚都是做戏么?”

心头一阵钝痛,我扯着他袖子,“你是这样认为么?我顾浅墨欺骗世人也不用到这种程度吧?”

“两个人,你如何取舍?”他咬牙问我。

“需要取舍么?”我心底一片苍凉,大笑出声,松开他衣袖,“谁又能真正得到谁呢?我顾浅墨命犯孤鸾,注定桃花成空。昆仑与神机谷世代不合,大曜与大殷你死我活,你让我如何取舍?砚台曾跟我说,生之八苦中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人人都在经历。只不过我顾浅墨的命轨更加显著一些,曾经爱别离,如今求不得。”

他俯身将我抱住,耳鬓相接,语声微哽,“如果注定是求不得的命运,我陪你孤鸾一世。”

我用他袖子抹了把脸,慨然道:“承璟,不可,我是来劝你跟郡主定亲的,你如今需要献王的支持。”

一声咳嗽响在不远处,“那个,殿下,师妹,时候不早了。”

夜叉提灯,我与梅念远一左一右,一步慢过一步,却终究还是到了骊宫主殿。

我隐在人群中,梅念远或者叫穆承璟已换上了红袍,对着高位上的生母梅太后叩拜。太后容颜不老,都说儿随母,穆承璟的容貌七分继承了她。

大殷皇帝此刻正在高座上,整个人都似乎笼罩着一层阴霾,宫灯下都看不透彻,散着一股阴鸷气息。韶阳郡主随在穆承璟身侧,大概是已经原谅了他,看他的神色透着几分少女的娇羞。

我叹息一声,转过头,准备于人群后出殿。

大殿内清晰地传来梅念远的声音——

“承璟心中已有旁人,不能与郡主定亲,望皇兄、母后、叔父恕罪!”

满殿震惊。

殷帝幽冷淡漠的声线传来:“皇弟心中人是谁?若信口雌黄,只怕皇叔宽恕不得。”

“承璟心中人,乃大曜宰相,顾浅墨,便是她——”一手指来。

如同一个炸雷劈在耳边,梅念远,穆承璟,你要害死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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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殿内所有人的视线汇聚成了一股洪流,滚滚涌来,浪涛澎湃。

宫灯光芒瞬间照亮所有人的面容,惊诧,震撼,迷惑,嘲讽……

雍容华贵的梅太后一手紧攥凤椅扶手,面容一片苍茫,红唇褪去血色,双眼蕴着几许绝望之意,将近旁的儿子看了几眼,再牢牢盯着我面上,入木三分地看,我压力颇大。

韶阳郡主面色惨白,几乎将嘴唇咬破,眼中泪滴摇摇欲坠,剔骨剥肉地将我看,我压力猛增几分。

大师兄檀殊面上却是风平浪静,目光在我与他们三殿下之间游移不定。皇族亲眷或是恨铁不成钢地对梅念远摇头,或是白眼有加地送与我,其中一个中年大叔瞪我尤其狠厉几分,想来便是郡主的父亲献王了。

大殿最高处,玄衣帝王起身下了几步台阶,面容进入了宫灯照耀范围内,顿时一股幽冷气息袭来,由不得我不转头注视。弗一触及那目光,便觉浑身一寒,压抑得很。大殷皇帝面容与梅念远极其相似,兄弟手足几乎便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

一个如冬夜里的热茶,一个如暮雪里的冰凌。

就在所有人目光织成一片网将我框罩时,韶阳郡主厉声道:“璟哥哥喜欢男人么?还是喜欢不男不女?”

众人目光移向他们的三殿下。梅念远接受众人各异的目光逼视,转身对着自己挂念多年的母亲撩衣跪下,“儿子不孝,喜欢上一个万不该喜欢的人,此心再无变更的可能。儿子一心所念,全在顾浅墨,所以不能连累郡主,更不能结这门亲事!无论顾浅墨是何身份是何立场,承璟都只爱她一人,纵使永生不能在一起,也绝不后悔!望母亲体谅!”

我身体晃了晃,一手扶着殿里的一根柱子,满脑都是这几句话在盘旋,灵魂几乎要脱壳,两腿都有些发软。

梅太后双手发颤,交握在一起,眼里泪珠落下,张口许久道:“是为娘对不起你父皇,更对不起郡主。既然你心意如此,为娘也无法强迫你什么。你如今大了,也能自己拿主意了,为娘……依你……”

大殷皇帝负手看着殿堂,不带任何感情的嗓音对侍立的人道:“檀相,你是什么看法?”

檀殊掩唇咳嗽一阵,嘴角一笑,“世间富贵易得,真心难觅。请陛下做主!”

我一听这话有点不对了,大师兄先前不是对我说不要儿女情长么,怎么又说这话?赶紧对他使眼色,他却是不朝我看一眼。

“既然皇弟一片赤诚,那么朕便替你做主,择日不如撞日,今夜便与大曜顾相成亲,如何?”殷帝带着一抹猜不透的深意瞧向梅念远。

我呆若木鸡,梅念远亦然。

殿内布置立即被撤换,定亲成了彻底的成亲。大红的喜袍加身,我连连退避,惊吓不已地大喊:“不可万万不可!我是男人!男人!”

替我更衣的侍女掩嘴笑道:“我们大殷可比你们大曜风气开放得多,男人娶男人可不是新鲜事儿!”

五个宫女给我套衣裳。我不停挣扎,“男人也要凤冠霞帔?老子不适应!”

被推推搡搡去拜堂,我几次欲掀盖头找大师兄理论,都被缚住了双手。被带到大殿中央,身后一双手将我一推,直往一人身上撞去。从盖头底下瞧见面前的人一袭红袍,我一手抓住他,“念远,万万不可!”

“我……知道。”他语气也很是为难。

不待再多说,一声高喊:一拜天地!

我平生头一回被人按着跪到地上,我却誓死不屈服,一手扔了盖头,一手拉住梅念远,欲借机挣脱压住我的宫女们。哪知大殷宫女个个力大无比,见我挣扎,便一个抱我腿,一个抱我腰,再一个狠狠将我摁到地上。

“你姥姥的!”我一口血险些喷出来,身体前倾扑倒,这股力道恰好将欲拯救我的梅念远给拉得身体不稳,旁侧宫女见状,于千钧一发之际顺着他们殿下倾倒之势再加了把劲。

“扑通”一声,大殷三殿下也自身难保,随我一起被迫跪了下来。

他立即便要起身,那些宫女又岂会放了他去。

“殿下既然喜欢他,何不娶了他?”一个胆大的宫女于百忙之中攻人攻心,半喊着劝了一句,再一使眼色,众宫女急忙将梅念远摁住。

“你们放肆!”三殿下怒斥,却无奈挣扎不开,于是投了一道目光给我,表示自己是无辜的。

二拜高堂!

压制我的宫女们终于从我身上起来,我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她们连扯带拉又将我拖去太后跟前,欲故技重施。我闪电般蹿出一步,逃离她们的魔爪,忽然手上一软,有人轻轻将我拉住。我目光一定,睁大了眼,大殷的梅太后已认了命,正慈祥和蔼地拉着我的手,一摸之下,忽然眼中一动,凝视着我温婉道:“竟生得如此,倒是比女人还要媚上几分。你,真的是男人么?”

我愣了愣神,还没回过神来,便又被一帮宫女们狠狠/压来,一步踉跄,膝盖一弯,扑通跪了下来。那梅太后连忙上前一步,不悦地扫了宫女们一眼,俯身扶着我,眼里有那么点怜惜的意思。俯身过来时,声音极细小地在我耳边问道:“你是女人么?”

她身上的馨香弥漫过来,很熟悉的香气,与梅念远珍藏的雪白手绢上的气息一般无二。我耳根一热,垂下了头。

旁边又一声扑通,梅念远被押来跪下,又连忙要起身。

梅太后却忽地低低笑了一声,一掌按在他儿子肩头,“还没叩拜,如何能起身?”

“母亲?”梅念远语气中很不确定。

“璟儿果然长大了。”梅太后感叹着,又笑了笑,“这眼光倒是比你父亲要强上许多。”

夫妻对拜!

终于被拉起了身,与梅念远面对面站着,他一身红衣艳得耀目,墨发已被金冠束起,站在我面前,便是龙骨凤姿,一派玉颜。

宫女们见我迟迟不拜,又一步步围了过来。我将眼一闭,调出晏濯香渡与我的内力,举袖挥出,横扫一片。

转身站到了大殿中央,我一手负袖,一手指向漠然看热闹的殷帝,声如雷霆,沉音道:“昏君!本官乃大曜宰相!身负国使重任,前来大殷商议边界争端,为的是天下黎民!不是来被你们羞辱取笑的!”

满廷鸦雀无声,唯有我的怒斥还在绕梁。

大殷皇帝缓缓起身,站于台阶上,嘴边幽幽一笑,“这位顾相是认为与我们大殷三皇子结这秦晋之好是羞辱于你?”

我余光一闪,殿中站着的梅念远还在那里站着,虽形如玉山,却终究站得寂寞。

我将余光收回,继续冷对大殷的阴险皇帝,“下官乃大曜子民,如何能与贵国皇子结亲?这门亲事,顾浅墨高攀不起。”

“既然如此,来人!”阴险皇帝大袖一展,“将这敌国奸细打入大牢!”

我顾浅墨这辈子,坐过大曜的死牢,蹲过大殷的天牢,真可算是圆满了。

被扔进潮湿阴寒的牢内,我还裹着一身嫁衣,遂感叹人生境遇天上地下不过一转眼。